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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8章 文 / 閻連科

    已經是第六天彼此不語了。

    九平方米的小屋,如鐵箱樣盛著他倆。世界萎縮在這間小屋裡,總讓人以為房子立馬會脹炸。可總也脹不炸。不怕天亮,就怕天黑。天黑了,兩個人便得同在一方天下,各自倒床上,各自想心事,時間難耐得如白天永不再來了。且夏日落的死案查到了哪一步,有什麼新情況,兩個人一概不知。六天過去,團長、營長、保衛幹事,概沒在這小屋來,彷彿把他倆忘記了。其它幹部、戰士,從這門前走過時,也都繞著彎兒,唯恐沾了他們,牽進夏日落的死案裡。

    其實,並不是他們絕對哪也不能去。廁所的進出自由是有的,但不能總是進廁所,讓人生疑心。不過,既然進了,決然要大便,就是小便也要女人一樣解褲蹲在大便池上去,最少蹲上半小時。

    蹲廁所總比蹲在小屋舒適些。

    趙林每個白天就要上廁所蹲上三五次。每次都要等課間休息、飯前飯後去。這些時候兵們不操練,有人去廁所,正巧那廁所沒有別的人,就一個兵,又是三連的,他便能隨便問些啥。

    「今天訓練啥?」

    「隊列。」

    「誰組織?」

    「副連長,聽說副連長還要當連長。」

    「誰說的?」

    「他自己也還這樣說。」

    趙林便不再問啥,心裡沉沉,頭稍微暈著,似乎是蹲久了,血脈不流了,忙扶牆站起來,繫上褲子回到小屋睡。

    再或是在廁所碰到三連一個兵,正好也在解大手,他就過去蹲在人家的鄰便池。

    那兵一看來的是自己連長,趕忙問:

    「連長,吃過了?」

    他解著褲子蹲下來。

    「吃過了。今天連隊政治學習吧?」

    「政治學習。」

    「學啥?」

    「報紙。時事形勢。」

    「誰組織?」

    「副連長。聽說副連長要當連長了。」

    「誰說的?」

    「他自己也這樣說。」

    「沒聽說誰當指導員?」

    「沒聽說。」

    「聽沒聽說調整編製三連要解散?」

    「聽說了,可聽說是解散四連。」

    趙林不再問啥,心裡沉沉空空,頭稍微暈旋,似乎蹲久了,血不流通。沒屙下什麼,也不擦屎,就扶牆系褲,回到小屋。指導員不在。在時他覺眼中有刺,睜開難受,閉上好些,把指導員從眼中擠走了。然指導員真的不在,他又覺得屋裡空蕩,獨自坐著,彷彿獨自蕩在無際的海面,心裡茫茫,恨不能一頭撞上牆壁。且日日課間,指導員幾乎總是不在。其間,政委來門口站過幾秒鐘,說沒事你們可以到營部報刊室看看報紙,只要不隨便和人談話。至此,營部的報刊室,在課間便成了指導員的了,幾乎上課號一響,他便鑽進去,不到下課時間,決不會出來和趙林待在小屋裡。指導員在團機關干了九年,幹部幹事當了四年,營長、教導員的提升命令都是由他起草的,平素到營部也沒有等級概念,到眼下自然要比趙林隨意幾分。趙林則不同,當兵在一營,十餘年沒邁出一營的圈,十餘年就呆在這方兵營裡,營部對他已經是首府,日常到營長、教導員門口,是必喚報告的,眼下不消說,住在首府這間禁閉小屋,自然是不能隨便走動。

    禁閉的第六日,上課號一響,營裡幹部到團部開會還沒走。指導員便急鼠般鑽進了報刊室,把連長趙林留進了小屋裡。小屋門開著,太陽卻總也照不進。外面樹上的小雀子,一團一團飛,啁啾聲一浪一浪蕩進來。連長十分鐘以前去過一趟廁所,在那待了好一陣,不見有兵進去大小便,只好空蹲在便池上。這便池是用單立磚壁隔開的,半人高,蹲下看不見,站起到腰間。連長不見有人來,正悔白來一趟廁所,想走時,突然看見磚壁上搭著半張報紙,那半張被兵撕下擦屎了。剩下這半張,他順手拿下來,展在面前,一溜眼就看了二十幾條新聞:

    《葉利欽宜布停止蘇共和俄共一切活動》、

    《伊拉克國防部長被薩達姆解職》

    《駐蒙蘇軍明年九月全部撤軍》

    《東歐形勢惡化,軍人引弓待發》

    《波蘭總統府一批高級官員辭職》

    《美國將向埃及提供四十架戰鬥機》

    《中東和會在艱難中召開》

    《沙米爾在中東和會上拒絕讓步》

    《美戰鬥機侵入伊拉克北部領空》

    《黎巴嫩軍隊加強戒備》

    《西哈努克親王宣佈解散其軍隊》

    《聯合國先遣小組到達金邊》

    《南斯拉夫海軍封鎖克羅地亞沿海港口》

    《北約的戰略進行重大調整》

    這是國際時事版的一周國際大事記專欄,每條新聞都瓜葛著軍人,好像世界上除了當兵的。再也沒了別的人。趙林已經有一月不看報紙了,上—月他不知為啥沒有著,好像是因為指導員總把連隊報紙拿到他屋裡,他懶得為看報紙走進指導員的屋。這一周沒看是因為變相住了禁閉室。這一會蹲著便池,一口氣看了二十來條新聞,都是國際上與軍隊分不開的事,他忽然覺到很享受,且大便也流利得如開了水龍頭,一時間滿身暢快鬆弛,把煩雜忘得很乾淨。什麼蘇聯去年種族暴力產生難民60萬,什麼南斯拉夫內戰的槍聲響在國際和會的上空。什麼以色列開始對黎巴嫩又有新的軍事行動,什麼柬浦寨和平有望,但步履艱難,什麼黑社會又有新組織,什麼人質是世界和平階段的新戰爭。趙林看這些新聞時,覺到這些國家整日裡爭爭奪奪,鬧得世界就像夏天的廁所大便池。想到便池時,趙林冷丁笑出來。他想起兒時讀書,老師給他們說出一個謎語,讓全班的同學猜。老師說四四方方一座城,那裡駐了一萬兵,同學們請答一動物。於是同學們齊聲高呼:是蛆——夏天上課人瞌睡,破了這個謎,人便不睡了。想起這件事,趙林笑出了聲,然笑至半途,他便截住了。在報紙的最邊上,有一塊大文章,題目極醒目,是一篇有關中國、有關趙林自己的大塊文章。他很奇怪,這麼一篇文章,他居然會在一張報紙上最後才發現。那篇文章一闖進他眼裡,他屙屎正流利,然看見文章題目,渾身怔一下,就忽然不屙了。屙不下來了。外面有風吹進來,廁所猛地腥臭味道變得極濃。他屏住呼吸,一口氣把那一塊文章,從頭至尾,一字不露象吞吃一樣默念到最後的句號上。讀完文章,半驚訝半難耐的滋味脹滿他全身,彷彿走在路上突然撿到一份絕密文件,使他身上微微一哆嗦,疊好報紙,匆匆塞進褲口袋,從便池上立起來,繫著褲子下了便池台。走出廁所門口時,他忽然想起剛才大便以後沒有擦,那兒粘粘不舒服。他想回身進去擦大便,遲疑一下腳步,又急急朝禁閉小屋走去了。

    時候是早晨八點鐘。軍營裡八點是早上,上午的分水嶺。上課的號聲脆翠又單調地在營房上空響。東邊的太陽已沒早先的金黃色,暖白一團貼在天空裡。天色碧極,如塗抹均勻的藍水彩,使得人覺到那顏色會嘩嘩落下來,把世界、大地、和這營房整個幾染成藍。陽光在這藍裡很晶瑩,把天空照成銀白色。出訓的連隊、口令聲、腳步聲有節奏地敲在天空上。從他面前過去的是一連。一連的隊列筆直得如幾堵移動的牆。經過幾番研製加研製核武器一樣失敗、成功,成功失敗,最後定型的最新式的野戰訓練服,把兵們的年齡擴大了,精神都包進了服裝裡,走起隊列只見服裝的擺動,不見兵的氣度。一連從他面前走過時,沒有兵朝他看一眼。他覺摸一連長還算個連長。他沒有能力把兵訓到這種景況,可他能讓三連完成最艱難的突擊任務,如施工、到農場收割。一連是打仗的連。七九年的南線戰爭,一連七天攻下了八個山頭,榮立集體一等功。戰後一連長一躍成為團參謀長,現在已經是副師長,年齡僅比趙林大四歲,然卻高五職。他盯著遠去的一連,摸摸口袋的紙,望一下進入大操場上一營的全部兵馬,把報紙從口袋取出來;又把那塊正好疊露出來的文章溜一眼,跨過馬路急去了。

    他不知道他急著回到小屋幹啥兒。到小屋指導員已經人不在。他知道指導員又去了報刊室,指導員白天從不在小屋,盡量避著不和他在一塊。且趙林回到屋,忽然想起他和指導員已經六天不再言語了,既是在,他也不能去找他搭話兒。可這陣他心裡慌,像身上立馬要發生什麼病,或突然得知要發生一件令人震驚的事。他必須找人扯扯話。門口的哨兵是列兵,嘴上光潔明亮,一眼便知這兵屁事都不懂。他坐自己的床上,看看四壁禿光,再把目光望出去。有只斑鳩從門前飛過去,叫聲沒滋味。他覺得不該從廁所這麼急急走回來。走回來便覺空虛又失落。他只好把那張報紙鋪到床上,對那篇文章反覆地看,反覆地看。

    最後,趙林自己也不知將這一份公報讀了多少遍,到最後似乎他都將十一條內容背下來。這時候,已是午時十一點,太陽挪動到正空,陽光濁而溫暖。門外有了腳步聲,是指導員高保新的。趙林如同賊一般,忙將報紙收起來,鋪到指導員的床鋪上,《中越聯合公報》的大字標題正對著屋門口,使高保新一進屋便能看見這張報,便能看見這塊黑體文。然後他快步走出屋,對哨兵說上趟廁所,眼看著指導員高保新進了小屋裡。

    趙林在廁所的便池上,整整蹲了三十分鐘,直到下課號鼓燥響起,才踢踏出來。然回到小屋,見指導員仰躺床上,那張報紙被揉成一團,扔在門後。好像指導員壓根就沒看,一進門就把報紙扔掉了。也許他沒注意到那文章?奶奶,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不注意?還每天去霸佔報刊室。趙林很想去把那報紙拾起來說指導員你看,中越兩國發表聯合公報了。然他沒有拾,決不能下賤到先找他去說話那步田地。自己人心變了色,血紅變成黑烏紫,竟還說別人沒良心,說別人丟掉鋤頭不像農民了。沒有我你能活到今天嗎?一個排人全死了,就活下你一個。一個陣地都守不牢,還他奶奶總也忘不掉,逢人就講腿上中了兩顆彈,排長的腦殼扣在你頭上,你身上壓了三個戰友的屍體。要沒有那屍體,不定你也早被炸死了。我趙林再晚衝上陣地半小時,不定你小子連疼帶嚇也死了。他到底看沒看到報紙呢?也許他看了。看過了才扔到了門後面。你看他的臉,和樓板平行著,呈出淡白色。要沒理會呈出淡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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