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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節 文 / [法]帕特裡克·莫迪亞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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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尋思,我也許碰巧會看見那輛車又出現了,它就停在附近。我一直走到沿河街道那兒的大車庫,詢問加油站裡的人,在他的顧客裡,他是否知道有一位金髮女子曾發生過車禍,並且臉上受了傷。她駕駛的是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他思索片刻。不,他沒有瞧見過。沿河街道上,過往的人和車是那麼多??簡直就像是一條高速公路。他甚至根本不注意顧客的面孔。

    太多的顧客。太多的「菲亞特」。而且,那麼多的金髮女子??我又走到稍遠些的特羅卡代羅公園。起先,我認為我是第一次在這公園裡漫步,但是,面對水族館,對童年時代一種非常模糊的記憶油然而生。我買了票,走了進去。我久久地觀察著玻璃後面游弋的魚兒。它們身上鱗光閃閃的色彩使我聯想到某種東西。

    曾經有人把我帶到這兒,但是,我無法說出確切的時期。是居住在比亞里茨之前?是居住在比亞里茨和儒伊一昂一若扎斯之間的那一段?或者,是在我還沒有完全到懂事的年齡,即回到巴黎的初期?我覺得是和小型卡車在校門口把我撞倒的同一時期。然後,當我默默地觀賞魚兒的時候,我想起咖啡館老闆在我問他這個名叫索裡耶爾的究竟是何許人時的回答:「他可不是唱詩班的孩子。」而我,我曾經是唱詩班的孩子,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我從未想到過這件事,然而回憶卻突然又顯露出來。那是在鄉村教堂裡做午夜彌撒。

    儘管我竭力追憶所有往事,但這件事只可能發生在福松波羅那林區,那兒有學校,慈善醫院和問訊台告訴我不再列入電話簿的某個迪瓦爾大夫。是她,而不是另一個人,把我帶往午夜彌撒和特羅卡代羅公園的水族館。在小型卡車的篷布下,她抓住我的手,她的臉朝我俯下。在這間玻璃魚缸的燈光閃閃發亮的寂靜的大廳裡,回憶變得清晰得多了。做完午夜彌撒回來,沿著那條小街,直到住宅大門,一直有人牽著我的手。同一個人。而我在同一個時候來到此地,我觀賞著同樣的色彩斑斕的魚兒在玻璃後面靜靜地滑行。當我聽見身後響起的腳步聲,當我轉過身,看見她恍如昨日那樣走過來的時候,我都不會感到驚訝。而且,從福松波羅那林區到巴黎那段路程,我們坐在一輛與在方尖碑廣場把我撞倒的一樣的車上,就是那輛湖綠色的車。夜裡,她始終不停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轉悠,四處尋找我。

    走出水族館,我感到寒氣襲人。公園裡的小徑上、草地上,綴有一小堆一小堆的白雪。天空清湛、蔚藍。

    我覺得平生第一次看得那麼清楚。這湛藍的天庭,清晰地呈現出夏約宮的身影,這凜凜的寒氣,在經年累月的麻木之後??那天夜裡的撞車事故發生得真是時候。我需要某種衝擊,使我從消沉、麻木的狀態中驚醒。我再也不能繼續在濃霧中行進??而這一切是在我步入成年的幾個月前來臨的。多麼離奇的巧合。我剛好得到了拯救。這起事故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具有決定性的事件之一。它使一切恢復了秩序。

    學校和帶篷輕型運貨卡車??我這是第一次回顧往事。為此,必須要有那天夜裡的撞擊。直到那時,我都是過一天是一天。我好比是在一條薄冰覆蓋,簡直可以說沒有能見度的公路上駕駛的汽車司機。必須避免往後看。也許,我駛上一座過於狹窄的橋。不可能向後轉。只要往後視鏡看一眼,我就會頭暈得要命。

    但是,今天,我可以毫不懼怕地,從總體上來考慮已經過去的歲月。就好像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個人俯視我的生活,或者,我在發光的屏幕上觀察我自己的透視片。一切都是那麼清晰,線條是如此精確、如此簡練??只剩下最主要的東西:小型卡車,篷布下,朝我俯下的這張臉龐,乙醚,午夜彌撒,以及直通到那棟房子大門的歸途;而她的房間就在那棟房子二樓的走廊盡頭。

    過了比爾一哈坎橋,在一條通往沿河街道的小林蔭道上,我發現了一家旅館。過了三天,我再也不想回到奧爾良門那兒的住處睡覺,於是,我在這「弗雷米埃」

    旅館裡要了個房間,我暗想其他的顧客是什麼樣的人。

    房間比綠道街的那間更舒適,備有電話,甚至帶浴室。

    不過,我能夠讓自己享有如此的奢華,全靠那個名叫索裡耶爾在我離開診所時交給我,並不許我歸還給他的那些鈔票。他活該倒霉。我原來這般顧慮重重真是個白癡。總而言之,他不是唱詩班的孩子。

    夜裡,就在這個房間裡,我決定永遠不再回到綠道街。我已經帶了幾件衣服和那個放置舊文件的海軍藍紙盒。我必須承認這樣的事實:那兒,將不會留下我的任何痕跡。我根本沒有感到傷心,這個想法反而給予我勇氣面對未來。我如釋重負。

    我很晚回到旅館。我下了樓,經過地鐵站,去一家大餐廳裡用晚餐。我還記得那個飯店的名字:「帕西舞園」。人並不很多。有幾個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和老闆娘,一位頭髮很短的棕髮女子,以及身穿快艇駕駛者白色上衣的服務員在那兒。每次,我都希望雅克琳娜·博塞爾讓會走進來,然後,向酒吧檯走去,就像那三三兩兩地坐在那裡同老闆娘攀談的人那樣。我挑選了一個最靠近門口的桌子。那麼,我就會站起身,朝她走去。

    我都已經決定要跟她說些什麼??「我們倆在方尖碑廣場曾經有過一次撞車??」只要看我走路的樣子就夠了。有裂縫的便鞋,繃帶??「弗雷米埃」旅館接待處的那名男子,皺著眉頭打量我。我身上穿的那件上衣還有血跡。我感覺到他存有戒心。我預付給他十五天的房租。

    但是,「帕西舞園」的老闆娘對我的繃帶和舊上衣上的血跡並不十分在意。看來,在其他不如這裡安靜的街區裡,她已經見識得多了。酒吧檯旁,一隻鸚鵡待在一個黃色的大籠子裡。數十年後,我翻閱一份這個時期的雜誌,在最後一頁上,登載著飯店的廣告。其中一則映入了我的眼簾:「『帕西舞園』和它的鸚鵡貝貝兒。每天營業。」一句沒有多大意義的話卻使我怦然心動。一天夜裡,我感到自己如此孤獨,因此,我寧願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吧檯旁;我感受到,由於我那件沾上污跡的上衣、繃帶和我瘦弱的體格,老闆娘心中對我存有某種同情。她勸我喝些維昂多克斯酒。我問了她有關鸚鵡的問題,她對我說:「要是您願意,您可以教它說一句話??」於是,我思考了一下,最後,發音盡可能清楚地說:「我在尋找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車。」不消多久,我就教會它說這句話了。它重複的方式則更加短促,更加有力:「湖綠色的『菲亞特』車」,而且,它的聲音比我更尖利,更專橫。

    「帕西舞園」已不復存在,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乘坐出租車上德萊塞爾大街時,我發覺它已經被一家銀行取代了。但是,鸚鵡是很長壽的。也許,三十年後,這個鸚鵡在巴黎另一個街區,在另一家咖啡館的喧鬧聲中,還在重複我教的這句話,而沒有人明白這句話,也沒有人真正在聽這句話。只有鸚鵡始終忠實於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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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在「帕西舞園」的晚餐延長得盡可能晚。將近十點時,老闆娘和她的朋友們都坐在盡頭一張桌子旁,就在離吧檯和貝貝兒的黃籠子不遠處。他們開始打牌。一天夜晚,她甚至向我提議跟他們一起玩兒。但是,這正是我繼續尋找的時候。湖綠色的「菲亞特」。

    我曾想到,將近午夜時分,當我在這一帶躑躅時,也許會有幸偶爾發現這輛車正停在那兒。這個時候,雅克琳娜·博塞爾讓應該回家了。我覺得,我最終找到湖綠色的「菲亞特」,是在夜裡,而不是在白天。

    街頭巷尾已夜闌人靜,嚴寒砭骨。當然,我也不時地害怕一輛巡邏的警車會停在我面前,然後,要我出示證件。毫無疑問,我那帶有血跡的上衣,有裂縫的便鞋使之顯而易見的繃帶,都使我看上去像個無賴。再說,我還沒到二十一歲,大約還相差幾個月左右。但是,幸而,那幾天夜裡,沒有一輛囚車停下來,把我帶到最近的警察分局,或甚至帶到位於塞納河畔的那幢少年犯罪刑偵隊的黑幽幽的大樓裡。

    我從阿爾博尼花園廣場開始。那裡,沿著人行道停放的車輛中,並沒有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我心想,她在她家對面永遠也找不到一個空車位,於是,在那一帶久久地轉來轉去,設法泊車。這樣,可能把她帶到相當遠的地方。除非她把車放在汽車庫裡。在她家附近,德萊塞爾大街那兒有一座車庫。一天夜裡,我走進這家車庫。盡頭,一個男子正待在一個四面玻璃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裡。他遠遠地瞅著我走來。當我推開門時,他站起身,我感覺到他正嚴陣以待。這一瞬間,我真後悔沒有穿一件新的大衣。我一開始說話,他便有所戒備。一天夜裡,一輛汽車把我撞倒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那位司機就住在這一帶。直到現在,我沒有他的任何音訊,然而,我很想同他聯繫。另外,那是位女司機。是的,阿爾博尼花園廣場。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這位女子的臉部可能已經受傷,而「菲亞特」車也有些損壞。

    他查閱辦公桌上一本已然打開的登記簿。他把食指放在下唇,慢慢地一頁頁地翻閱,當我的父親在「科羅娜」和「魯克世界」研究那些神秘的案卷時,也常常作出這個動作。

    「您說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

    他把食指按在一頁的中間,指著某個東西,我的心怦怦地跳。確實,有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登記號??他抬起頭,彷彿醫生在看病似的,神情嚴肅地注視著我。

    「那是某位叫做索裡耶爾的車,」他告訴我,「我有他的地址。」

    「他住在阿爾博尼花園廣場嗎?」

    「不,根本不是。」他皺起眉頭,彷彿在猶豫是否把地址給我。「您跟我說是個女人。您肯定那是同一輛車嗎?」

    於是,我把那天夜裡發生的事件和盤托出,諸如這個索裡耶爾和我們一起坐在警事應急隊的車,市立醫院,米拉波診所,以及我離開診所時,索裡耶爾又在大廳等著我,所有這一切,我都一一向他描述一番。但我不願意同他提及我最近曾在咖啡館同這個男子相遇,而他卻裝作不認識我。

    「他住在阿爾貝一德慕大街4號。」他對我說,「不過,他並不是我們的顧客。他第一次上我們這兒。」

    我問他阿爾貝一德慕大街在哪裡。就在那兒,沿著特羅卡代羅公園走。在水族館附近嗎?稍微遠些。

    是一條呈斜坡向著沿河街道南下的大街。那輛車已經換了擋風玻璃和一盞頭燈,但是,有人在維修還沒有全部結束就來把車取走了。是索裡耶爾本人嗎?他無法告訴我,因為那天他不在,他會去問他的合夥人。他時不時地看一眼我那裂開的便鞋和繃帶。「您不是起訴了嗎?」他以一種幾乎親切的指責的口氣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就像那天藥房裡的藥劑師那樣。控告誰呢?我惟一應該控告的是我自己。直到現在為止,我一直生活得一塌糊塗。而這次撞車事故把這些年的?昆亂和不確定劃上了句號。是時候了。

    「那麼,沒有索裡耶爾夫人的跡像嗎?」我問他道,「或者說,一位叫做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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