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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鬼火之謎 文 / 東野圭吾

    1

    耳旁傳來機床工作的聲音。貴子一進工廠,就看到阪井善之的背影,阪井面朝機床,褐色工作服上印著「野島」兩個深藍色的大字。貴子聽丈走忠昭說,他們正在趕製汽車公司訂購的發動機傳動軸,至於是什麼發動機,就不得而知了。

    角落裡,丈夫正在和兩個工人一起檢查成品的質量。他戴著手套,動作有點慢,他的臉色也不太好。但是貴子知道,這不是由於零件質量不好。

    「茶沏好了。」貴子對丈夫和工人們說。

    忠昭稍稍抬起一隻手,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指針指著下午2點45分。

    「善之,休息一下吧。」他對正在操作機床的阪井善之說。

    阪井點了點頭,關掉了機床的電源,剛剛還在轟鳴的機床迅速停止了運轉。

    「怎麼,沒有什麼更像樣的東西吃嗎?」忠昭洗完手,坐在休息桌前問。桌上的托盤裡盛著五塊豆餡糯米餅。「這是昨天吃剩下的吧?」

    貴子不置可否地默默一笑。

    「這不是挺好的嗎?」鈴木和郎伸出手,「我最喜歡吃豆餡糯米餅了。」

    「我也聽說,工作時吃甜食比較好。」說這話的是田中次郎,但他並沒有把手伸向豆餡糯米餅。

    阪井什麼都沒說,喝著貴子給他倒的茶。

    「善之,前一段做的那批線圈,今天該給他們送過去了吧?」忠昭問阪井。

    「嗯,我今天去送。」

    「那這事就交給你了。另外,你跟對方說一下,希望他們能盡早把貨款給我們,那就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我會說的。」阪井盯著茶碗。

    忠昭微微點頭,隨後好像有些漫不經心地說,「我一會兒要出去一下。」

    「去哪兒?」貴子問。

    「收債。」

    「收債?還有沒回收的貨款嗎?」

    「不是貨款,」忠昭拿起一塊豆餡糯米餅,掰了一半,將露出來的餡放入口中,「是很久以前借出去的錢,對方最近說要還我。」

    「我怎麼沒聽你說過這件事啊?」

    「那是經濟比較景氣時的事了,因為借錢的是一位恩人的兒子,所以我至今沒有催他,不過他好像最近發展得不錯,想把這筆錢還了。」為了嚥下豆餡糯米餅,他喝了一口茶。

    「社長,那筆錢……有多少?」鈴木認真地問,眼光閃爍。

    「這個嘛,具體數額不太方便講,」忠昭撓看花白的鬢角,「不過肯定不少,因為,怎麼說呢……總之會幫我們大忙的。」

    「哦。」鈴木微微張了張嘴。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田中舒了一口氣:「現在這個年代,竟然還有記得還錢的人。」

    「那當然了。」鈴木笑著說。

    「不肯還錢的人也很多吧,要不銀行怎麼會陷入困境。」

    「說的也是。」

    「雖然有一些不講信用的人,但並非所有人都如此。」忠昭像是總結似的說,說完看了看貴子,「就這麼件事,去把我的西服拿來吧。」

    「知道了。」貴子點了點頭,又開口道。「那個,我也想出去一趟。」

    「去哪兒?」忠昭用銳利的目光望著她。

    「買東西……我想給秋穗買件衣服,她說沒有郊遊穿的衣服了。」

    「今天不去不行嗎?」

    「明天、後天還有好多事要做。」

    「今天就算了。」忠昭把茶喝光,站了起來。

    一般,丈夫要是這麼說,她再說什麼都沒用了,貴子沉默著。三個工人的心情可能由因此受到了影響,他們急忙把嘴裡的東西嚥下,起身重新投入工作。

    不到3點半,忠昭開車出去了。他穿著灰色的西服,很少見地打上了領帶,提著一個運動包。

    他前腳剛一出門,貴子就做起了外出的準備。她到達地鐵月島站時,剛好是下午4點。

    只要7點半之前趕回去就行——她心裡這麼想。

    但是這天晚上,貴子到家時已經快8點了。上五年圾的秋穗和上三年圾的光太正融洽地看著電視,忠昭還沒有回來。她把從超市買來的蔬菜取出來,開始準備晚飯。

    「這麼晚了,爸爸還不回來啊?」秋穗邊吃豬排邊說。

    「是呀,」貴子應了一聲,目光投向電視旁邊的檯鐘,已經8點半了。

    時針指向11點時,忠昭還是沒回來。她給他的手機打過很多次電話,總是無人接聽。

    貴子哄兩個孩子睡著,自己坐在客廳裡等。電視裡的新聞播音員表情凝重地報道著北朝鮮的核問題,但她什麼也聽不進去。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她猛一回頭,發現秋穗穿著睡衣站在那裡。

    「怎麼了?快回去睡覺,不然明天早上起不來。」她用母親才有的語氣命令道。

    「爸爸還沒回來嗎?」

    「他工作還沒完,回來得晚。不用擔心,趕緊睡吧。」

    但是女兒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

    貴子注意到了這一點,語氣變得溫和了:「怎麼了?」

    「爸爸他……不會有事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貴子的眉頭皺了起來,「你指的是什麼?」

    秋穗把臉抬起來,臉色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蒼白。

    「鬼火……」

    呃?貴子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鬼火。」秋穗的聲音比剛才清晰了許多。

    「鬼火?在什麼地方看到的?」

    「在工廠,」秋穗說,「我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爸爸還在工廠裡,我偷偷看了一眼,爸爸坐在黑暗裡,我剛想問他在做什麼,突然飛出一團鬼火……」

    「不會吧?!是不是你爸爸在燒什麼東西呢?」

    秋穗搖搖頭。

    「我也馬上問爸爸,剛才是不是燒了什麼東西,他說他什麼也沒幹,只是在看圖紙。」

    貴子感到脊背發冷,但還努力維持著表情。

    「肯定是你看錯了,人經常有走眼的時候。」

    「我也這麼想,但還是有些擔心,我怕爸爸萬一出什麼事。他怎麼還不回來呢?」秋穗表情不安地看著電視旁邊的檯鐘。

    「說什麼呢,這麼不吉利?」貴子的聲音有些尖銳,「總之,你趕緊睡覺去,明天早上起不來怎麼辦?明天還要上學呢。」

    「媽媽,等爸爸回來了,你能告訴我一聲嗎?」

    「知道了,知道了我會告訴你的。」

    聽了貴子的話,秋穗終於做出了要上樓的動作。但她又回頭看了看通向工廠的那扇門,自言自語:「唉,心裡好煩。」

    只剩貴子一個人了,她拿起電視遙控器,不斷地換頻道。但她沒找到能讓她心情平靜的節目。

    就這樣,她在房間裡坐了一夜。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她睜開了眼睛,她發現自己趴在飯桌上,可能是因為睡姿不自然,她渾身疼痛,頭也很沉。

    剛剛過了早上6點,她又打了一次忠昭的手機,還是沒人接聽。

    她馬上打開電視,早間新聞已經開始了。她想著,會不會出現關於忠昭的新聞,但是沒有。如果真有那樣的事,警察肯定會先和她聯繫的。

    懷著沉重的心情,她開始準備早餐,腦子裡還回想著秋穗昨晚說過的話:鬼火。

    怎麼可能……

    7點鐘時,秋穗起來了。平常在這麼早,她應該還睡著。她的眼睛有些充血。

    「爸爸還沒回來嗎?」她望著正在煎蛋的媽媽的背影問。

    「可能是在哪兒喝多了,」貴子努力用輕鬆的語調說,「過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不和警察聯繫嗎?」

    「沒事,用不著。」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她心裡已經開始考慮報警——是不是該盡早報警呢?不,還是再等一等吧。

    光太也起來了。兒子對父親一夜未歸倒沒有表現出什麼不安。秋穗也沒有跟弟弟講「鬼火」的事情。

    孩子們出門去上學時,像是替班一樣,工人們來上工了。聽說社長一夜未歸,他們都有些吃驚。

    「這真有些令人擔心呀,還是報警吧。」鈴木說。

    「我猜他可能是在哪裡醉倒了……」

    「社長不是這種人。」田中馬上否定。

    貴子問阪井該怎麼辦好,他是廠裡資格最老的工人。

    「如果到了下午還沒有回來,我們就報警。」

    貴子聽從了他的建議,決定再等一等。工人們帶著牽掛的表情開始了工作。

    9點,10點,11點……時鐘的指針不停地走著。已是午修時間了,忠昭還是沒回來。貴子給大家沏茶時也始終心神不定。她每隔一會兒就要看一下時間。她決定到下午1點就打電話。

    不過,沒有必要打電話了,午休剛過,差不多將近1點時,電話鈴響了。

    是警察打來的。

    2

    大橋賓館坐落在日本橋濱町,建築物上方架著首都高速公路。賓館和箱崎高速公路出口也近在咫尺。賓館的正門對著清洲橋大街,出了賓館向右看,能從正面望見清洲橋。想必賓館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的吧。

    這是一家古老的小型商業賓館,從賓館惟一的電梯就能判斷出來。

    草薙俊介坐在一樓不大的咖啡廳裡,品著並不怎麼美味的咖啡。沒有其他顧客。

    「草薙先生。」一個人邊打著招呼邊走過來。他是這家賓館的代經理蒲田。雖然天氣並不熱,但他額頭上全是汗。

    「你好。」草薙點頭打了聲招呼。

    「可以打擾您一會兒嗎?」蒲田小聲問。

    「當然可以。」草薙回答。

    代經理瞥了一眼看起來沒什麼事做的前台服務員,有些警惕地在刑警對面坐下來。

    「請問情況進展如何?」

    「您說的情況是指……」

    「搜查,有什麼發現嗎?」

    「暫時還沒有。」

    「是嗎?不過我聽說,沒有證據能證明他妻子案發時不在現場……」

    聽了這個中年男人的話,草薙在合成革沙發上坐正了身體。

    「我們確實在考慮所有的可能性,電視台和媒體就喜歡圍繞某些可能性大做文章,四處散播不實的消息,希望你不要被這些無聊的報道左右。」

    「我們也不想受他們影響,但我們這個行業就怕遇到這種事,所以希望你們盡早結案。」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我們也正全力調查。」

    「那就拜託了。另外,」蒲田將臉轉向草薙,「那個房間,一直要保持到什麼時候?」

    「這個嘛,我得先向上級請示,有些東西還要進一步調查。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怎麼說呢,那個房間出了那種事,如果他直保持原樣,就會有各種流言滿天飛,身為刑警,您也經常聽到吧,比如這個賓館裡有鬼魂出沒,等等。」

    「嗯,」草薙有所同感地點點頭,「確實經常聽到。」

    「所以,說實話,我們希望盡早處理一下那個房間。」

    「我明白了,我會和上司說的。」

    「拜託您了!」賓館代經理低下頭,起身離去了。

    草薙剛拿出煙盒,披著黑夾克的湯川從正門走了進來。草薙苦著臉收起煙盒,在湯川面前,吸煙是被禁止的。

    「遲到了吧!」

    「不好意思,有學生找我談心。」

    「談心?難不成是戀愛問題?」

    草薙是開玩笑的,不過湯川臉上絲毫沒有笑意。

    「是比戀愛還大的話題。他想和喜歡的女孩子結婚,卻遭到了雙方父母的反對,不知道該怎麼辦,就來找我商量。」

    「原來是在校結婚問題啊,可他為什麼要來找你商量呢?」

    「我哪裡知道。」

    「你給了他什麼建議?」草薙笑嘻嘻地問。

    「我說,如果我是父親,我也會反對。」

    「不會吧?你的想法這麼陳舊!要是我的話,我就會告訴他,不管父母怎麼反對,都堅持下去。」

    「這不是觀念新舊的問題,我是從統計學的角度說的。」

    「統計學?」

    「後悔過早結婚的人和後悔沒早結婚的人比,哪類人更多?」

    草薙凝視著年輕物理學家的臉,本想反問一句:抱著這種想法生活的人,會快樂嗎?但他還是忍住了。

    「能讓我看看案發現場嗎?」湯川問。

    「不喝杯咖啡?」

    「不用了,一聞就知道沒用優質的咖啡豆。」湯川抽動著鼻子嗅了嗅,走開了。

    你自己還不是總喝速溶咖啡?——草薙心裡這樣想著,快步追了上去。

    現場是807房間,雙人間。

    「被害者矢島忠昭於13日下午3點50分入住,不是服務員帶過來的,是一個人上來的,之後再也沒人見過他的身影——他活著時的身影。」草薙站在房門附近,邊看記事本,邊做說明,「這家賓館的退房叫間是上午11點,但第二天上午,到了11點,忠昭還沒出現,給他房間打電話電沒人接,將近12點時,賓館人員來查席,敲門沒人應,他們就用鑰匙開了門。」

    開門後就看到一個男賓客呈大「字」形躺在床上,一眼就看出不是在睡覺,因為他脖子上有一道異常的痕跡,皮膚的顏色也不正常。

    「是被勒死的,好像是用細繩子之類的東西,一口氣勒死的。」

    「有爭鬥的痕跡嗎?」

    「沒有,被害者好像被安眠藥催眠了。」

    「安眠藥?」

    「好像是摻在罐裝咖啡裡面的。」

    房間的窗戶旁,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可供兩個人相向而坐。屍體被發現時,桌上放著兩罐咖啡、一隻煙灰缸。根據屍檢結果,警方重新調查了兩個罐裝咖啡,發現其中一個被下了安眠藥。罐裝咖啡好像是從走廊上的自動販賣機上買的。

    「推斷死亡時間是13日下午5點到7點,這可以確定。被害人於下午3點左右吃了點心,點心的消化情況也正吻合。」

    「另外,」草薙繼續說,「矢島忠昭是為了取回別人欠他的錢而出門的,賓館是用山本浩一這個名字預定的。」他知道,湯川是一個嚴把口風的人,和他商量什麼事,最好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他。

    「就我聽到的情況來看,還沒有什麼問題啊。」湯川環視著樸素的室內,「犯人會不會是那個聲稱要還他錢的人?他還不上錢,就把忠昭叫到這個賓館,把他殺了。」

    「我們首先想到的也是這個,可是調查到現在,也沒發現這樣的人。」

    「那是你們調查方法的問題吧?總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給我打電話?對付一起單純的勒殺案件,有必要把物理學家抬出來嗎?」

    「問題就在這裡。如果說這是一起單純的勒殺案,我有兩點想不通。」草薙伸出兩個手指,又將兩個手指頭指向地面說,「首先是床邊那塊地方,你好好瞧瞧地毯。」

    湯川走過去,彎下腰:「嗯,燒焦了。」

    地板上鋪著褐色的地毯,上面有一條寬約1厘米、長約5厘米的燒焦痕跡。

    「我問過賓館的人,以前沒有這樣的痕跡。」

    「不會是撒謊吧?這個賓館可有些年代了。」

    「我想,他們不會虛榮到向警察撒謊的地步吧。」

    「先不談這點,你懷疑的另外一點是什麼?」

    「是這個,」草薙將手伸進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本來,這樣的東西是不允許給一般人看的。」

    看了照片,湯川的眉頭輕微地皺了起來:「還真是不想看到這種照片呢。」

    「忍耐一下吧,我們連實物都看到了。」

    照片上是屍體的勒痕。和—般情況不同的是,沿著勒痕的皮膚都綻開了,當然,還有血從中冒出。

    「把皮膚都勒開了啊。」湯川小聲嘟囔道。

    「不,根據驗屍報告,這倒更接近於擦傷,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是將細繩子勒在皮膚上,再橫向扯動,就變成這樣了。」

    「如果是通常的勒殺,應該不會變成這樣吧。」

    「絕對不會的。」草薙肯定地說。

    湯川嘴裡念叨著什麼,手裡還拿著照片,就那麼躺在了床上,就是躺過屍體的那張床。雖然搜集證據的工作已經結束,他這樣做不會對搜查產生什麼影響,但草薙還是打心眼裡佩服這個科學家能毫無顧忌地做出這樣的動作。

    「也就是說,現在還沒有鎖定犯罪嫌疑人。」湯川問。

    「嗯,倒也不是沒有,」草薙捋了捋前面的頭髮,「我們最懷疑的,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動機呢?」

    「保險金。」

    「喂,也就是說被害人生前投了很多人身保險?」

    「投了5家公司的,總金額超過1億日元。」

    「原來如此,這的確值得懷疑。」湯川支著胳膊肘,身體湊近草薙,「這麼說來,你們一定已經對她嚴加詢問了?」

    「稱不稱得上嚴加詢問我不知道,不過已經傳喚過幾次了。」

    「感覺怎樣?」

    「讓人懷疑,」草薙直率地答道,「她當天下午4點外出,8點左右才回來,說是去買東西了,可沒有確切的不在場的證據。她5點左右確實在銀座的家百貨店裡看兒童服裝,這一點,接待她的店員可以證實。7點多,她又去另一家商場的地下食品超市買豬排,也有店員作證。但這都無法證明,中間這段時間她不在犯罪現場。從銀座到這家賓館,坐出租車也就10到15分鐘,她完全有作案時間。」

    「她本人怎麼說?」

    「她說在一家咖啡省喝茶了,又記不清是哪家店,她也沒有那家店的收銀條,她對那家店的記憶過於可疑。」

    「原來是這樣。」湯川再次仰過身去,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如果是銀座的商場,平時人也很多吧,兒童服裝賣場的店員和食品超市的店員怎麼能記住她呢?」

    「在兒童服裝商場,她對要不要買一件小襯衫猶豫了近1個小時,最後還是沒買,接待她的店員都不耐煩了,所以對她印象很深。要豬排時,她為了能買到減價品,一直站在店門前等到快要打烊,所以賣豬排的店員也記得她。但這樣的不在場證明就是再多也沒用,因為最關鍵的是中間這段時間。」

    聽了草薙的話,湯川什麼也沒說,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草薙知道,這時候和他說什麼都設用,就坐在椅子上等著。

    終於,湯川說話了:「能帶我去被害人家裡看一看嗎?」

    「當然可以,」草薙直起腰來,「你終於感興趣了?」

    「讓我感興趣的,」湯川直起了上身,「是他妻子沒有不在場證明這件事。她為什麼會沒有不在場證明呢?」

    3

    「野島工業」的車間裡,有三個男人在各自做著手頭的活,兩個35歲左右的是鈴,u和田中,最年長的是阪井。

    鈴木正用鑽孔機在金屬板上打孔,他看到草薙,歪起了嘴角。

    「怎麼又是你啊,找我們有事嗎?」

    「不,今天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想看看工廠的情況。」

    「那倒可以,不過請不要影響我們工作,現在雖然不太景氣,我們還是要工作的。」

    「啊,我知道。」草薙堆著笑說。

    鈴木掃了湯川一眼,咂了一下嘴。

    「夫人今天又被警察叫去問話了,你們到底想幹嘛?」

    「因為有很多事必須向她確認一下。」

    「你們總說確認、確認,有什麼好確認的?你們該不會真的在懷疑她吧?夫人是不可能做那種事的。」

    「鈴木!」裡面傳來阪井的聲音,「別亂說話了,趕緊幹活!」

    「啊,知道了。」鈴木輕輕舉起手,重新轉向鑽孔機,之後又掃了草薙他們一眼,意思是說:「都怪你們,讓我挨批評了。」

    草薙和湯川肩並肩,巡視著工廠。他並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但這是湯川提出的要求。

    工廠裡擺著的很多機床和大型電源,讓人聯想到忠昭可能雇過更多的工人,但現在只剩下眼前這三個了。

    「有這些人都不在場的證據嗎?」湯川邊走邊小聲問草薙.「已經確認過了,三個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據。年輕的兩個人一直在這裡工作,附近的鄰居可以證明,年齡最大的阪井,給一家顧客送貨去了,顧客是琦玉縣的一家公司,不管他怎麼趕,單程也需要1個半小時,已經確認了,他從那家公可出來時是5點半,而7點多一點他就已經回到這裡了,沒有時間去大橋賓館。」

    湯川聽了沒說什麼,點了點頭。

    一個工人,也就是田中,正在製作白色的聚乙烯容器。具體說,就是把兩個形狀複雜的器皿連到一起,形成一個容器。他沒用粘合劑,而是將器皿的邊緣加熱熔化,讓它們瞬間粘在一起,這就是所謂的焊接。用來加熱器皿邊緣的,是像扁麵條一樣細平的電熱器,被彎成和器皿邊緣相同的形狀。

    「原來如此,做得真了不起。」湯川站在田中身後,像是非常佩服地說道,「使用和邊緣形陡相同的電熱器,能讓每個部分都同時、同火候地焊上,你們可真沒少費心思啊。」

    「這是我們工廠的絕技。」口中語氣雖然平靜,但難掩心中的自豪感。

    「您這是在做什麼呢?」湯川問。

    「這是裝洗車劑的容器,不過還只是試製品。」

    噢,湯川點著頭。草薙在一旁心想:物理學家還是對工廠技求比較感興趣,案子的事估計已經被他忘了。

    湯川的視線忽然定格在前方的牆壁上:「這是?」

    草薙也朝牆上望去。上面貼著一張紙,用毛筆寫著「一射入魂」四個大字。

    「這是社長寫的。」從身後傳來說話聲。回頭一看。阪井站在那裡。

    「是嗎?」這次草薙接話了,「『一射入魂』是什麼意思?」

    「是射擊用語,」阪井用手做出手槍的形狀,「他的意思是,我們工作時要像射擊那樣集中精力。」

    「噢……矢島生前練習射擊嗎?」

    「這我倒沒聽說過,可能僅僅是一個比喻吧。」

    草薙也點點頭,不過他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要用射擊來比喻工作呢?

    「另外,」阪井脫下手套,交替地看著草薙和湯川,「剛才鈴木也說了,你們就不要再懷疑夫人了!」

    「我們倒不是懷疑她。」

    聽草薙這麼說,阪井搖了搖頭。

    「拜託您還是說老實話吧。我就不明白,那天社長說要去收款,出了門,你們憑什麼因為這點就懷疑夫人是殺人犯?」

    「把矢島社長叫出去的,可能另有其人,」湯川在旁邊說,「但那個人有可能受了矢島夫人的指使。」

    阪井斜著眼睛瞪了湯川一會兒,吐了口氣。

    「你們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你們不瞭解他們夫妻的感情。兩個人白手起家,把公司經營到現在這個規模,他們是如何風雨同舟一路走到今天的,我心裡很清楚,他們倆是絕對不可能背叛對方的,絕對不可能!」

    草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下子沉默了。湯川也什麼都沒說。

    「對不起,今天你們能到此為止嗎?夫人馬上就回來了,我想,她不希望回家後還看到警察吧。」阪井的語氣中明顯帶有敵意。

    出了野島工廠,湯川第一句話就是:「工匠們就是厲害,那些技術才是計算機技術真正要研究的課題。」

    「先別說這些了,你倒是發現什麼線索沒有?」

    「你指的是?」

    「別裝糊塗了,你不知道我帶你來這裡幹什麼嗎?」聽得出,草薙的聲音有些焦急。湯川意味深長地笑了,從褲子口袋裡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條約兩三毫米粗、十多厘米長的細繩,白色的,一端打了個結。

    「這是在工廠角落裡撿到的。」

    「噢?你什麼時候撿的?」草薙把它拿在手上,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發現這不是一根單股的繩子,而是用很多根線擰成的,「這是什麼啊?」

    「這個,現在還不能確定。先不問這個,我問你,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看起來和這個繩子一致嗎?」

    被湯川這麼一問,草薙回想起屍體的情況,凝視著繩子。

    「有可能……一致吧。」

    「那樣就有意思了,非常有意思。」嘴裡這麼說著,物理學家卻沒有絲毫笑意。

    4

    矢島貴子突然宣稱自己有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是在案發整整1周之後。

    她親自來到設在久松警署的搜查總部,給一名搜查人員出示了一張案發那天她進的一家咖啡店的收銀條。她說她本來以為已經扔掉了,但後來在包裡發現了,上面顯示的日期確安是13號,結賬時間是下午6點45分。

    咖啡店的店名是「Refrain」。草薙和牧田碰巧有空,便一起到那家咖啡店取證。

    咖啡店坐落在銀座三丁目一座大廈的二層,透過店裡的玻璃窗,可以俯視中央大道。店裡的裝修和擺設比較講究,看得出是一家高級店。矢島貴子說,自己是閒逛時無意中進去的,於是草薙把這家店想像成一家很大眾化的咖啡廳。實際景象讓他有些意外,而且,這樣容易記住的地方她竟然會忘記,有些匪夷所思。

    「啊,這個顧客啊,她確實來過。」年輕的店長穿著白襯衫,和曬得黝黑的皮膚搭配得很得體。他著著草薙拿出的照片,照片上是矢島貴子。

    「您確定嗎?」

    「確定。嗯,應該是上週四吧。」

    週四正是13號那天。

    「這裡每天要來那麼多客人,您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我們也在找這個人呢,」店長說,「因為她有東西忘在這裡了。」

    「有東西忘在這裡?」

    「請等一下。」

    他走到前台,拿來一個小紙袋,在草薙他們面前取出紙袋裡的東西,那是一個有些發舊了的連鏡小粉盒。

    「她把這個忘在座位上了。我們想著她可能會回來取,就先替她保管。」

    「讓我們轉交培她吧。」

    「那樣太謝謝了。」

    「還有,」草薙說,「您確定就是照片上這個女人嗎?能不能再好好看一下?」

    年輕店長的表情有些意外,重新看了看剛才那張照片。

    「確實是這個人,」店長把照片還給他,「其實那天還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或許說成麻煩有些誇張了。」

    「什麼麻煩?」

    聽草薙這麼一問,店長環視了一下四周,把臉湊到他跟前說,「這位顧客的飲料裡飛進了一隻蟲子。」

    「蟲子?」

    「是一隻小飛蛾,有兩厘米長,飛到她的冰茶裡了。」

    「她太呼小叫了?」

    「不。」店長搖頭,「當時我碰巧就在她旁邊,她把我叫過來,小聲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沒有驚動其他顧客。我們馬上給她換了一杯飲料。」

    「還有這樣的事啊。」

    草薙心裡合計著,矢島貴子為什麼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警察?即使是她想不起來店名和地點,如果她真想提供自己有不在場的證據,應該把這件事說出來啊。

    「請問,」牧田問店主,「遇到這種情況,你們通常不會向顧客收費吧?」

    「那當然了。但當時這個顧客說什麼也要付賬,我們就啦下了。」

    「說什麼都要付……是吧?」草薙盯著在前台付賬的一名顧客,顧客從收銀員手裡接過了收銀條。

    她的目標在於收銀條——他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

    從咖啡店出來後,他們兩人向矢島家走去。貴子已經回來了。

    看到小粉盒,她臉上稍顯出一絲興奮。

    「原來忘在那家店裡了?我還想著到哪裡去了呢?」

    草薙還跟她提起飛蛾掉進冰茶裡這件事,她露出一副剛剛回想起來的表情。

    「哦,確實有這麼回事,我當初怎麼就沒想起來呢?嗯,確實飛進了一隻小飛蛾,不過因為那杯茶我根本沒喝,也就沒當回事。」

    「如果你早想到這事,就不用往警察局來回跑那麼多次了。」草薙試探著說。

    「是啊。可我當時完全亂了陣腳,腦子也不聽使喚了。真是不好意思。」她低頭表示歉意。

    從矢島家出來時,草薙正好碰到秋穗回來,她的步履看起來有些沉重。草雉這才想起,還沒問過這個小女孩呢。

    「你好。」草薙向她打招呼,秋穗一臉警戒的表情,看著眼前的刑警停下了腳步。

    「剛放學嗎?」他帶著笑臉問。

    「你們找到犯人了嗎?」秋穗表情嚴肅,語氣也儼然大人一般。

    「我們正在進行多方面的調查。如果你也有什麼線索的話,希望能告訴我們。」

    聽草薙這麼一說,小姑娘撅起了嘴巴。

    「大人都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不會的。怎麼會呢?你有什麼想告訴我們的嗎?」

    秋穗望著草薙的臉:「你們一定不會相信我的。」

    「我說過不會的了,我們拉鉤。」

    聽了草薙的話,她先是有些猶豫,不過還是開口說話了。

    她說的話,大人們確實難以置信。

    草薙嘴上隨聲附和著,心裡卻在想:鬼火?她一定是把什麼東兩看錯了,反正和案件沒什麼關係。

    聽了草薙二人的匯報,他們的上司——間宮警官,緊繃著臉。矢島貴子不在現場的證據很完整,從她外出到回家的行蹤,基本上都得到了證明。雖然其中有幾處二三十分鐘的空白,以那點時間根本不夠用來犯罪。

    「看來又回到原點了。本來我一直覺得他妻子很可疑,現在……」間宮一臉不甘放棄的表情。

    間宮把焦點對準她,倒不是因為她之前沒有不在場的證明,而是因為警方查明,矢島忠昭的大部分人身保險都是這幾個月才上的。

    「有一點我還是不能理解。把粉餅盒落在店裡一直沒發覺這件事倒也說得過去,但飲料裡飛進蟲子這件事,應該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才對啊,她被問起不在場的證明,理應先提起這事啊。」

    「話雖這麼說,但如果她堅持說是自己一時大意沒想起來,我們也只有相信的份兒吧?」間宮板起臉說,「難道說……她還有一個男性同謀?」

    這也是搜查總部中一種站得住腳的推測,但是並沒有在矢島貴子身邊發現那樣的男人。

    「野島工業的工人們的血型,有兩個是A型,一個是0型,沒有B型的。」牧田說話了。「從現在的情形看,犯人的血型應該是B型,這是通過分析現場煙灰缸裡殘留的煙蒂推斷出來的,被害者矢島忠昭的血是0型,並且他不抽煙。」

    這個煙蒂,可以說是犯人惟一的遺留物。雖然在房間裡還發現了兩罐咖啡,但其中一罐上的指紋被擦掉了,門把手也經過了同樣的處理。

    另外,現場還發現了矢島忠昭的運動,包裡面只有一些公司的文件。

    這天晚上,草薙很晚才來到警署旁邊的拉麵館,正吃著麵條,手機響了,是湯川打來的。

    「進展怎樣了?」湯川的語氣慢悠悠的。

    「陷入了僵局。先島貴子給我們來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反擊』。」草薙把她拿出不在場證明的經過簡要地解釋了一番。

    「真有意思,」湯川饒有興趣地說,「機關已經慢慢露出水面了。」

    「機關?」草薙握緊了電話。

    「有件東西想給你看看,明天晚上來我研究室一趟吧。」

    「別賣關子了,現在就告訴我吧。」

    「百聞不如一見,明天見。」

    「啊,你等等!」草薙趕忙說,「有件事情估計你會感興趣,想不想聽?」

    「那要看是什麼內容了。」

    「你一定想聽的,是鬼火。」

    「噢?……」

    「想聽了吧?」

    草薙把從秋穗那裡聽到的話,向湯川敘述了一遍。

    「不錯。」湯川聽完,在電話那頭說,「那就期待著明天和你見面啦。」

    「喂,等等!」草薙再喊他時,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5

    「夜間的大學真冷清啊。」草薙一邊想著,一邊走在帝都大學理工部的校園裡。他在回想自己當學生時,是否有過這麼晚還待在校園中的經歷。那時羽毛球隊的練習倒是經常很晚,不過一直都是在體育館裡。

    當他敲物理系第13研究室的門時,已經過了晚上8點。這時候走廊上還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走來走去。他再次感到理科生可真不容易。

    湯川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拿著廉價的咖啡杯,杯裡不用說,還是速溶咖啡。

    「剛剛消停下來,正要休息一下呢。你要不要也來杯咖啡?」

    「啊,不用了。」草薙輕輕地擺擺手,眼睛盯著旁邊的實驗台。一個人體模型的上半身擺在那裡,「這個是?」

    「不用我解釋吧,這是用來模擬被害人先島忠昭的,從別的地方借來的。」

    「有什麼發現嗎?」

    「說不上是發現,只是得出了我個人的結論。」

    「什麼結論?快告訴我。」

    湯川把杯子放下,站起身,來到了實驗台前。

    「這個人體模型很重,光上半身就這麼重了,要是把全身都借來,能把我累死。」湯川回頭看著草薙,「人體模型都這樣,真人就更不用說了吧,而且被害人體格那麼好,身體又不像模型這麼挺直,要把他搬到床上,應該需要相當強的體力吧。」

    「嗯。」草薙應合了一聲。

    「單從犯罪現場的情況推斷,矢島和犯人應該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當然了,是坐在椅子上。而矢島由於喝了摻有安眠藥的咖啡,昏睡了過去,犯人就把他勒死了。但是,」湯川豎起了食指,「犯人為什麼非要把他搬到床上再下手呢?如果目的僅僅是殺他,直接在椅子上幹不就行了嗎?」

    草薙用手搓著下巴。湯川說得沒錯,至今沒有人注意到這一細節,實在是不應該。

    「讓人准以理解的事還不止這一件。犯人為什麼沒把桌上的罐裝咖啡收拾走?犯人將咖啡罐上的指紋擦掉了,與其這樣,倒不如把它帶走。煙灰缸裡的煙蒂也是同樣的道理,如果把這些解釋成犯人的疏忽,恐怕有些不合常理吧?」

    「那你說是怎麼回事?」草薙迫切地問。

    湯川摘下眼鏡,用白大褂的邊角擦了擦鏡片,又重新戴上了。

    「我的推理是這樣的:躺在床上是矢島本人的意思,也不存在什麼罐裝咖啡和煙蒂的主人,那都是他自己佈置的。也就是說,矢島忠昭的死不是他殺,而是偽裝成他殺的自殺。」

    「自殺?」草薙抬高了語調,「你在開玩笑吧。如果是自殺,那些情況又怎麼解釋?」

    「我按正常的思維解釋,得出了這一結論。矢島忠昭為了救濟家人和工人,選擇了死亡。但要是買人身保險不滿1年就自殺,是不能獲得賠償金的,所以他偽裝成他殺。」

    「不可能。屍體我見得多了,還沒見過自己把自己勒死的呢。當然我不是說沒有這種可能,比如我聽說,如果用濕毛巾勒脖子,即使失去意識,毛巾的勁也不會松,可以致命,但這是例外情況,從這次的勒痕來看,絕對不可能是自己幹的。」

    「這次是例外中的例外,矢島忠昭制定了縝密的計劃,自己勒死了自己。」

    草薙依舊搖著頭,重複說著不可能。

    湯川從白大褂口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那是前幾天在野島工廠撿到的細繩。

    「我已經揭開這條繩子的真正面目了。你認為這是什麼呢?」

    「不知道。」

    聽了草薙的回答,湯川暫時消失在書架背面。當他再次出現時,手上拿著一陣令人意外的東西,是射箭用的弓。

    「這是……」

    「這條細繩本來是用在弓上的弦,你仔細看,是不是一樣的。」

    那張弓上緊緊地繃著細細的弦,和在野島工廠撿到的那根細繩仔細比,草薙確定二者是同一樣東西。繩子一端繫著的那個小結,是用來套在弓的一端的。

    「還記得工廠的牆上貼著一張紙,寫著『一射入魂』嗎。這句話是練習射箭的人經常說的。我以前聽一個射箭隊的朋友說過。你詳細調查一下矢島忠昭的經歷就知道了,我相信他練過射箭的概率超過80%。」

    「……這個,我回去會調查的,這和本案有什麼關係嗎?」

    「聽我往下解釋你就明白了。你也看到了,上在弓上的弦,是被很強的張力繃得很緊的,我推斷矢島忠昭是利用這種張力將自己勒死的。現在問題集中在他用了什麼方法做到這一點。」

    湯川回到實驗台前,把弓放在離人體模型頭頂幾厘米遠的地方,不斷調整著弓的位置,直到弦抵到人體模型的頸部,模型的頭部被夾在了弓與弦之間。

    「當然了,只是這樣的話什麼作用都沒有,所以另外一根弦出場了。」湯川打開實驗台的抽屜,取出一根新弦,「這根弦比弓上的弦長30厘米左右,這是我在弓箭隊特意定做的。我聽說射箭老手們用的弦,都是按自已的需要把細線買回來後自己捻成的。不過給我做這根弦的隊員說,他還從沒做過這麼長的弦呢。」

    湯川將那根長弦的一端掛在弓的一頭,將弦圍著人體模型的脖子繞了一周,之後將另外一端繫在弓箭的另一頭,長度還有些剩餘。

    「這樣,弓上有了兩根弦。現在讓弓彎曲的是這根短弦,在這種狀態下,如果把短弦切斷,會出現什麼情況?」湯川問草薙.「出現什麼情況,當然是弓要伸直了。啊,不過因為還有另外一根弦昭」

    「於是弓的拉力就作用在另外一根弦上,那根弦將被拉滿,人體模型的脖子會被勒緊。明白了嗎?」湯川咧了咧嘴。

    「你的意思是,矢島設計好這樣的機關後,自己切斷了短弦?」

    「這樣也能死,但他沒有這麼做,而是又精心設計了一番,使自己能在喝過安眠藥、睡著之後死。」

    「你是說,他花了心思讓短弦自動斷開?比如用定時器。」

    「定時器應該是需要的。但關鍵在於他將弦弄斷的方法。起初我對這一點也很困惑,因為弓上的弦是用很結實的材料做成的,用刀或剪子倒可以切斷,要想自動切掉,談何容易呀,於是我開始考慮,他是不是用了更簡單有效的方法。」

    「憑你的智商,一定想到答案了吧?」

    「確切地說,那不是我想到的,而是受了別人的啟發。」湯川又把那根撿來的繩子拿在手中,「我推斷這根弦是矢島忠昭多次試驗時用過的,我對這根弦的斷點進行了仔細觀察,並沒有發現被利器切割的痕跡,我又把它放在顯微鏡下看,結果發現,一根根細線的前端都蜷成了球形,於是我明白了他的招數。」

    「什麼招數?」

    「加熱。」

    「加熱?」

    「這種弦是用高密度的聚乙烯做成的,雖然機械強度很高,但不耐熱,也就是說,通過加熱,讓它熔化斷開,是最簡單的方法。那麼,怎麼給它加熱呢?」湯川將手伸向放在實驗台一角的電源插頭,插頭的另一頭連著一個約5厘米長的金屬棒,「用這個就行了,你還認識插頭上連著的這個東西嗎?」

    聽湯川這麼一說,草薙想了想,還是沒想起什麼來,只好歪起頭來。

    「不是在車間裡見過嗎,就是做汽車清洗劑容器時用的電熱器啊,只是切短了而已。」

    「啊——」草薙想起來了,是田中用的工具。

    湯川用鉗子夾住電熱器的根部,輕輕架在那根緊繃的短弦上。

    「矢島忠昭應該還用了能使電熱器固定在這種狀態下的簡單工具,但是今天,我就用手來代替了。他還應該用到了定時器,我手頭沒有,就用『草薙定時器』吧。」

    「草薙定時器?」

    「聽我口令,將連著電熱器的插頭插進插座裡。」

    被湯川這麼一說,草薙拿起了插頭,在插座旁邊做好了準備。

    「由於存在危險,不要靠近弓。不過你可得看好了。」

    「知道了。」

    「好,我們開始吧。接通電源!」

    聽到吩咐後,草薙將插頭插進了插座裡。

    湯川手頭的電熱器馬上變紅了,和他們在野島工廠看到的顏色一樣。

    「弦馬上就該斷了。」湯川提醒道。

    只聽「啪」的一聲,弓和人體模型在瞬間都動了一下。剛才還繃得緊緊的弦,斷了一部分,無力地垂了下來,而作為替補的另一根弦馬上繃緊了,勒住了人體模型的脖子。

    「不要轉移視線,還沒結束呢。」湯川說。

    電熱器繼續釋放著熱量,就要把剩下的一根弦也熔斷了。

    伴著激烈的一聲響,弓在實驗台上跳了起來,同時斷開的弦的一段被甩向了空中,因為一端還在燃燒,所以看起來像是一團火飄在空中。

    「草薙,把插頭拔掉吧。」被湯川這麼一說,草薙小心翼翼地將還在發熱的電熱器夾到水池邊,進行冷卻。

    「原來鬼火是這麼一回事啊……」草薙恍然大悟地說,「一定是案發前一天晚上,矢島做了最後一次試驗,而這一幕碰巧被秋穗看到了。」

    「把賓館的地毯燒焦的罪魁禍首,也是這段燃燒著的弦吧。另外,」湯川指著人體模型的脖子,「你再看看這個。」

    草薙順著湯川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發出「啊」的一聲。

    人體模型的脖子上,出現了明顯的擦傷痕跡。那絕不單單是被勒過的痕跡。

    「剛才你也看到了——第二根弦一斷,就沒有什麼能束縛弓的作用力了,於是弓一下子就彈直了。藉著超種慣性,纏在脖子上的弦也被猛地抽開了。在摩擦力的作用下,形成了這樣的傷痕。」

    「原來矢島脖子上的傷痕是因為這個原因形成的啊。」

    草薙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怎麼樣,我的草薙警官?」湯川問,他的嘴角浮現出笑意,可能是因為對實驗的結果比較滿意。

    「但在現場,並沒有發現這樣的東西啊。」

    「當然是被他的同謀收拾過了。這看起來像個大工程,但實際收拾起來可沒那麼麻煩,就拿這張弓來說吧,它可以拆成三部分,輕易地裝進包裡。」

    「你是說……他有同謀?」

    「應該是吧。可能性為99.9%。」

    草薙腦中飛快地思考著:那家賓館,如果是晚上去的話,被人目擊的危險係數還是很低的,矢島忠昭可以和同謀約好藏房間鑰匙的地方,同謀拿了鑰匙,直接進房間,在不碰屍體的情況下,把所有道具都收起來,這樣一來,矢島忠昭的運動包就空了,同謀又將帶來的公司文件放進去。

    「同謀是貴子嗎?」草薙問。

    「你覺得是嗎?」湯川反問道。

    「難道不是嗎?」

    「我覺得矢島忠昭不會把這個計劃告訴他妻子的,他妻子肯定不幹。」

    「這麼說來……是那個男的?」草薙眼前浮現出了阪井善之的面孔。

    「很有可能。他不在場的證明比誰都完美,這一點反倒讓人覺得可疑。」

    「我明白了」草薙站起身來,「湯川,能把這個實驗也做給課長他們看著嗎?」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我也只好做嘍。」

    「絕對有這個必要!」草薙奪門而出。

    6

    聽完草薙的敘述,間宮警長也連連驚歎。不僅是警長,其他搜查員也頗感震驚。

    他們馬上調查了矢島忠昭的經歷,結果正如湯川斷言的那樣,他從學生時代起,練了十年左右的射箭。他們還通過對東京都內某弓箭商店的調查瞭解到,他在那裡買過用來做弦的材料。

    但警方收穫的也只有這些。他們沒有找到任何證物,證明湯川做的實驗在賓館裡發生過。

    在野島工廠裡,用來做這實驗的器材一應俱全——電熱器、定時器、插頭……但是這也無法證明有人做過那樣的事。

    在搜查人員的一籌莫展之中,時間無情地飛逝著。

    案件發生一個月之後,草薙再改造訪了湯川的實驗室。這是繼那次實驗之後他第一次過去。

    「也就是說,案件陷入迷局中了?」聽了草薙的描述,湯川問。

    「無所謂了,反正我們的責任已經到此為止。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二科的同事處理吧。」

    「原來如此。也就是作為保險金詐騙案來處理了?」湯川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至於屏幕上那些複雜的圖形代表什麼意思,草薙根本無法理解。

    「可是,還沒發現弓箭嗎?」

    「只從矢島家的庫房裡發現了弓箭套,但最關鍵的弓不見了,可能是被阪井處理掉了。」

    「以他們的謹隨程度,應該會那麼做吧。」湯川一臉早已料到的表情。

    「這個案件中令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矢島貴子,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和矢島忠昭的自殺沒有任何關係。」

    其實警方也圍繞貴子展開了徹底的調查,沒發現她有和案件有關的任何跡象。

    「應該沒有直接關係吧。不過我想,她的作用應該不小。」

    「作用?」草薙凝視著湯川的臉,「什麼意思?」

    湯川轉動著轉椅,面向草薙這一邊。

    「我雖然認為矢島忠昭並沒有把這個計劃告訴貴子,但這並不能說明她毫不知情。我想,她應該能從矢島和阪井的神態中覺察出什麼。」

    「你是說,她知道丈夫要為保險金自殺?」

    「你一定想問:如果是那樣的話,她為什麼不阻止自己的丈夫。我想她其實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吧。」

    聽了湯川的話,草薙無從反駁,因為他在調查中已經瞭解到野島工廠瀕臨臨破產了。

    「所以,她非但沒有阻止丈夫,還決定暗中幫丈夫完成這個賭命的計劃,那就是製造她不在場的證明,」湯川繼續說,「按你的說法,她通過三個地方製造了自己不在場的證明,對吧?」

    「對,最開始是兒童服裝商場,接下來是咖啡店,最後是地下食品超市。」

    「你覺得她為什麼要分成三個地方呢?」

    「這個……」

    草薙被問住了,他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的推理是這樣的:她不知道丈夫具體會在什麼時間自殺,只知道應該是在阪井善之製造不在場證明的那段時間裡,而這段時間長達四五個小時。這麼長的時間很難都在一個地方度過。」

    「原來如此啊。」

    「還有一個原因,」湯川豎起食指說,「她想有自由選擇時間段的餘地。你們推定忠昭的死亡時間是下午5點到7點,並以此為基礎調查她不在場的證明,於是她就故意隱瞞了去咖啡店的事。她的目的就是先把警察的懷疑引向自己,如果你們問她7點以後不在場的證明,她肯定就隱瞞去地下食品超市的事。」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這樣一來,她就把警察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這邊,等過一段時間,她再裝作忽然想起來的樣子,提出自己有不在場的證明。」

    「是不是覺得中了她的計了?」湯川藏在眼鏡片後面的雙眼裡流露出幾分幸災樂鍋的神情。

    「確實無法否定。」草薙坦白地承認,「如果不是被她轉移了注意力,我們可能早就從別的角度考慮了。一開始思路就被她給擾亂了,比如說搜尋目擊證人這一點吧,搜查員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想找到在晚上5點至7點之間在賓館附近看到可疑分子的人。但這根本沒有意義,因為同謀阪井採取行動的時間應該是那天深夜。我們就這麼被她捉弄了。」

    「這也沒什麼太不了的吧,」湯川爽直地說,「其實我現在反倒希望她們能順利地得到保險金,因為不管是不是投保一年之內的自殺,他到底為了他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可這是違法的啊。」

    「一年這個數字真有什麼實際意義嗎?」

    被湯川這麼一問,草薙回答不上來,他的眼前晃動著矢島貴子蒼白而憂傷的臉。

    就在這時,草薙的手機響了,是牧田打來的,又有新的案件發生了。

    「我又要出動了。」草薙站了起來。

    「拜託下次別再把麻煩帶到我這裡來了!」

    草薙像根本沒有聽見一樣,逕直衝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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