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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警惕警覺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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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場為官也好,做人也好,有一點你必須把握住,你要及時調整好各種關係。關係就是利益,關係就是資源,關係是橋,是路,是階梯。有些人可以做你的臂膀,有些人是你關鍵時候要抱住的大腿,有些人是枴杖,有些人是推你上去或掀你下來的那只有力的手掌,更多的人則是你要踩在腳下的石頭。沒辦法,官場的無情從不允許你做別人的石頭,哪天你被別人踩在腳下,你的政治生命就徹底完蛋,而對官場中人來說,政治生命就是你的全部,是你一生登攀的一座山,是你所有的夢想之所在。

    在桐江,常國安無疑是孟東燃抱了二十多年的一條粗壯的大腿,沒有常國安,就沒有孟東燃的今天,沒有常國安,孟東燃指不定現在還窩在那個叫雙河的鄉里。孟東燃對常國安,真的不只是感謝,這麼多年的事實足以證明,他對常國安是忠心的,是虔誠的,常國安對此也深信不疑。

    問題是,現在桐江的格局發生了變化,原來一言九鼎的常國安,已經退到政治舞台的邊緣,稍不留神,就會徹底滾下山去。常國安所以頻頻發牢騷,無不與桐江政治權力的變更與轉移有關,沒有誰願意被冷落,更沒有誰願意被當成一種擺設。但官場的遊戲規則就是這樣,主角唱到一定時候,你就得做配角,然後閒角,然後你就無聲無息了。過去是各領風騷三五年,現在是各領風騷三五天。有些更短命,過門還沒唱完,台已謝幕了。

    趙乃鋅和潘向明相繼來到桐江後,孟東燃一度時期很被動。孟東燃跟趙乃鋅之前就有不錯的關係,那時候常國安跟趙乃鋅還沒矛盾,趙乃鋅到桐江,常國安客客氣氣拿他當客人,孟東燃更是盡著地主之宜。他跟趙乃鋅的友情,一半是在工作中建立的,另一半,是在酒場上建立的。記得最深刻的一次,是趙乃鋅帶著一個檢查團來桐江,重點檢查桐江建築工地的安全問題,期間發現巨龍公司沒按要求完善安全措施,責令停工。巨龍公司老闆趙世龍請常國安出面說情,常國安擺了一桌,一上來就展開兇猛攻勢,大有把趙乃鋅等人撂翻在酒場的架勢。那天趙乃鋅也是豁出去了,意識到如果不把常國安他們酒上的氣勢壓住,下一步工作就沒法開展。結果雙方就拼了起來,看似友好熱烈的場面,其實充斥著火藥味兒。孟東燃夾中間,一時不知怎麼照應。他十分清楚,常國安擺這一桌,並不是真心款待趙乃鋅,只是借酒菜給趙乃鋅教規矩,讓他懂得哪家工地能查哪家不能,到了桐江,查哪家不查哪家,不由趙乃鋅說了算,一切得按常國安眼色辦。趙乃鋅呢,明知道常國安在拿酒將他軍,卻仍然喝得津津有味,還擊得也有聲有色。兩人你來我往,就把一齣戲唱到了高潮。那天趙乃鋅狀態異常之好,非但沒倒,反而越喝越兇猛。常國安異常納悶,趙乃鋅難道吃了興奮劑?秘密其實在酒裡,孟東燃仗著做中間人這個方便,神不知鬼不覺,將趙乃鋅的酒掉了包,換成了跟常國安一樣的白開水。

    其他人喝得人仰馬翻,獨獨他們三個,就跟進了一趟澡堂子一樣,臉上是染了紅,身體也濕撲撲的,可心裡,正得勁呢。

    事後,趙乃鋅抓著孟東燃的手:「兄弟,啥話也不講了,要講的那天你都瞞著別人倒進了我胃裡,我趙乃鋅會慢慢品味。路還長著呢,容我日後再一杯一杯還給你。」

    那次趙世龍挨了罰,違章作業加偷工減料以次充好,老帳新帳讓趙乃鋅合著算了一把,兩張罰單罰走三百多萬,停工半年,若不是趙世龍掉頭掉得快,主動跑省裡請人給趙乃鋅下話,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再怎麼著三百年前也是一家,一家人不照顧一家人,我這趙就白姓了。趙世龍的巨龍,怕在那次就被省建委卡嚓掉了。

    孟東燃跟趙乃鋅的關係,卻因那次酒桌上的交情而迅速升溫,趙乃鋅說到做到,從那以後,只要到桐江,必跟孟東燃打招呼,縱是再忙,也要抽出空找孟東燃喝場酒說說話,兩人就在一次接一次的酒中,把友情喝了出來,原本不太密的關係楞是喝得牢牢靠靠。等趙乃鋅到桐江擔任市長,一切就是水到渠成,孟東燃責無旁貸當起了趙乃鋅第一幕僚。

    官場上的各種遊戲,說穿了都是一個賭。站隊是賭,跟領導是賭,拍誰的馬屁也是賭。孟東燃不喜歡把自己賭給某一個人,那太愚蠢。一是風險太大,一條道走黑,掉頭的餘地都沒,樹倒了猢猻就得散。把自己賭給某個人,你不做猢猻都不成。二是官場變數太多,今天你的後台還在台上威力十足,說一不二,指不定一覺醒來,台上又換了別人。所以在任何時候,你都得留足後路。

    孟東燃現在這樣做,事實上就是為自己修後路,桐江局勢複雜,常國安大勢已去,雖然心中不服,卻再也掀不起浪揚不起帆,頂多就是製造點麻煩,給趙乃鋅或是潘向明添添亂。只抓住趙乃鋅也不行,三個月前市委常委會險些通不過他的任命,就是例證。畢竟現在潘向明是一把手,桐江目前姓潘而不姓趙,不及時調整好跟潘向明的關係,他這個發改委主任只有現實而沒有未來。而發改委主任這一角色,在他人生歷程中,只能算一級台階,或者跳板。孟東燃的目標,遠不止次啊……

    官場中人,哪個不想往上爬,哪個不想爬得更高更久?理想也好事業也好,總有個評價的尺度。現實的官場哪還有別的評價標準,一切都以位子論,你坐得高,別人就情願稱臣,俯首帖耳任你指揮,你跌得低摔得殘,別人只能拿你當笑柄。你要是老在一個位子上晃悠,怕是最後你都沮喪得抬不起頭。

    常國安那天在家裡大罵趙乃鋅,讓孟東燃在同情中意外多出一絲憐憫。事後他反覆咀嚼常國安那天在書房的表情,還有罵出的每一句話。研究一個大權旁落心理失衡的長者雖然殘酷,但這是孟東燃必須要做的功課。有三種類型的人孟東燃從不放過,當成教材一樣去研究。一是常國安胡丙英這樣失去舞台或是即將失去舞台的,他們是若干年後孟東燃的人生,孟東燃得提前預防這種權力失落症。另一是一帆風順步步高陞者,比如趙乃鋅比如梅英,他們的一招一式都值得孟東燃學習和借鑒。另一種是苦心經營卻終生不得志者,孟東燃得防止自己的腳穿進他們的鞋裡。

    現在,常國安那天的暴躁樣子又閃現了出來。

    「他想做什麼,一手遮天是不是?項目是他姓趙的一人跑來的,還是桐江是他趙某人的天下?」

    「老領導別生氣,沒那回事,您多想了。」那天孟東燃連說帶勸,想把常國安的火壓住。

    「我多想?好你個孟東燃,當王連舉了是不?不要以為姓趙的提拔了你,若不是我常國安,能有你的今天?」

    「是是是,老領導說的是,我心裡有數。」

    「有數就好,我最恨的就是心裡沒數的人。他姓趙的憑什麼?柳桐高速他休想一個人說了算,惹急了,我把他做的勾當全捅出來。還有你,天天形影不離,成什麼了,我看著都寒心!」

    那天孟東燃被罵得不知所措,謝紫真聽不慣,從外面走進來說:「哪裡生的氣往哪洩去,你沖東燃吼什麼?」

    常國安立刻轉向謝紫真:「我吼什麼了,我訓訓他不應該嗎?還有你,抖起點精神來,我常國安還沒死,別整天哭喪個臉,讓人家看笑話。」

    「我哭喪哪個臉了,你有完沒完,東燃好不容易來一趟,來了你就訓,看誰也不順眼,這個家以後不要來了。」謝紫真平時是很少這樣跟常國安說話的,那天不知怎麼了,居然就跟常國安吵了起來,氣得常國安差點把孟東燃送他的一件陶器砸掉。

    後來孟東燃才知道,是蘇紅艷。常國安的火是蘇紅艷挑起來的,謝紫真的火也來自這個女人。

    這女人不知跟常國安吹了什麼耳邊風,把老頭子積壓在心頭的怒氣全給激發了出來。罵完趙乃鋅,常國安又罵楚健飛:「他姓楚的算什麼東西,桐江他撈的還少?廣場工程、富民路、大柳路,哪一次能少得了他。包了工程自己不幹,二道三道的販出去,這次柳桐公路,他休想。逼急了我去找柳老,市人大監督不了,省人大難道也監督不了?!」

    孟東燃一邊附和一邊勸慰:「甭動怒,老領導,身體要緊,把您氣病了,我可擔待不起。」

    「你還有這個心?」常國安一句話,就又把孟東燃嘴堵住了。孟東燃只能繃緊表情,裝出一副馴順樣,任常國安邊邊落落的敲打。

    敲打是假,常國安讓孟東燃記住巨龍公司是真!現在,孟東燃越發確信這點。

    柳桐公路這齣戲,看來真要往熱鬧裡唱了。

    柳桐公路表面上是由公路建設指揮部負責,孟東燃只在指揮部擔任一虛職,事實上,柳桐公路諸多事,都是由他說了算。這就是發改委跟別的部門的不同之處。

    表面看,發改委跟公路局、城建委這樣的單位是平級,都是政府序列部門,可內質上,卻有很大的不同。發改委是綜合部門,綜合兩個字,學問大著呢。從中央到地方,發改委不但有擬定並組織實施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戰略、統籌協調經濟社會發展等宏觀職能,更有調控價格、運用各種經濟手段和槓桿干擾經濟的權力。價格權和槓桿權,是發改委掌控的兩項大權,對某些行業來說,簡直就是生殺大權。特別是調控,肉價過高,發改委要調控,菜價過高,發改委也要調控,房價炒得過高,發改委當然也要調控。至於調控到啥程度,那是另一說,但調控權卻在它手裡。另一項重大職責,就是深化投資體制改革、理順投資管理體制,特別是固定資產的投資和政府投資的重大項目,其職權更是大得驚人。發改委的職責中明確寫著這麼一條:承擔規劃重大項目和生產力佈局職責,提出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總規模。安排預算內建設資金,研究確定和管理重大建設項目,協調解決重大項目建設中的問題,組織開展重大建設項目稽察;按照規定權限審批、核准、審核重大建設項目、利用外資項目、境外投資項目等,因此,只要跟項目有關,只要跟投資相關,發改委都有權說話。

    這個說話權不同於一般說話權,發改委是說了就算。

    柳桐公路成立項目領導小組和指揮部時,趙乃鋅一心想讓孟東燃擔當重任,市委市政府確定由趙乃鋅出任該項目總指揮後,趙乃鋅徵求孟東燃意見,想讓他擔任副總指揮。孟東燃認為不妥,趙乃鋅問為什麼,孟東燃直言道:「一個項目,您市長做總指揮,我做副總指揮,那些想像力豐富的人,可就有話說了。」

    「這有什麼,一切從工作出發。」趙乃鋅似乎不信這個邪,還保持著一貫的認準就做的風格。孟東燃笑道:「邪有時候還是要信的,再說了,我們沒必要讓大家心裡不舒服,您是市長,統領一切,至於具體工作,我會盡心盡力的。」聽他這樣一說,趙乃鋅才不再堅持,細一想,他這番話還是頗有道理。已經領教過桐江厲害的趙乃鋅現在做事也比剛來時慎重多了。可是等討論整體指揮部組成人員時,矛盾又來了,各方力量都想往裡擠,都要在裡面佔一個角。這天趙乃鋅又把孟東燃叫去,徵求項目指揮部辦公室人選,孟東燃毫不猶豫就推薦了公路局長黃國民。

    「讓他當啊?」趙乃鋅顯得猶豫,孟東燃知道他的擔憂在哪,在桐江,誰都把黃國民當潘向明的人,原因是黃國民當這個公路局長,是潘向明到桐江後打出的第一張牌,而且是在常委會上直接提出的,事先沒走組織部這個程序。孟東燃解釋道:「國民同志本來就是公路局長,他不幹這個說不過去,再說他對公路也確實熟悉,讓他幹,可以省不少事。」趙乃鋅猶豫一番還是點頭同意了,市委那邊其實早就流露出這層意思,之所以聽孟東燃意見,就是想讓孟東燃再號號脈。辦公室主任定下後,副主任又成了問題,誰跟黃國民搭檔配合呢,連著提了幾個人,都覺不太合適,不是這裡彆扭就是那裡不太舒服,最後孟東燃大膽地提出了李開望。

    「讓開望去吧,他也該鍛煉鍛煉了。」

    趙乃鋅沉思良久,終於明白過孟東燃的用意,原來之前他曲裡拐彎提出那麼多人,都是為李開望做引子,讓李開望參與到柳桐公路中,才是孟東燃真正的意圖。趙乃鋅沒說什麼,點頭同意,不過對孟東燃用人上的縝密還有往木板裡釘釘子的能力,卻不得不佩服。孟東燃最終在柳桐項目領導小組中掛了一個小組成員的虛名,一開始他連這個虛名也不願掛,後來市委那邊提出讓江上源進來,趙乃鋅拿著名單說:「你要是不參加進來,我只能讓上源同志進了。」孟東燃這才覺氣味不對,婉轉中又帶著果決,道:「上源副主任是有這個熱情,積極性蠻高,但今年發改委工作量大,金融危機不好對付啊,把這麼一員大將抽走,發改委的工作就要拖後腿。我看這個擔子就不給他加了,我挑吧。」

    趙乃鋅聽了這句,會心地笑了。一盤奧妙無窮的棋,就這樣被他們擺好了。

    現在,孟東燃開始下棋了,這盤棋再要是不下,棋子就會被別人控制住,孟東燃不想要這樣的結果。

    孟東燃和黃國民再次來到三江口,三江口在桐江很特別,一則它是個交通彙集地,南來北往的人都要通過這兒進入桐江。這些年它又成了桐江性產業基地,也有人把它叫作桐江紅燈區,桐江著名的夜總會帝皇和鑽石就在這裡。另外三江口又是假貨氾濫的地方,不管是電子產品,還是化妝品,只要全國叫得響的品牌,在三江口都能找到。有人說,桐江一半的經濟是假貨支撐的,也有人說桐江除高新產業區外,還有一個特色產業區,這個產業區就是三江口。

    孟東燃很少到三江口來,黃國民喜歡這裡,孟東燃也就裝作喜歡了。兩個人來到黃國民小舅子開的茶樹下酒吧,他小舅子之前因為詐騙坐過牢,出來沒什麼事可幹,在黃國民的幫忙下投資弄了這家酒吧,生意還算不錯,特別是那些特色服務,幫酒吧招攬來不少生意。時間還早,酒吧人不多,熱鬧要等到午夜時分,脫衣舞還有人妖表演會讓酒吧的氣氛達到高潮。黃國民開玩笑說:「有興趣沒,有興趣給你叫倆妹妹陪?」孟東燃說:「好啊,只要你黃大局長敢要,我怕什麼?」黃國民擂他一拳:「你故意啊,明知是我小舅子開的,還讓我找死。」孟東燃壞笑道:「小舅子怕啥,這世上只有小姨子可怕。」黃國民三年前跟小姨子鬧出過一段笑話,差點把老婆逼得跳了江。孟東燃說這話絕無捅他傷疤的意思,男人拿小姨子說事,是一種習慣中的習慣,孟東燃自己還經常讓人拿小姨子開涮呢。黃國民自然不會介意,好了傷疤忘了痛,是天下男人的通病,黃國民這方面病得厲害。這家酒吧表面是他小舅子開的,真正的股東卻是他,但是不幸得很,他現在跟舅子媳婦有那層意思了,三天兩頭往這跑,是舅子媳婦在深情召喚。誰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黃國民這只狡猾的兔子,專吃窩邊草呢。

    窩邊草吃起來過癮、刺激,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大不了這家酒吧的利潤全算他們的。

    兩人還沒坐定,黃國民舅子媳婦一身妖嬈跑來了,遠遠就笑嗲嗲的,花枝亂顫。孟東燃瞥了一眼,扭過目光,他怕這種女人,這種眉態間儘是勾引之相的女人,對男人來說是禍不是福。可黃國民偏是愛死這味道,還未等舅子媳婦發嗲,他就先浪上了:「穿這麼少,也不怕客人把你吃了?」

    「你是客人,那你吃啊。」舅子媳婦飛個野眉,軟軟地笑了下,就望住了孟東燃。

    黃國民向舅子媳婦介紹了孟東燃,不過沒把他官職說出來,只道是他大哥,很牛逼的人物,讓舅子媳婦以後關照點,千萬別慢待。

    「好啊,我就怕孟大哥不來呢,我這地方小,就怕孟大哥看不上,不過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熱鬧,只要來,包孟大哥滿意。」說完,殷切地等孟東燃回話。

    舅子媳婦叫蔡慧,孟東燃只好說:「蔡妹妹的地盤,當然要勤來了,只要黃大局長不介意,我天天來。」

    「我介什麼意,你天天來,最好在這裡辦公,今天就說定啊。」兩人說著笑出了聲,蔡慧也跟著笑,她一笑,全身就都動了,還蠻妖精的,孟東燃心裡說了這麼一聲。

    玩笑開足了,蔡慧興奮地走了,兩人掩上門,開始說事。

    在桐江,像黃國民這個層面上的領導,大都跟孟東燃關係要好,一方面孟東燃平時注重維護這層關係,雖然不在酒桌上來往,但只要對方有什麼事,求他頭上,能辦就盡量辦了,實在辦不了,也會給對方一個滿意的解釋。這年頭,感情都是在辦事中建立起來的,很難想像一個不會辦事或沒有能力給別人辦事的人,會受到別人尊重,權力的可愛之處大約也在於此。不過黃國民很少找孟東燃辦事,倒是孟東燃之前托他辦過不少事,當副秘書長那會,孟東燃總有很多事要攤派到他們頭上,他們一邊辦著,一邊心裡妒著,辦事的是他們,功勞和人情卻要落在孟東燃身上,這就是官與官的區別。黃國民倒不吃醋,相反,他在積極維護跟孟東燃的關係。黃國民是那種有遠見的男人,他似乎從孟東燃的現在看到了孟東燃的明天,早投資早受益,免得將來有一天,孟東燃上去了,你再拿熱臉去蹭,人家還不定掉給你屁股呢。

    還有,黃國民知道,自己這個項目指揮部辦公室主任,是孟東燃爭取來的,儘管之前潘向明曾向他透過一點風,說想讓他參與到項目建設中來,但黃國民跟趙乃鋅關係一直不咋的,好幾次,趙乃鋅在相關會議上都不點名地批評他,讓他抬不起頭,心裡更是惶恐一片。書記跟市長,惹惱哪一個你也甭想有好日子過。桐江儘管風傳他是潘向明的人,黃國民卻十分清楚,他跟潘向明還遠沒到那份上,潘向明到桐江,第一個調整他的位子,將他從原來宗教局副局長提升為公路局長,一方面是還他人情,潘向明曾欠他一個人情,這人情是個秘密,跟誰也不能說,必須死死地壓在心底。另一方面,大約也是那人情的緣故吧,潘向明對他是有點好感,也想把他當作自己的人培養。人到某個位子上,總是要急於培養自己的力量,哪一級領導也脫不開這個俗。黃國民心裡高興,但也有憂慮。

    黃國民的憂慮其實是每個為官者的憂慮,官有大小之分,台階也有高低之分,身處官場,決定你陞遷的因素很多。有時候你抓住一根稻草,一步就上去了,有時候往上爬半步,你都得把吃奶的勁使出來。對黃國民們而言,他們的命運並不真正掌握在自己手裡,搖控他們升降開關的,是比他們職位更高的人,比如潘向明,比如趙乃鋅。跑官要官無非就是想辦法討好這些有決定權的人,讓他們信任你,進而打消顧慮用你。一種可怕的情況是,你剛把這條線搭上,上面一紙文件,這人又挪了窩,你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黃國民吃過這方面的虧,從區裡往市上調時,他瞅準當時的市委書記,不遺餘力在書記老婆身上花了大把錢,總算把堡壘攻了下來,書記親熱地抓住他的手:「國民啊,好好幹,桐江需要你這樣的幹部,你的事我會認真對待。」可是還沒等書記跟組織部門暗示,一紙文件把書記調走了,原任市長屁股一挪,到了市委那邊。這下好,他們幾個往書記那邊跑的,立刻上了黑名單。報復也好,打擊也好,黃國民最後被安排到宗教局,正職都沒輪上,楞是坐了三年冷板凳。更可氣的是,原來書記高昇了,要是他被貶,或者平調,興許送的那些錢還能討回來,他一升,你連想法都不敢有。

    不知道官場有多少這樣的冤大頭。

    黃國民再也不想做冤大頭了,從暫時看,他抓住潘向明這根稻草沒錯,但從長遠考慮,趙乃鋅和孟東燃才是他真正需要抓住的。誰能保證潘向明不挪窩呢,潘向明的心思別人不清楚,黃國民清楚,他是拿桐江當跳板的,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再上一層樓。潘向明一挪窩,桐江立刻就姓趙,到那時……

    「方案都弄好了?」孟東燃問。

    「按你和市長的意見,拿出了第一套方案。」黃國民說。

    「甭說按我的意見,是市裡的意見。」孟東燃糾正道。

    「是,是,市裡的意見。」黃國民老是嘴笨,講話總是不嚴密,為這他已恨過自己不知多少次了,什麼時候能到孟東燃這境界,那就燒高香了。

    「考慮周到了?」孟東燃又問。

    「應該是吧,幾個方面都考慮到了,原來打算分十二個標段,現在看起來不夠,增加了三個,僧多粥少,只能這麼拆著做了。」黃國民說著,將已經草擬好的方案雙手遞給孟東燃。

    孟東燃說:「方案我就不細看了,精神都在,按精神走就是。」

    「明白,明白。」黃國民馬上點頭,但他還是希望孟東燃能看看方案,只有孟東燃看了,他才放心。

    孟東燃的心思不在方案上,寫到紙上的東西已經不再重要,無非是把領導的意圖描繪了出來,相信黃國民也描不歪,他急於要知道的,是壓在潘向明舌頭底下的那些話。時至今日,有關柳桐公路,潘向明連半句暗示都沒有,每次談起,都是原則性很強地要求他。當下屬不怕領導暗示,就怕領導原則。領導一原則,你就兩眼摸黑了。默了一會,他問:「向明書記這邊,再沒別的指示吧?」

    「沒,有指示你大領導還不知道,用得著我當傳話筒。」黃國民顯然知道孟東燃最近正在向明書記身上用力,話也說得格外直白。

    孟東燃心裡一冷,黃國民這句話不是他要的,恭維也好,討好也罷,這些清湯寡水的東西無用。不把向明書記的心思吃透,招標工作就不能往下開展,乃鋅市長和常國安那邊又急不可待地在催,整個項目也不允許再拖,梅英那邊也不答應,怎麼是好呢?

    他歎了一聲,又提醒般問過去一句:「你再想想,還有什麼沒考慮到的,尤其向明書記這邊,千萬不敢馬虎。」

    黃國民認真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什麼,潘向明真的沒跟他說什麼,連原則話都很少跟他講。

    「沒了,真沒了,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去請示一次?」

    孟東燃不高興了,黃國民此話差矣,如果他能請示,約黃國民出來幹什麼?當他確信黃國民沒跟他玩貓膩時,發自肺腑地說了一句:「國民啊,這項目對你我而言,就類同於考駕照,哪頭輕哪頭重,你可得拈量好了。」

    黃國民頓然變了臉色,到這時候他才清楚,孟東燃難在哪裡,為什麼要一次次找他?但孟東燃解不開的謎,他黃國民能解開?他又仔細把跟潘向明匯報工作時的每一個細節翻騰出來過了一遍,仍然找不到孟東燃要的東西,無奈地歎息道:「罷罷罷,我算是弱智透了,還是你大主任安排吧,你怎麼說我怎麼來。」

    「如果我真能安排,你我的日子就都好過了。」孟東燃丟下這麼一句,起身往外走,這茶喝得沒味道。

    2

    週二下午五點,孟東燃剛從謝華敏那邊過來,黃國民就將電話打了過來。

    「大主任,下午沒應酬吧,有個飯局你得參加,我應付不了啊。」黃國民的聲音聽上去蔫嘰嘰的。

    「什麼飯局能把你黃局難住,又不是鴻門宴。」孟東燃笑說一句。剛才謝華敏硬留他吃飯,說是省工行王行長來了,非要借他面子給光華長個臉。孟東燃很想留下來,跟謝華敏吃飯是件美好的事,最近這種感覺特別強,再者省工行王行長也是老熟人,度過這場金融危機,少不了他幫忙,孟東燃也想藉機再熱炒一下跟王行長的關係,升升溫。但是今天是他跟葉小棠結婚紀念日,十三年叫什麼婚孟東燃不太清楚,這個節日卻怎麼也得慶祝。葉小棠早上就提醒過他,下午三點左右又連著打了兩通電話,孟東燃急著回來,就是拿禮物。慶祝宴訂在藍色港灣西餐廳,李開望張羅著訂的,禮物也是李開望拉他那個國畫系當輔導員的表妹林密雲買的,這陣李開望又去幫他買玫瑰。

    儘管是老夫老妻,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足,誰讓葉小棠喜好這個呢。

    「跟鴻門宴差不多啊大主任,飯局是大秘書守則安排的,來的客人是鐵四局李善武李老總。」黃國民也不管孟東燃愛聽不愛聽,只顧在電話裡叫苦。

    「李善武?一號秘書安排的?」孟東燃正在拿禮物的手頓住,感覺思維在某個地方觸了電。

    「是啊是啊,若不是李老總,我怎麼敢驚動你大主任。」黃國民聽上去是客氣,實則是無奈。李善武這種財大氣粗的老闆,還真不是他黃國民陪的。

    孟東燃正在心裡納悶,李善武來桐江,怎麼沒人跟他打招呼?桌上座機響了,抓起一聽,是一號秘書郭守則的聲音:「我說老大,你躲哪去了,手機被人霸著,打不進去啊,我都快要讓公安搜捕你了。」孟東燃沖黃國民說了聲:「先壓了,過會再打給你。」然後對著另一隻話筒:「一號秘書啊,什麼指示這麼急?」

    「還能什麼指示,李老總來了,下午到的,老闆不在,只能讓我和你陪了,我讓冬子去接你,車馬上到樓下,你別帶拖斗了,這邊拖斗多。」說完,郭守則就將電話壓了,聽得出,他那邊人聲噪雜,一定是跟李善武他們坐在了一起。

    李善武是中鐵四局六公司新上任的總經理,以前在五公司擔任副總經理,孟東燃跟此人見過面,是李善武剛上任時帶著部下到桐江拜碼頭,桐江四大班子領導都在場,趙乃鋅主持歡迎儀式,潘向明代表市委市政府致歡迎辭,搞的非常隆重。李善武三十七、八歲,比孟東燃還要年輕,塊頭很大,孔武有力的樣子。聽說他岳丈是中鐵四局總工,有點背景的那種人。不過孟東燃不太喜歡這個人,太強勢太張揚,咄咄逼人,舉手投足都帶著中央企業的范兒。喜歡不喜歡跟工作一點沒關係,人家不是你任命的,他到你地盤上就是客,你就得拿出虔誠的態度去招呼人家。

    孟東燃猶豫了一陣,謝華敏那邊能推辭得了,這邊不能,李善武此行肯定是衝著柳桐公路來的,這點不用懷疑,但他未必明說。潘向明兩天前去省裡開會,走時曾跟他打過招呼,如果鐵四局那邊來人,一定要招待好,沒想真給來了,時不湊巧啊。孟東燃難得是怎麼跟葉小棠說,葉小棠說不定已到了藍色玫瑰,正等著收他的花呢。

    考慮來考慮去,孟東燃還是決定以工作為重,不好意思跟葉小棠在電話裡解釋,發了條短信,說實在對不住啊老婆,市裡來了客人,必須做陪,我讓開望去陪你好不?

    短信很快回了過來,葉小棠口氣很沖:孟東燃,是不是連上床的事也要讓李開望代陪?

    孟東燃氣得險些將電話砸掉,葉小棠怎麼就不理解一下他呢,要是能推開,他能別彆扭扭地讓李開望去?氣歸氣,葉小棠那邊還得盡力安撫住,他給李開望打電話,如此這般說了一通,李開望有點為難地說:「主任,我這就去,但願葉老師不要衝我發火。」

    「不會的,代我向她多解釋幾句,對了開望,最好把你表妹也叫上,她們女人在一起有說的,你也就不太難堪了。」

    李開望嗯了一聲,忙著赴命去了。孟東燃將禮品放回原處,隻身下樓,果然看見潘向明的專車候在樓下,司機左冬一邊聽音樂,一邊衝他招手。

    招待宴設在君悅大酒店十二樓豪華包房,這裡是市長書記平時愛來的地方,自然也是兩邊一號秘書最喜歡的地方,檔次高倒是其實,關鍵是秘書們在這裡非常自由,就跟在自己家裡招待賓客一樣,吃了喝了還可以盡情地拿,據說每年單是兩邊一號秘書拿走的,就夠一個不太實權的單位一年招待費的總量。對樓層的喜好兩邊一號秘書又不同,徐亮跟趙乃鋅一樣,喜歡在十樓豪包,郭守則則跟潘向明一樣,喜歡更高的十二樓。當然,十二樓豪包無論裝修還是裡面的服務,都比十樓豪包要高出兩個檔次,消費自然也不低,一桌飯下來,連酒帶茶,怎麼也在三、五萬上。

    李善武帶了七位,三男四女,加上他正好八人四對,一位是他副總,兩位是項目部經理,四位女士各有各的職位,不是會計師就是統計師,其中一位好像還是個什麼總,孟東燃沒聽清,場面著實熱鬧,他一進去就被熱情包圍,連著跟對方握手寒暄。中央企業就是中央企業,女士們握起手來都有一股大度勁,說話就更是攜著雷裹著電。桐江這邊,除一號秘書郭守則和公路局長黃國民外,市委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胡學謙也來了,文質彬彬的樣,郭守則還叫了幾位市委大院的領導,孟東燃沒想到,胡玥也在這裡。

    握住胡玥手的一刻,孟東燃多少有點不自在。「你爸好些了吧?」他問。胡玥嘴唇動了動:「還是老樣子,估計好不了了,人還在醫院。」孟東燃哦了一聲,鬆開胡玥手,想跟她邊上對外宣傳辦主任朱向雨打招呼,胡玥又說:「多謝孟主任掛念,等會我給你敬酒,表表我們母女的心意吧。」孟東燃趕忙說了聲別。郭守則就不滿了:「老抓著美女的手做什麼,今天這麼多美女,你大主任能抓得過來?」李善武那邊有位姓董的美女幫腔道:「孟主任果然名不虛傳,等會我可要敬六大杯的。」黃國民給他示了個眼色,孟東燃沒接那女人的腔,找個位子坐下了。

    郭守則今天一點也不客氣,儼然一副主人架勢,主賓各自就位後,他抓起酒杯道:「書記不在,今天借君悅這塊寶地,給中央企業的領導接風,歡迎中央企業支持我們地方建設,也歡迎四位中央來的美女,我先乾了這杯,接下來,這台戲就交給我們的孟大主任唱了。」

    目光就都對到了孟東燃臉上,孟東燃暗恨郭守則把他推到前台,他還沒進入狀態呢,這種人多臉雜的場面,他應對起來有點不大自然。好在李善武很快舉起酒杯說:「郭秘書太客氣了,什麼中央企業,大家都是朋友,都是為了一個目標。鐵四局跟桐江的關係早已不是一天兩天,感情深得很吶,今天到桐江,再次感受到諸位領導的熱情,感動吶。我乾一杯,先謝謝諸位,等一會讓我們四位美女輪留給各位領導敬酒,加深一下印象。」說著,目光往孟東燃臉上掃了掃,孟東燃佯裝喝水,用胳膊擋住了李善武目光。進門到現在他就在想一個問題,向明書記遲遲不交底,會不會跟李善武有關?

    這場酒喝得是熱火朝天,孟東燃真沒到,李善武帶來的四位女將那麼能喝,胡玥倒是不服氣,想一比高低,可哪是人家對手?那幾位女將也不想跟胡玥爭什麼高低,她們顯然沒把胡玥放眼裡,一心想把孟東燃拿下,輪番上陣,變著花樣給他敬。孟東燃心裡惦著葉小棠,不敢多飲,黃國民一次次替他解圍,代了不少。惹得幾位女將不滿,轉而攻擊黃國民。黃國民自然不怕,他是老江湖,比這大幾倍的場面也經過,很少在酒上輸給別人。後來文質彬彬的胡學謙也出手了,跟朱向雨他們並肩作戰,才把對方氣勢壓下去。

    喝酒當中孟東燃發現了兩件有意思的事,西洋鏡似的,一是胡玥對郭守則的黏乎勁,看了讓人新鮮。胡玥今天像是郭守則的專職保鏢,只要郭守則一輸酒,那雙小手立馬伸過來,不等郭守則表態,搶著就往自己嘴裡倒了。郭守則那只水杯是輪不到服務小姐侍候的,茶水剛淺下雨,胡玥便起身,風姿招展地為郭守則加水。對方那幾員女將也是壞,一看胡玥對郭守則這麼慇勤,不懷好意地就往郭守則這邊遞杯子,不管是不是郭守則的酒,一應兒讓郭守則代。郭守則明白過來,但又擋不住胡玥那隻手,結果還不到中場,胡玥就喝得面紅耳赤,走路也搖搖晃晃,醉態顯顯的了。再接下去,胡玥就有點出醜,有兩次竟把頭歪到郭守則臂膀上,很有幾分小鳥依人的曖昧,可胡玥顯然不是小鳥,她比郭守則大好幾歲呢,明顯是抵擋不住酒精。孟東燃起先還欣賞一般看著,後來就覺胡玥有點賤,女人賤到這份上,怕是離官就近了。

    聯想到不久前潘向明跟他說過的那番話,再看看郭守則並不把胡玥當回事的樣子,孟東燃這才明白,胡玥是在為自己的前程「獻身」,一股蒼涼之意油然而生,一個女人把自己的父親扔到醫院裡,死乞白臉跑來為書記秘書代酒,不知是該稱悲壯還是該稱無奈?

    另一件是姓董的美女跟李善武,這兩個人可真夠人揣摩,一開始孟東燃把他們兩個想到了那一層,他們說話做事總不忘用眼神碰一下,像是在找什麼感應。特別是叫董月的女人,那對眼球老在李善武臉上滴溜滴溜轉,轉得孟東燃難受。後來孟東燃發現,不是他想的那麼回事,這兩人眼神碰不出什麼火光,不像曖昧男女間一碰就起火,風啊月的,情意綿綿那種。他們之間似乎沒情,再後來孟東燃又發現,李善武對這女人,格外照顧,還帶著別人看不懂的尊重,似乎董月臉上的笑能縮放到什麼程度,對他很重要。

    她是誰呢,怎麼會讓李善武這樣的男人也不安?孟東燃瞎想了一會,找不到答案。後來在一號秘書郭守則的目光裡,孟東燃讀到一點內容。郭守則儘管裝得很老到,不想顯山也不想露水,但每當董月給別人敬酒的時候,郭守則總是情不自禁流露出擔心,生怕董月受到什麼衝撞或不禮貌待遇。還好,今天這一桌的人,有意無意,都給足了董月面子,包括他。

    這女人到底是誰,她絕不是李善武部下,也不會是鐵四局的,孟東燃這點判斷力還有。中間郭守則外出接電話,孟東燃佯裝去洗手間跟了出去,剛等郭守則接完電話,他便問:「你到底在演哪出?」

    郭守則惶惶的:「沒啊,就是奉命招待他們,怎麼了領導,陪著不舒服?」

    「你小子敢跟我玩啞謎,小心給你老婆奏本。」

    「別別別,我怕,我怕還不行嘛。」

    「光嘴上怕算個鳥事,說,今天到底誰是主賓?」

    「李大炮啊,他來了你不陪誰陪,反正我也是奉命行事,陪好陪不好可是你大主任的事,將來怪罪下來,我一准把你給出賣了。」

    「敢!」

    兩人在外邊,說話就有點放肆,郭守則也不稱李善武老總了,稱起了外號李大炮,據說這大炮有兩層意思,一是說李善武在鐵四局很牛,老沖領導和同事放炮,不把誰放眼裡。另一層有點那個,是他身邊幾個女同事放出來的風,說這傢伙,這傢伙……

    郭守則害怕孟東燃再問下去,藉故不能慢待客人,一個勁催孟東燃:「進去吧進去吧,頭都磕了還怕作個揖,再陪一會就散場,這種酒喝得爺們嗓子痛,我是嚥不下去了。」看來他也是痛苦連連,彆扭得很。

    孟東燃不露聲色地盯著他望了一會兒,壓下心頭的疑團,再進去,他就開始研究姓董的女人。

    黃國民也是一頭霧水,喝完酒送走客人回家的路上,黃國民一個勁嘮叨,今天這酒怪怪的,總感覺哪兒不對勁?孟東燃說哪兒不對勁,黃國民想了想,上上下下都不對勁。車子開了一會,黃國民忽然說:「對了,我想起來了,董月不是鐵四局的,是……」瞥了眼司機,把後半句楞是嚥了下去,抓過孟東燃的手,在手心裡大大寫了一個「潘」字。

    孟東燃的預感一下被證實!

    回到家已是午夜十二點多,家裡不見葉小棠的影子,孟東燃給自己沏了杯茶,坐沙發上怔想了一會。黃國民剛才寫在他手心的那個潘字,讓他心裡亂亂的,他得理一下,理到後來,忽然又想,葉小棠為啥這麼晚還不回來?掏出電話打過去,手機關機,這就怪了,怎麼關機呢?

    孟東燃又把電話打給李開望,李開望說:「葉老師還沒回去,不可能啊,我們不到九點就分開了。」

    「怎麼回事?」孟東燃的語氣重了。

    「是……是……」李開望吞吐著不肯往下說,孟東燃火了,聲音硬硬地說:「到底怎麼回事?!」

    李開望不好瞞了,硬著頭皮道:「您沒去,葉老師發火,差點把西餐廳砸了,後來,後來……」

    「後來怎麼了,說啊!」

    「後來她打電話叫人,說到別處去吃。」

    「她叫的什麼人,丁克?」

    「不是,是密雲她們學院的,叫……叫芒果。」

    「多大?」

    「二十來歲吧,我問過密雲,密雲不肯多說,只說是她們系裡大三的學生。對了,芒果是雲南人。主任,你先別生氣,我這就聯繫密雲。」

    「亂談琴!」

    3

    直到第二天晚上十一點,葉小棠才搖搖晃晃回到了家。她滿身酒氣,頭髮凌亂,兩個眼圈烏黑髮青,幾天沒睡的樣子。

    孟東燃坐在沙發上,昨夜他輾轉反側,一宿未眠,今天白天也是打不起精神。有好幾次他拿起電話,想打給林密雲,那個叫芒果的到底是怎樣一個男人,會不會跟照片上是同一個人?想想又放棄了,堂堂發改委主任,為一個屁大的男孩子犯酸勁,荒唐啊。

    葉小棠瞅了他一眼,騰騰甩掉高跟鞋,赤腳往臥室去。

    「等等。」孟東燃叫了一聲。

    葉小棠沒理,她的身子好像支撐不住,隨時都要倒下去,可惡的酒精,折騰起人來沒完沒了。她現在急需要一張床。

    「葉小棠,你聽見沒有!」孟東燃拔高了聲音。

    葉小棠打出一酒嗝,醉眼朦朧地望了望孟東燃,口齒不清地說:「你誰啊,憑什麼跟我說話?」然後扶住牆,她像是要吐,卻又吐不出來,她渴望床。昨晚那幫人真不是東西,洋酒啤酒輪番給她灌,她都不知道自己被灌了多少,下午一幫驢友又把她拉到郊外,丁克這雜種,竟然要跟她上床,滾他的吧,我葉小棠的褲帶那麼好解。哦,芒果,芒果這孩子,他在哪,不是剛才還在一起麼,他那猶豫的眼神,還有修長白細的手指。

    好男人就應該有那樣的手指,彈鋼琴多好啊,可惜了,他不懂音樂,畫也很糟糕,那麼他會做什麼,可憐的孩子,竟然跟她說,他迷戀她,多麼滑稽。

    「我要睡覺,床。」她沖沙發上的孟東燃說了一句。

    「葉小棠,我要跟你談談。」孟東燃走過來,想扶住她。

    「你要跟我談談?」葉小棠晃了晃腦袋,望住孟東燃,突然大笑起來。「你要跟我談談,你他媽算老幾,要跟我談談,滾!」她一個趔趄,栽倒了,臉貼在地上,嘴裡還喃喃私語:「你們都他媽想跟我談談,變態,流氓,一群白癡,床——」

    掙扎了幾下,爬在那兒,睡著了。

    孟東燃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妻子,她的醉態,剛才罵出的髒話,以及……他搖搖頭,走開,又不放心,過來又望住葉小棠。最後,還是伸出手,將她抱到了床上。

    沒有哪一對夫妻是親密無間的,從來沒有,再好的感情,也經不起歲月的折騰。感情這東西,到一定程度,它就麻木,它就變成了欺負人折磨人的東西。孟東燃點上煙,狠命抽了幾口,沒想抽得太狠,嗆著了,發出一連串的咳。昨晚到現在,他都在想,跟葉小棠之間,究竟是哪顆螺絲不對了,鬆了,或是滑絲,怎麼牢牢固固的婚姻說出裂縫就出了裂縫?

    電話響了,孟東燃接起一聽,是李開望,從昨天到今天,李開望一直不安,白天往他辦公室跑了幾趟,辦公室人多,李開望什麼也沒說,目光碰碰他的臉,就走了。下午快下班時,李開望又來到他辦公室,辦公室還是坐著人,下面區縣的,都是為項目來的,也都想請他吃飯,想在飯桌上再給項目加把勁,誰也不肯先告辭,幾個人僵在那裡比功夫。孟東燃是很想跟李開望說點什麼的,家中之事還有夫妻感情,也只有跟李開望說,別人那裡不只是保險度不夠,關鍵是說不出口。一個大男人,頓不頓拿自己的婚姻家庭說事,弱不弱智啊。可真要說起來,又說什麼呢?

    「主任,葉老師回來了吧?」李開望的聲音比平時顯得更小心,裡面還夾著一層懺悔的意思,聽得孟東燃心裡多響了幾聲。

    「回來了,挺好的,開望你沒事吧?」孟東燃佯裝出一股什麼也沒發生的灑脫勁,把話說得輕鬆隨意。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李開望像是長舒了一口氣,孟東燃能想像出他此時的樣子,多少年前自己在常國安面前,就是這個狀態。幾年前常國安跟蘇紅艷曝出那層關係,被謝紫真抓到,他在謝紫真面前也是這戰戰驚驚的口氣。

    「沒事,開望你早點休息,你大姐喝了點酒,睡了,對了開望,她讓我向你道歉,昨天她脾氣不好,讓你難堪,別介意啊。」

    「我不會的,主任,只要葉老師沒事就好,我……」李開望似乎還想說什麼,又得不到孟東燃的鼓勵,猶豫半天,很帶感情地說:「那您也早點休息,別太累了,最近您太辛苦。」

    「謝謝你開望。」孟東燃的心動了一下,強忍著,沒跟李開望拉開話匣子。這個時候一旦拉開,他怕自己失控,每個人都有脆弱的一面,他知道自己在李開望面前是不設法的,李開望拿根樹枝輕輕一攪,他心裡就波濤洶湧了……

    李開望並沒馬上掛機,又等了一會,沒等到孟東燃的聲音,才戀戀不捨掛了電話。

    孟東燃的心越發煩悶,很多東西糾纏在一起,要撕裂他,淹沒他。感情、婚姻、家庭,這些平日被他強行摔到腦後的東西,一旦奔出來,力量是巨大的。其實男人的強大更多時候是偽裝的,是必須要有的一種力量,就像他見過的軍馬場的公馬,拉出去就得趾高氣揚,否則有人一刀子就把你騸了。一旦面對自己的家人,那份強大立馬化作別樣的情,變成淚水也說不定。外面呼風喚雨,指點江山,到了家裡,你還能呼得起喚得起?

    亂想一通,心思又慢慢回到葉小棠身上。葉小棠啊葉小棠,你現在真成精了,敢砸人家酒店,敢跟李開望甩臉子,還敢……

    他起身,屋裡來回轉了幾圈,又到葉小棠身邊站了會,終於還是把自己平定了。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吵,也不跟你鬧,我把這杯苦酒先嚥下去。你自己好好想,我孟東燃哪點做得不好,哪點對不住你了,你是大學教授,高級知識分子,應該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你要是敢給我孟東燃戴綠帽子,我……我……

    什麼亂七八糟,我怎麼能這麼想呢?他苦苦一笑,給葉小棠倒了杯水,幫她把外衣脫掉,又繼續站在床邊,像望住一道數學題一樣望住自己的妻子。其實女人都是數學題,有些女人是代數,只需要搞清正負加減就行。有些女人像函數,有多個變量,定義域一變,她就變了。像葉小棠這樣複雜而又有學問的女人,就是三角函數,既麻煩又難解。頭腦簡單的女人是平面幾何,幾條線就能搞定,頭腦複雜的女人像立體幾何,哪個面都不能忽視。男人也像數學,地位是豎軸,金錢是橫軸,在這個坐標裡,女人按自己的需要繪著曲線。男女感情更像微積分……孟東燃數學不好,考大學時差點讓數學把他害了,那麼現在感情上遭遇點波折,也屬正常,誰讓他讀不懂女人呢?

    董月前來造訪,印證了孟東燃對她的猜想。這天孟東燃剛打發走一撥客人,郭守則敲門進來了,後面跟著笑容可掬的董月。

    「大主任就是大主任,辦公室跟集市一樣,比我那兒可熱鬧多了。」郭守則進門就開起了玩笑。

    「哪敢跟你一號秘書比,你那邊要成了集市,還不得亂套。」說著,請二位坐。

    「不用我介紹了吧,董姐,非要來拜訪你,你大主任人緣就是好。」

    董月矜持地笑笑,伸出手,孟東燃握了握,感覺這張臉跟那天酒場上的臉有所不同,明顯拘謹了,也比那天莊重。

    「董月,海石建材公司的。」董月自報家門,雙手遞上一張名片。孟東燃拿著名片,卻沒看,一號秘書親自陪同著來,本身就是最好的名片。

    「董老闆酒量不錯,女中豪傑。」孟東燃說著,打電話叫李開望。李開望很快過來,郭守則沒介紹,孟東燃也沒多說,有些客人是不便介紹給下屬的,孟東燃讓李開望沏茶。

    「海石公司是全省建材業的老大,董老闆就是大姐大了。」孟東燃沒話找話,盡量不讓董月感到冷場。

    「哪裡哪裡,孟主任過獎,海石要發展,還得仰仗孟主任和郭秘書。」董月說話很得體,讓人感覺她跟那天判若兩人。

    「千萬別仰仗我,我算哪門子菜,好鋼都在孟大主任手裡。」郭守邊一邊打哈哈,一邊抬腕看表,然後驚訝一聲:「不好,忘了一件事,九點四十我要去機場接人。大主任,董姐我就交給你了,拜託拜託。」說著就往外溜。孟東燃知道他心裡那點小九九,也不點破,客氣地往外送。到了樓道,忽然正下臉:「你還真把她帶來了?」

    郭守則聳聳肩:「沒辦法,人家的目標是你,我只能當個皮條客。」

    「你小子!」孟東燃罵了一句,一看江上源從樓道那邊過來了,馬上笑道:「材料我馬上看,你大秘書交待的工作,咱不能耽擱是不?」

    郭守則壞壞地望住他,低聲道:「累不累啊你,跟誰也裝,我走了,後面的戲就由你唱了。」

    孟東燃急了:「你還沒說清楚呢,到底啥來頭?」

    「無可奉告!」郭守則丟下一句,跟江上源打了句哈哈,風一樣飄走了。孟東燃在樓道裡站了會,等江上源進了辦公室,他才深吸一口氣,往回走。

    到孟東燃辦公室的人,沒有背景是假話。特別是最近,一大堆項目嘩嘩地朝桐江湧來,每一個項目都是一座金礦。梅英算是鐵了心,雙手掄著斧頭,楞是偏了又偏地砍,其他市能壓的項目她盡情地壓,獨獨桐江,非但不壓,還變著法子追加投資。按她的話說,就是拿項目夯也要把孟東燃夯起來。金融危機在別處是壞事,對桐江而言,卻因了梅英,反倒變成一件好事。

    董月並沒像其他來訪者那樣,一開口就談項目,她只是恭恭敬敬從包裡拿出一大堆有關海石的資料,請孟東燃過目,順便又向孟東燃介紹了下海石這幾年的發展規劃以及在省內幾項工程中的作為,期間她特別提到了剛剛竣工的大雙公路。那也是省裡重點掛了名的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工程總承包方是鐵四局,海石承擔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材料供應。孟東燃邊聽邊附和,說了不得了不得,海石果然名不虛傳。

    又說了會不痛不癢的話,董月覺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辭,拿出一文件袋放桌上:「這是我們的材料供應表,有空請孟主任看看,如果有需要,儘管跟我聯繫,我會以最低的價格還有最優質的服務提供給你。佔用了你這麼多時間,真的抱歉。」

    孟東燃也彬彬有禮道:「董總客氣了,桐江建設需要各方力量參與,我們的建設項目既透明又公開,歡迎海石為桐江發展獻計出力。」

    「一定的,一定的。」兩人在門前分手,孟東燃沒有遠送,目光卻一直盯著董月,直到消失在樓道盡頭。

    回身打開董月交他的文件袋,孟東燃立刻驚呆,兩張金卡一前一後跳了出來,怪模怪樣望住他。

    原來她是來幹這個!

    半天,孟東燃拿起金卡,心裡七上八下。不用查,這種金卡一張就是二十萬,過去他也收到過,有些當場退掉,有些卻無可奈何地收下了。他是需要錢,父母要養老,兒子才十來歲,在省城父母那兒,一周他去看一次,將來上學出國結婚買房,哪一項也缺不了錢。老家還有弟弟妹妹,每年也從他這裡「借」走不少。單憑他跟葉小棠的工資,甭說維持目前的消費,怕是早就打入窮人一族了。但有兩種錢他不能收,一是女人送的,多年的官場經驗告訴他,女人送錢比送色更危險,女人對金錢的貪婪遠遠大於男人,你拿走她的錢,遠比掠奪她的色讓她耿耿於懷。另一種是指向太明確的錢,比如某個項目要招標,會有很多錢通過各種渠道跑他面前,但他不能拿,這種錢太燙手,拿了就得給人家辦事,一件事不能同時辦給兩個人,這中間的未知讓你無法判斷哪一筆錢是保險的,與其將來再退出去,還不如等事成之後人家來謝你,謝你的錢相對要安全許多,而且總有一股友情在裡面。當然,孟東燃不會太貪,在官場,你往前走的惟一法寶,就是不要太貪。貪未來而不貪現在,貪前程而不貪錢程,是孟東燃給自己定下的兩條戒律。

    這個錢孟東燃當然不能拿,他把卡小心翼翼包起來,放好,腦子裡已想好送回去的辦法。董月此舉,讓孟東燃在她名字前大大畫了個問號,這女人到底跟向明書記是啥關係,他需要進一步確證。不能憑黃國民寫在他手心的那個潘字和郭守則那句含含混混的話,就給她某種地位,將來一旦有閃失,那是說不清的。

    想了很久,孟東燃抓起電話,很多事只能請教梅英,梅英在他的生活中,已越來越充當起教母的角色。電話通了,孟東燃先是客氣一番,就最近幾個批下來的項目跟梅英說了一通謝,然後就奔主題,問梅英認不認識一個叫董月的女人,省城海石的。

    「問她做什麼?」梅英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緊張,好像孟東燃不該提及這個人。

    「也沒事,她剛到我這裡來過,還放了點東西。」

    「你缺東西啊,缺什麼跟我說,我馬上給你送去。」梅英批評起了他。

    「姐別生氣,東西我會送回去,但人我卻送不回去,她到桐江來是有目的的。」

    「廢話,沒目的她去觀光啊,你桐江有什麼風景?」

    「我也納悶呢,她是跟鐵四局李大炮一道來的,前一項工程就是她跟李大炮合作的。」

    「用得著你告訴我,省城有幾個董月?」梅英搶白了一句,又道:「算你聰明,問得及時。」

    「我想知道得清楚一點。」孟東燃進一步說。

    「這人背景複雜,你要小心點。」

    「聽說她跟……」孟東燃猶豫著,要不要把向明書記說出來。梅英頓了一會,道:「不管她跟誰有關係,你都要掌握一個原則,甭為了別人把自己搭進去,不值,適可而止便是。」

    孟東燃如釋重負,心一下輕鬆。通完電話,剛要把董月拿來的一大堆資料送交辦公室,手機蜂鳴了一聲,打開一看,是梅英發來的短信:那條關係很密,千萬謹慎,心照不宣便是。

    孟東燃頭麻了一下,緊跟著,全身就都麻了。

    梅英這條短信改變了孟東燃對柳桐公路的一些想法,再次跟黃國民坐一起時,他就毫不避諱地把意見講了出來。

    「我們的方案設計有問題,讓鐵四局當工程總承包人,然後再一個標段一個標段二次包出去,你想過沒有,萬一鐵四局拿了整個工程,不願再吐出來呢?」

    一語點到要害,黃國民臉色變了,驚愕半天,道:「我也擔心這個,李大炮這個人,看著大度,但心裡怎麼想,難測啊。鐵四局六公司自從到了他手裡,做法跟以前是不大一樣了。」

    「不是他心裡怎麼想,是別人心裡怎麼想。」

    黃國民若有所思,自從董月出現,事關柳桐公路的諸多問題上,大家一下變得敏感,也更加謹慎。誰心裡都有一本帳啊,如果董跟潘的關係屬實,那麼鐵四局這次來桐江,就只帶了一塊殼,裡面的核卻是董月。你千萬別信海石只做建材,如今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事多得是,能修路的公司多得是,董月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有了鐵四局這個殼,她還怕找不到幹活的?原來黃國民跟孟東燃的計劃是,招標工作還是按舊有方式,不招風不起浪,讓幾家都投標,重點傾斜鐵四局、東方路橋、巨龍三家,這樣以來,就把主要幾方都照顧到了。當然,為了進一步避嫌,可以通過暗箱操作,讓鐵四局多中點,畢竟它是中央企業,就算把整個工程拿走,別人也不會說什麼。問題是現在董月出現了,這女人水到底有多深,他們都不掌握,一旦二次分配中,她不按舊有規則出牌怎麼辦?

    「馬上調整方案,把一切做到明處,該誰得的讓誰得,盡量降低二次分配的風險。」孟東燃說。

    「這樣操作起來有難度啊,那幫專家,習慣了給鐵四局打不靠譜的分,反正對他們來說,把工程給鐵四局是最沒風險的。」

    黃國民說的是實話。潘向明到桐江三年,只要修路,工程基本都是鐵四局六公司在中標。負責招投標的專家們早已有了惰性,每次都是閉著眼睛打分,反正人家是中央企業,牌子硬,至於鐵四局中了後再怎麼二次分配,不管專家的事。現在突然在第一道程序上就把項目切開,的確有難度。

    「專家是指揮部定的,先做工作,實在做不通的,換!」事到如今,孟東燃也不敢拖泥帶水。

    「太明顯了,向明書記會不會……」黃國民壓在舌頭底下的話終於道了出來。

    孟東燃不語了,這一點他不是沒想過,問題是僧多粥少,就一個項目,幾家都來爭,幾家都要照顧到。只考慮了向明書記這邊,趙乃鋅和常國安那邊怎麼辦?楚健飛的助手和趙世龍可天天往他辦公室跑啊,羅副省長秘書於海洋為此還專程來了一趟桐江,說柳桐公路能順利批下來,省裡還追加那麼多投資,羅副省長不發話能行?

    三一三剩一,三家平均拿,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也是最好的折衷方式,到頭來就算誰有意見,也只能在其他項目中再把落差和平衡找回來,柳桐公路只能這麼辦。

    4

    很快,新方案調整好了,孟東燃拿著方案來到趙乃鋅辦公室,趙乃鋅正在為這事發急,柳桐公路遲遲不招標,已經引來各方非議,最近潘向明又不在,他主持全盤工作,此事再拖下去,怕是不好給各方交待。

    「都弄好了?」趙乃鋅問。

    「在原方案基礎上調整了一下,變動相對大一點。」說著,孟東燃將方案呈給趙乃鋅。

    「行,你先坐,我抓緊看。」

    趙乃鋅看方案的時候,孟東燃眼睛一動不動盯著他那張國字臉,心跳也比平時快了許多。柳桐公路對趙乃鋅來說,是道大餐,這道大餐如果做好了,是很能給他添份量的。趙乃鋅前兩年幹得不錯,時機抓得准,點也選得正確,連著做了幾個大手筆,在市級領導中威望一下升上去不少,省裡影響也很好。如果不是歐景花園和天都時代城兩個敗筆,前兩年的工作可謂完美。但那些政績還不足以讓他鶴立雞群。官場的競爭從來不是在同一條水平線上的競爭,要想在一大堆人中勝出,要麼你政績比別人突出許多,要麼你有別的制勝法寶。而趙乃鋅沒別的法寶,這點孟東燃十分清楚,他的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是埋頭幹出來的。也許正是因為這點,才讓他對趙乃鋅充滿敬意。

    是的,敬意。

    趙乃鋅臉上的表情變化著,忽而陰鬱,忽而晴朗,眉頭一會兒鬆開,一會兒又緊住,孟東燃心撲撲亂跳。跟了趙乃鋅這麼長時間,趙乃鋅的做事風格還有心理他自信已揣摩得差不多,雖不能說一張嘴就知道說什麼,但至少,他是能跟上趙乃鋅節拍的。特別是在重大問題的處理上,還沒讓趙乃鋅失望過。不過這一次,孟東燃真的吃不準,因為二次方案是在他的主張下調整的,事先並沒跟趙乃鋅通氣。

    這種氣他覺得不應該通。

    什麼氣該通什麼氣不該通,是考驗一個下屬是否真正成熟的一種標誌。該通的氣你不通,領導會認為你手太長,越權行事,或者你有擅自替他作主的嫌疑。不該通的氣你亂通,弄不好會讓領導尷尬。比如柳桐公路,這氣你怎麼通,難道要跟趙乃鋅挑明了,潘向明和常國安都已插進手來?

    很多事能做,但話不能明著講。很多話能講,過分一點也無妨,事卻不能做。有些事一定要等領導點頭了你才去做,有些事則要搶在領導點頭前就把它做好。箇中奧妙,有味得很,啥時咀嚼透了,你在官場,也就如魚得水了。

    趙乃鋅終於將方案看完,抬起頭,目光疲憊地在孟東燃臉上擱了很久,孟東燃心裡七上八下,這目光如針、如刺,扎得他難受啊。另一個心裡,趙乃鋅的疲憊立馬又讓他想到沉重兩個字。項目有時候是巨大的負擔,少了它不行,多了它你便多了一層折磨,這還是能把它做好的前提下。如果學歐景花園和天都時代城那樣,大張旗鼓的來,灰不溜秋地逃走,留下一大堆擦不淨抹不掉的問題,讓人追著打你屁股,項目兩個字,就成地獄了。

    「看來只能這樣了,你說呢?」趙乃鋅總算開了腔,不過語氣裡明顯有一股無奈。

    顯然,孟東燃考慮到的所有問題,趙乃鋅也一一想到,似乎除了手中這個方案,再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市長如果沒意見,我們就這麼做了,招標工作是拖了段時間,不過後續我們會趕上去,請市長放心。」

    「不是我不放心,是這些來來往往的人還有莫名其妙的事,讓人心不安啊。柳桐公路是要抓緊,其他項目也不能停。對了,前天梅主任跟我說,去年沒批的污水治理項目,省裡最近又有新政策。」

    孟東燃馬上接話道:「消息可靠,省裡已經上了會,最遲下個月就有結果,補充資料我們已經報了上去。」

    「你該去趟省城,不能讓梅主任白辛苦,市裡麻煩人家的地方太多了,我們不能不近人情。」

    孟東燃點頭道:「謝謝市長提醒,等柳桐公路進入正常,我專程去一次,向梅主任轉達您的心意。」

    「但願它能正常吧。」趙乃鋅搖了搖頭,像是對柳桐公路不再有興趣,話題很快轉到別處。趙乃鋅問:「最近你跟胡玥有過接觸?」

    孟東燃沒想到趙乃鋅會問這個,思維差點斷線,不過馬上就鎮定過來:「是的,那天是郭守則叫她去,陪董月和鐵四局的客人。」

    「上竄下跳,她是越來越會來事了。」

    趙乃鋅很少批評別人,尤其背後,如此公開地指責一個人,孟東燃還是第一次聽到。因為不知底,也不敢亂接話,不知深淺的站在那裡,等趙乃鋅往下說。

    趙乃鋅卻忽地收住了話頭:「算了,一說這些就來氣,幹事的人少,看熱鬧的人多,這樣下去,我看危險。」

    「沒辦法,現狀就這樣,任何時候都是幹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搗亂的,風氣使然,市長還是消消怒吧。」

    「你不能這樣,不管怎麼,金融危機這場硬仗,你要給我打贏。工業企業不能滑坡,新項目一定要夯實基礎工作,要把風險降到最低。」趙乃鋅一氣講了很多,講到後來竟然激動了,說他現在最頭痛的就是項目,爭取來的越多,是非就越多,哪一天被是非徹底絆住了腿,他這個市長也就當到頭了。

    一席話說的,孟東燃忽然有了悲愴感。就他到發改委這三個月的親身感受,桐江現在真是陷入了一個怪圈,所有的人目光都盯著項目,但不是盯著項目建設,而是盯著項目到手後的那層利益,常國安也好潘向明也罷,平時是對項目不聞不問的,一旦批復和資金到手,立馬便表現出濃厚興趣,趙乃鋅這番牢騷,發得真實,也發得尖銳。

    但它說穿了還是牢騷。

    趙乃鋅也意識到了這點,苦笑幾聲,轉而又道:「牢騷話不外傳,東燃你聽聽就行,我這心裡也瞥屈啊。這麼著吧,董月到桐江,我還沒見她面,怎麼說人家也是奔著桐江建設來了,改天你代表我請人家吃頓飯,表表我的心意,到時讓澤江陪你去。」

    趙乃鋅讓孟東燃請董月吃飯,無非就是給潘向明一個態度。從這層意義上說,有關董月跟潘向明的那層神秘關係,也就是真的了。這對孟東燃震動很大。孟東燃甚至懷疑,潘向明選擇這個時機外出,帶著故意,這點想必趙乃鋅早已意識到,要不然他不會想到請董月吃飯這麼細微的事,沒有理由。趙乃鋅這個態度當然不能明著給,畢竟他還是五百萬人的市長,只能借孟東燃曲線表達。單一個孟東燃也不行,表明不了是政府出面為人家設宴,副秘書長劉澤江一到,這頓飯的意義就顯顯的了,連董月都有些吃驚。

    吃飯之前,孟東燃派李開望去酒店請董月,順手帶了一份桐江未來五年發展規劃,再三叮囑要親自交到董月手裡。李開望不明就理,以為孟東燃真要讓董月把桐江未來五年嚼透,其實不,孟東燃將兩張卡夾在裡面,不顯山不露水還給了董月。

    等酒店見了面,董月那張臉就不怎麼好看,怪怪的,跟孟東燃說話的口氣也不太自然。孟東燃全然裝作不知,一個勁地把場面往熱鬧裡招呼。席間董月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打電話把胡玥叫來了,說是跟跟胡玥這女子有緣。因為有趙乃鋅那番話,孟東燃對胡玥就多了層戒備。官場中的女人,坦然起來能跟你做哥們,肝膽相照掏心掏肺也不在話下,比如梅英。一旦陰狠起來,那是啥手段也敢使,啥伎倆也敢用。脫褲子上床者有之,投懷送抱又反咬一口者有之,跟你還沒上床就已把風聲傳播得到處都是的也有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女人總是比男人有優勢。孟東燃已經得悉,胡玥很快就要去高新產業區上任,取代副主任關良鈺。因為是平調,常委會都不用開,市委一紙文件就把她送到夢寐以求的肥差上。想想胡玥要跟季棟樑做搭襠,孟東燃就不由自主笑了,組織部門真是會選配幹部。將遇良才,珠聯璧合,妙得很。便話中有話地說:「三十年媳婦熬成婆,十年含苞,一朝開放,來,我敬你一杯。」胡玥裝傻:「老領導說什麼啊,我覺得當媳婦蠻自在的,就怕婆婆眼太高,看不順眼我這個媳婦。」孟東燃敬酒也只是想讓董月感受到,她叫來的客人並沒被慢待,至於胡玥想引申出些什麼,那是她自己的事,孟東燃懶得接招。

    劉澤江更是將話題一岔再岔,生怕一停頓,有人把話題落到不該落的地方,一連講了六個段子,個個精彩,橫溢著飲食男女之間的樂趣,聽得董月這樣的女人也不敢再矜持,手捂著肚子笑個不停,一再強調桐江市政府有高人。

    劉澤江一看目的達到,沖孟東燃遞個眼神,兩人會心一笑,劉澤江朗聲道:「哪是高人,是高僧。」於是又講了一個高僧的段子,十分的黃,惹得舉座都笑。

    一頓飯就這麼樂樂呵呵吃過了,趙乃鋅的心意算是表達,孟東燃也算是更進一步瞭解了董月。他覺得董月並沒那麼可怕,不過這女人眼裡還是有東西,心思計謀藏得很深,自己還是小心為妙。能打拼到這份上的女人,哪個簡單啊,孟東燃深深歎口氣,竟又想起了謝華敏謝總。自己最近好像在有意躲著她,為什麼呢?

    董月尚未盡興,這麼早散場,有些不捨,眉宇間流露出一股渴望,一心想拉孟東燃去喝茶,說昨天她在江邊發現一家茶府,挺有特色,不如去那兒坐坐,這麼早就回賓館,她無聊。孟東燃說:「那就讓美女陪你去吧。」轉而沖胡玥道:「胡玥,交給你一項偉大任務,幫董總把無聊打發掉。」胡玥哪知他們之間還藏著一些秘密,信以為真,當下不知輕重地說:「好啊,這個光榮任務我接受,保證完成。」

    董月鼻子都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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