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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入眼入心 文 / 許開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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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都設計好了,就是沒想到節外突然生枝。

    電話是晚上十點打進來的,孟東燃正跟葉小棠鬥嘴。葉小棠越來越不像話,居然又連著兩晚上沒回家。問她在哪過夜,她支支吾吾不肯說。孟東燃口氣稍微重了點,她就發火:「憑什麼你要審問我?孟東燃,我不是你的下屬,也不是政府那些任誰都能捏的軟蛋。我是葉小棠,堂堂正正的教授!」

    「你還知道是教授,行啊,我還以為你忘了自己是誰呢。」孟東燃話中帶著譏屑,其實他已打聽清楚,兩晚葉小棠都住在她姑媽家。葉小棠姑媽是位心理學家,可也是一位典型的心理疾病患者,二十多歲時戀愛受挫,深愛者的男子去了國外,再也沒回來,她便把愛情鎖在箱底,一輩子沒嫁,當了老姑娘。如今過了六十歲,一個人獨住在江邊,平時做點學問,寫寫書什麼的,寂寞了就叫葉小棠過去。葉小棠自幼受過姑媽的恩惠,對她姑媽比對她媽還要好。不過孟東燃還是想聽葉小棠親口說出來,兩口子如果把話藏在心裡,留下疑團讓對方猜,這日子過起來就不只是彆扭。況且那個小男生的陰影到現在還抹不掉,孟東燃怕葉小棠走火入魔,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據說在一些大都市,姐弟戀已經玩瘋了,比當初瞎鬧一夜情還熱火。很多走出校門的大學生承受不了社會現實壓力,專門在葉小棠這種大姐大懷裡找溫暖。

    「你少陰陽怪氣,那種口氣留到你單位去說,這是家,不是做秀的地方,更不是你擺譜的地方!」葉小棠一點不覺得理屈,振振有詞地還擊。

    孟東燃不能不來氣,板起面孔訓道:「你歇斯底里做什麼,我擺什麼譜了,兩天不回來,我問問都不行?」

    「不行!」葉小棠成心要激怒孟東燃,說完,三下兩下扒光衣服,洗澡去了。

    望著散亂一地的衣服,孟東燃心頭的火更大,飛起一腳,沖葉小棠的衣服踢去。孟東燃也就這點能耐,結婚這麼多年,還從沒敢把手指頭往葉小棠身上戳過,更別說動粗。氣急了,就虛張聲勢地恐嚇一下。葉小棠抓住這一點,時不時地刺激他一下,明明孟東燃不敢攻擊她,她還偏要說:「來啊,有本事你就動真的啊,瞧你那德行,我看你們當官的就這點能耐,干打雷不下雨,嘴上本事。」

    說完,打了勝仗似地揚長而去。

    葉小棠老拿當官的洩憤,好像嫁給當官的是多麼不幸的一件事。其實她才不傻呢,她在充分享受著官太太的成果,孟東燃收的一大半卡或現金,都被她拿去揮霍了。她花這種錢向來大方得離奇,還堂而皇之說,反正是腐敗分子的錢,不花白不花,自己不花,難道留給二奶三奶去花?當然,揮霍過後,她也會空虛,會茫然,會盯著那些普普通通的夫妻發呆。女人對婚姻的要求遠不止是錢,也不是男人帶來的那種虛假地位,女人更多的時候,還是渴望丈夫能陪在身邊,手牽著手,她們要的是點點滴滴的關心與疼愛,而不是這種看似華貴實則缺了很多東西的生活。

    空洞、乏味,如果說男人是權奴,她們就是權奴的犧牲品。

    人都是矛盾的。葉小棠當然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混得沒出息,讓她做一個小職員的妻子,她才不幹呢。問題是做了官太太真的就幸福麼,葉小棠很茫然。她的左手抓到了很多,右手卻一直空著。而空著是多麼的焦灼多麼的煞風景啊,人只有一輩子,這輩子如果留了缺憾,啥時間去補?

    「瞧瞧,都是你們這些公僕干的,把社會整得烏七八糟!」於是,葉小棠就把心中不滿變著方式發洩出來,每每看到社會上的不公事,她就惡毒地攻擊孟東燃,好像她是平民百姓的代言人。一旦遇上學院的同事求她辦事,她又無比痛快地答應:「好啊,反正資源也用不盡,與其讓他給別人辦,還不如給咱知識分子辦。」一年下來,總有雜七雜八的事攬到孟東燃頭上,孟東燃稍微辦得慢一點,她就挖苦:「是不是沒好處你就不辦,孟東燃我警告你,我那些難兄難弟可都是無產者,你要是忍心再搾他們的血,你這人就太無恥。」孟東燃氣得無話可說,攤上這樣的活寶,他還能說什麼?

    衛生間裡水聲嘩嘩,葉小棠一邊洗一邊放開歌喉,好像在慶祝什麼。孟東燃悻悻然不知所措,跟葉小棠交手,每次他都必敗無疑,一個在外面讓人無比尊敬的發改委主任,面對自己的老婆,卻總也想不出什麼高招。

    擱在沙發上的手機叫響,孟東燃懶得接,那傢伙叫得固執,孟東燃心煩意亂地接起,一看號碼古怪,以為又是那種騙錢的,中獎啊發財啊然後挖一個坑讓你跳,孟東燃手指一摁,壓了。很快它又叫響,孟東燃沒好氣地接起,喂了一聲。對方立刻說:「孟主任啊,不好意思啦,半夜打擾你啦。」

    陳嘉良!

    陳嘉良告訴孟東燃,近期他要來趟國內:「沒辦法啦,那邊搞得一塌糊塗,很傷心的啦。孟主任拜託您啦,收購的事先停一停,等我到內地再議好嗎?」

    孟東燃一邊說好,一邊犯疑惑,半夜打這個電話,陳嘉良到底怎麼了?卻又不好明問,只能打著哈哈,說一定一定。

    陳嘉良很快來到桐江,孟東燃親自趕到機場去接,跟離開時相比,陳嘉良消瘦許多,也老出許多,看來妻子的死對他打擊沉重。一見面陳嘉良就抓住孟東燃的手:「傷心啊孟主任,我對她那麼信任,她居然……居然做出這等事來!」

    孟東燃心裡一震,忙問:「發生什麼事了陳先生?」

    「你還不知道啊,孟主任,這次我可是傷心透了,這個女人,可惡!」

    「你是說何碧欣?」孟東燃吃不準地問過去一句。

    「當然是她啦,別人怎麼會讓我生氣呢,這女人瘋了,拿著我的家業亂搞,傷透心了啊孟主任。」

    「亂搞?」孟東燃越發糊塗,沒聽說何碧欣惹什麼亂子啊。

    「回去說回去說,孟主任你還好吧,金融風暴對桐江影響大不,我可一直擔心著呢。」

    「是有些影響,但總體講形勢還不是太糟,我們正在想辦法拉動內需,你看看,桐江仍然熱火朝天不是嘛。」

    「看到了看到了,比我想像要好,好許多,島上形勢很不好啊孟主任,中小企業都關門了,島上的民眾叫苦連天,政府措施不力,企業處在水深火熱中啊孟主任。」

    「陳先生何不到這邊來呢,桐江可是永遠歡迎你的。」

    「我這不來了嘛,孟主任,還是你關照我啊,對了,趙市長也好吧,我在島上收到過他一封電子郵件,他日理萬機,還能記得我,你們讓我感動啊孟主任。」

    「應該的應該的。」孟東燃跟陳嘉良一路寒暄著,感覺他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等到了酒店,一切收拾妥當,陳嘉良支走兩名隨從,一把抓住孟東燃的手,哽咽著嗓子,就把心中的痛道了出來。

    何碧欣跟別的男人有姦情,對方就是魯一周!

    孟東燃先是吃了一驚,隨後他就想到了何碧欣看魯一周時那怪怪的眼神。他悵然地望住陳嘉良,陳嘉良的痛苦是真實的,他說他家何碧欣,很愛,一到桐江就喜歡上她了,為此他也花了代價,給她買房,買車,在她身上花那麼多錢,還把公司交給她打理。

    「她答應過我的,不跟我要名分,也不另外找男人,一心一意跟著我。」

    「女人們最初都這麼答應。」孟東燃說,他是想把陳嘉良的痛苦減輕一點,但這種痛苦,外人實在減輕不了。

    「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她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她重感情,真的重。她說過,她是真心愛我的。」陳嘉良忽然像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前言不搭後語,忽而說何碧欣好,忽而又說她是一騙子,弄得孟東燃想附和都附和不了。感情這東西真是魔鬼,把一個好端端的人楞是折磨得頭三不知道腦四,連自己姓什麼都能忘掉。一個商業上如此精明如此強悍的男人,在感情面前卻談得如此蒼白無力。

    孟東燃沉默著,實在找不出語言來安慰他。陳嘉良訴了一陣苦,忽然翻出一沓照片:「你看看,孟主任你看看,這對狗男女不知廉恥到什麼程度!」

    孟東燃接過一看,頭上的冷汗涮就下來了。照片露骨得簡直不能看下去,全是魯一周跟何碧欣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起的,有賓館照的,也有在何碧欣那幢小洋樓裡照的,大部分是床上,兩人或瘋狂或繾綣,也有衛生間裡照的,有兩張甚至在車上,兩人摟抱在一起,非常親密,也非常肉麻。還有一張誇張到了極點,比網上傳的黃色照片還要黃。孟東燃這才發現,外表文靜柔弱的何碧欣,到了床上到了男人懷裡,卻也像母獅子一樣能發怒……

    他的心狂跳不止,身體在一陣陣發熱……

    這樣的照片,算是讓他開了眼界。旋即,他就想到一個問題,這些照片陳嘉良是怎麼得到的呢?

    陳嘉良並沒說,他完全沉浸到憤怒之中了。

    「我要讓她身敗名裂,我要讓她一貧如洗。背叛我陳嘉良,後果她應該清楚的。」

    「陳先生,這樣不好吧?」孟東燃婉轉地勸過一句,雖然何碧欣不該這樣,可是,何碧欣替陳嘉良守活寡就應該嗎?

    生活充滿著矛盾,到處都是悖論!

    「這有什麼不好,是她逼我這樣做的,她可以養小白臉,可以跟別的男人偷情,我沒給她太多限制,也限制不了,但她不應該跟姓魯的合謀,算計我的嘉良公司!」

    原來是這樣!

    情勢急轉直下,第二天,來自台灣的陳嘉良就一紙文件,免去了何碧欣嘉良電子一切職務,緊接著,他又以董事會名義,解除了何碧欣董事職務。陳嘉良其實還是老謀深算的,他只給何碧欣一個董事的虛名,卻從沒轉給她任何股份,也就是說,何碧欣在法律意義上並不持有嘉良電子任何股份。而這個時候,何碧欣和她的情人魯一周還在海南島上享受二人世界。

    陳嘉良在桐江曾經聘用的律師很快到位,跟他帶來的助手還有一位財務總管進住嘉良,何碧欣的辦公室被封,相關財務被凍結,兩位陳嘉良回台後何碧欣新聘的助理也被停職,而那位叫路潞的美眉卻像是迎來親人一樣,忙得不亦樂乎。她之前也是何碧欣助理,但這個助理是陳嘉良走前任命的,跟另兩位助理有著質的區別。

    孟東燃不由地就懷疑,路潞很可能就是陳嘉良安插在情人何碧欣身邊的一隻監聽器或者攝像頭,擔負更重要的使命也說不定。因此,再遇到這個女人時,他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原來外表漂亮的女人內心不定漂亮啊,孟東燃再次想到那些令他面紅心跳全身發熱的照片,那得費多大勁才能拍到。

    嘉良電子在忙著清算,陳嘉良說先要把他走後這段時間的財務狀況搞清楚,看這個女人到底從嘉良挖走了多少。孟東燃叫苦不迭,陳嘉良哪裡理解他的苦衷,楞是要把他往刀山火海上推。

    嘉良電子對孟東燃來說,其實是一塊法碼。潘向明不是暗示要把嘉良嫁給魯一周的科興電子麼,孟東燃只能成全他。他反覆跟孫國鋒做工作,讓他放棄收購嘉良的打算,別惹大老闆不高興。孫國鋒一開始不服,質問他問什麼,憑什麼要把這道菜拱手讓給別人?孟東燃笑說:「憑什麼,就憑你只是一富商,而不是權貴。」

    「權貴怎麼了,逼急了我讓他滾蛋!」

    「你敢!」孟東燃那次真跟孫國鋒翻了臉,孫國鋒嘴上這毛病,啥時才能改掉。意氣用事,不觀風向不觀潮頭,典型的暴發戶嘴臉。「你以為你了不起是不是,孫國鋒我警告你,別以為你口氣大得能吞象,讓你破產也就一句話的事,不信你試試?工商,稅務,隨便叫來一家就讓你哭。」

    孫國鋒被孟東燃一頓剋,話軟了:「行吧,我聽你大主任的,不過這口氣我真嚥不下。」

    孟東燃承認,在收購嘉良公司一事上,孫國鋒付出了很大努力,一度時期,跟謝華敏那邊鬧得很緊張,兩家誰都瞥足了勁,半步都不退,弄得趙乃鋅都不知怎麼收場。幸虧插進來一個科興,這才讓趙乃鋅擺脫了危局。

    現在火燒到了科興頭上,孟東燃的算盤白打了。

    讓潘向明在嘉良上滿打滿贏,這就為趙乃鋅和常國安在柳桐公路上贏得一點空間,東方路橋和巨龍公司才能分得更多粥。陳嘉良這麼一鬧,整個盤子就發生的變化。

    孟東燃火速將黃國民叫來,問他招標工作安排得怎樣?黃國民說:「一切都安排好了,下週一開始。」

    「先停下來吧,往後推。」

    「為什麼?」黃國民並不知道嘉良的事,孟東燃的指示讓他感到突兀。

    「天下雨了,遭遇泥石流。」孟東燃說。

    「哪跟哪啊,能說清楚點不?」

    「我舌頭短,你自己往清楚裡說。」孟東燃猛地合上手頭材料,晴著的臉瞬間漫起一層雲。

    黃國民知趣,不敢往下問了,悻悻道:「好吧,我這就去安排。」

    黃國民走了沒十分鐘,辦公室門被推開了,季棟樑帶著新上任的副主任胡玥走了進來。

    「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嘛?」季棟樑扯著大嗓門,一進來就是興師問罪的口氣。胡玥臉上也掛著不高興,她上任後負責的第一件事就是嘉良的重組。嘉良跟科興重組的方案已經弄好,新公司名稱都準備好了,嘉科股份。嘉良佔百分之五十二,科興入股百分之四十,還有百分之八被安排在其他人頭上。孟東燃相信,胡玥也是「被安排」的那一個,只是尚不知道那三個冒名頂替的人哪一個是胡玥的化身。

    孟東燃沒抬頭,繼續盯著手中材料,季棟樑又問了一句,他才把眼皮抬起來:「二位來了啊,請坐。」說著拿起電話,叫李開望過來沏茶。

    「不是重組已經開始了麼,怎麼老頭子又殺將回來?」季棟樑沉不住氣,他可能太擔心自己那一份被收走。

    「季主任說什麼,能說明白點不?」

    「……」季棟樑看著孟東燃沉著鎮靜的那張臉,氣得臉都變了形。這人能裝,太能裝了。掃興地轉向胡玥:「胡主任你說吧。」

    胡玥往前跨了半步,調整了一下站姿,盡量不站得那麼失身份:「我跟季主任就是前來問問,嘉良電子到底發生了什麼,凍結帳目還有清點資產管委會並不知情。」

    「說這事啊。」孟東燃沖胡玥笑笑,胡玥其實是站不挺站不出什麼身份的,人如果太工於心計,身上每一個細胞就都奴了,再想裝腔作勢,只能讓那層奴再添一份賤色。胡玥的賤讓孟東燃感到異常可愛,這女人原來還有這天分。

    「開望,你跟兩位領導說說,這事我還不大清楚。」

    李開望放下手中杯子,沖胡玥和季棟樑靦腆地笑笑:「人家的家務事,怎麼好意思亂打聽呢,等何總回來,不就一切都清楚了?」

    胡玥愕了一下,季棟樑愕得比她還要厲害,眼睛傻傻地望住李開望,看稀有動物似的。半天,敗興地收回目光,端起水杯,狠狠喝了一口。心裡道:「連他養條狗都這麼狠,看來這輩子是鬥不過他了。」遂掃興地把目光轉向胡玥,指望胡玥能從孟東燃身上撈到點便宜。

    胡玥果然不自量力,轉而沖李開望說:「發改委的領導就是會說話,工作居然能說成家務事,既然是家務事,我們就不便多問,下一步怎麼搞,我們也不用去想了,領導怪罪下來,我們也拿家務事做擋箭牌。」

    李開望一聽胡玥拿領導壓他,笑了笑,非常溫和地說:「胡主任這麼說,是在批評我們發改委了,嘉良公司在新產業區,胡主任才是娘家人,發改委不能問的事,胡主任自然能問,下一步要我們怎麼配合,胡主任只管下指示,發改委的職責就是配合。」

    「小李主任真會說話,發改委怎麼成配合了,現在大家可都是看著發改委臉色行事,這個委那個委,充其量也就是跑龍套的,哪家能大得過發改委。」

    「發改委大麼,就半層樓,二十多間辦公室,要是嫌大,胡主任最好把它壓縮一下。」李開望人笑著,話可不笑。胡玥沒討到便宜,也不敢較勁下去了,孟東燃臉上已然有了怒色。說穿了,胡玥還是怕孟東燃,有些東西是抹不掉的。她敗興地望望季棟樑,目光裡的意思十分明確,我沒轍了,你上吧。

    季棟樑哪還有心思再上,他今天來,就是想問個清楚,陳嘉良怎麼會突然跑到桐江來,管委會那邊連招呼都不打,就把嘉良的現班子解散了。一旦向明書記問起,該怎麼說?

    雙方僵著的當兒,季棟樑手機響了,一看是魯一周打進來的,拿著電話就到了樓道,剛接通,魯一周就說:「季大主任,我們正在往回趕,家裡那攤子,你得看緊點啊。」

    「看什麼看,門鎖都讓人家換了,魯老闆,這事要是黃了,你親自去跟向明書記交待!」

    「黃不了,誰敢讓它黃,大主任你就放心,我跟何總已經向書記匯報,書記馬上回桐江,你就等著看好戲吧,看哪個敢攪渾水!」

    魯一周的話多少讓季棟樑找到點自信,但仍然不那麼理直氣壯,回到辦公室,再沒敢跟孟東燃多嘴,沖胡玥道:「那邊有急事,我們先回去。」

    孟東燃一直看著他倆,胡玥跟著季棟樑快要出門時,他突然叫住胡玥,從櫃子裡拿出一包東洋參:「聽說老領導出院了,一直沒抽出時間去看,回頭先跟你父母問個好,改天我和國鋒去家裡探望。」

    胡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孟東燃這包西洋參,算是軟軟地打了一巴掌她的臉,她知道,孟東燃這兒,她是徹底把路斷了。

    「謝謝領導,我想我爸我媽也會感激你的。」她接過參,掛著一臉倉惶的表情走了。

    孟東燃一直盯著胡玥背影,就跟那天盯著董月一樣,然後他搖了搖頭,一個原本還算可愛的女人,怎麼能變成這樣子呢?

    女人身上最重要的是可愛,太多的女人沒明白這一點,反倒在不斷抓取的過程中,把最最寶貝的東西弄丟了。女人千萬別讓人可敬,更不要墮落到可憎。可愛的丟失,換回來的只能是可憐。

    2

    麻煩接踵而至。

    週二早上,孟東燃被通知去市委開會。主持會議的是剛從外面考察學習回來的向明書記。這次潘向明出去,是到深圳珠海等地考察學習應對金融危機的對策與辦法,孟東燃本應該也在隨行人員中,市委組織部考慮到馬上要有第二批第三批人員出去,就讓孟東燃等著做第二批第三批的帶隊人員了。

    向明書記先是通報了考察學習情況,重點介紹了深圳、珠海發達城市在金融危機面前沉著應戰,想法設法擴大內需,加快基礎設施建設,妥善安置勞動力就業等做法,接著對桐江目前的形勢和壓力做了分析,向明書記認為,在突如其來的金融危機面前,桐江上下齊心協力,積極應對,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存在的問題依然很多,突出表現在工業企業舉步維艱,政府幫扶措施不到位,幫扶效果不明顯,企業還沒找到擺脫困境的辦法。工業總產值下降幅度大,效益明顯下滑。二是基礎項目建設力度不夠,項目報的多,批的少,開工的就更少,危機感還沒有樹立起來,坐等靠要思想嚴重,態度比較消極。三是幹部隊伍應對金融危機的信心不足,辦法少,畏難情緒嚴重……

    孟東燃注意到,這天的向明書記講話調子比以前低了許多,擺問題擺得多,給部門挑刺也挑得多,有兩次向明書記提到了發改委,用的是批評語氣,這在以前是沒有的。孟東燃感覺有不少目光投向他,這些人顯然也聽出了向明書記話裡的意味。一般說,領導在大會上是不輕易點名批評哪個部門的,對不滿意的單位,只是籠統說一下。潘向明今天的態度。讓太多的人吃驚。

    孟東燃如坐針氈,自擔任發改委主任以來,公開挨批還是第一次,就算他有心理準備,這樣的場面也讓他尷尬。再者,潘向明態度的變化,明顯跟嘉良公司有關,他後悔沒在第一時間跟向明書記把事情講清楚。

    向明書記最後強調,各部門必須行動起來,思想上高度重視,行動上密切配合,全力打好這場金融風暴攻堅戰。對下一步工作,向明書記重點講了三點,一是抓好高新產業區幫扶工作,力爭讓目前遇到困境的企業全面啟動生產,開足馬力,爭取把上季度欠的任務補回來。對停產或半停產企業,發改委和經貿委要重新摸排,加大調研力度,拿出詳細的盤活方案。產業區管委會要當好責任人,真正負起責來,要急企業所急,想企業所想,切實為企業服好務。說到這兒,潘向明突然宣佈了一項新規定,今後高新產業區各企業的拆並與重組,相關部門要充分尊重產業區管委會的意見,不要令出多方,更不要造成扯皮推諉,因扯皮推諉造成工作損失的,要追求相關部門的責任。

    孟東燃心裡連連叫苦,這話是衝著他來的啊,還有誰跟管委會扯皮?他抬起頭,茫然地掃了一眼會場,這個陳嘉良,算是把他給出賣了。

    潘向明強調的第二點,是抓好柳桐公路、江北金沙嘴碼頭和桐江體育訓練中心等重點項目建設,以項目為突破口,帶動整個經濟的復甦。三是爭取做好家電下鄉前期準備工作,要爭取中央和省裡支持,調動桐江各方力量,集中優勢,把國外失去的市場份額從國內奪回來……

    看來,家電下鄉工作將要提上議事日程了。

    會議之後,孟東燃徘徊著腳步,考慮要不要去向明書記辦公室,去了又怎麼說?徘徊半天,腳步還是送到了向明書記辦公室門口。屋裡黑壓壓坐滿了人,季棟樑和胡玥也在,胡玥大獻慇勤,搶著給各位倒水。向明書記正在高聲跟季棟樑說什麼,季棟樑一口一個書記,叫得十分親熱。孟東燃有股悵然,感覺某種東西正在遠去。步子猶豫半天,還是沒邁進去,帶著某種失落離開。剛走到樓梯口,遇上匆匆忙忙的郭守則。

    「挨批了?」郭守則幸災樂禍。孟東燃恨恨瞪了他一眼,沒吭氣,往下走。郭守則追上來,悄聲道:「別只顧著走路,後面留點神,黑手黑腳的多啊。」一句說的,孟東燃心又重了許多。

    回到自己辦公室,孟東燃突然覺得沒了精神,本打算要修改一方案的,趙乃鋅催了好幾天。拿出來又放下,沒一點興趣,心思怎麼也集中不起來。怔怔然坐了好長一會,腦子裡全是剛才會上潘向明的話。失寵和得寵往往只有一步,這一步橫在你仕途中,卻是千萬道障礙。人為什麼要如此在意別人的態度呢,命運到底在自己手裡還是捏在別人手裡,什麼時候才能不看別人臉色行事?

    難啊!一股悲愴感油然升起,孟東燃挪步來到窗前,望住樓下那棵粗大的樟子樹,樟子樹枯了又綠,綠了又枯,每發一次芽,都預示著新的一次生機,可人呢?

    什麼時候自己變得如此勢利,如此在意別人臉色,難道自己真的墮落真的無恥了?他苦苦一笑,感覺自己還不像是墮落的人,只不過是想多抓住一些。但是他真的能抓到嗎,他感覺自己很愚蠢,很低級,智商指數幾乎為零。不是每一艘船都能讓你上去的,也不是每一顆樹的陰涼都接納你,猴子該爬猴子的樹,螞蟻該鑽螞蟻的洞,任何妄想終歸還是妄想,只不過多讓你枉費一次心機罷了。

    罷罷罷,這種事想起來沒完沒了,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一個正確的答案。置身官場,你要做的不是去思考,而是把大腦塞進屁股裡,去鑽,去爬,去滾,去尋找下一扇門。不低頭而又必須低頭,想清高卻又要牢記清高是一劑致命的毒藥,於是你只能把尊嚴人格等有關體面的詞全部扔開,只記住一樣東西:實惠!

    孟東燃就這樣反覆折磨自己,說服自己的同時再把自己懷疑一遍臭罵一頓,他承認自己現在是越來越世故越來越看重某些東西了,曾經有過的夢想、抱負甚至理想什麼的,已被他甩得老遠,現在惟一還算光明的,就是他還沒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權奴,還知道在位子上盡可能地多做一點事,想到這一層,他的心便安下來。

    何碧欣肺都要氣炸了。海南島回來的第二天,她開車去公司,到了大門口,兩名新換的保安楞是不讓她進去。何碧欣說我是公司總經理,你們不認得我?兩位保安搖搖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給了她一個無比沮喪的答覆:「對不起,本公司不歡迎吃裡扒外的女人。」何碧欣氣得要撲上去,兩位保安立刻做出還擊的姿勢,望著他們強壯的身體,何碧欣敗下陣來,掏出手機打給陳嘉良,心裡同時道:「等著吧,只要我進了這大門,你們馬上給我滾蛋。」

    陳嘉良沒接,手機響了一會兒,傳來一個聲音:「對不起,本公司不歡迎吃裡扒外的女人。」

    「陳嘉良!」何碧欣這才明白過兩保安為啥要說那樣的話,原來陳嘉良已把這設計成一道程序,好像企業精神一樣,讓每一個員工都記下了。

    「陳嘉良,你憑什麼這樣對我?」何碧欣在門口叫嚷了一會,沒人理她。大門裡進進出出的人不少,有幾個還是她曾經非常看中的中層,陳嘉良離開嘉良這段日子,她給他們提職加薪,沒想他們全變成了白眼狼,對她竟視而不見。

    「這位女士你別叫了,我們老闆很煩你這種聲音。」高大魁梧的保安走過來,彬彬有禮地氣她。

    「滾,兩隻沒腦子的看門狗!」她沖保安發洩了一句,跳上車,往管委會去。她要向管委會求援,不信陳嘉良真會把她掃地出門。

    管委會主任季棟樑老早就避到了一邊,他認為這女人是個是非,能不見最好不見。潘向明考察回來後,季棟樑第一時間就把嘉良發生的變故匯報了,沒有潘向明很平靜。「是嗎?」他問了一聲,季棟樑正想添油加醋多匯報幾句,潘向明又道:「那是人家自己的事,你們最好不要亂發議論,對外資企業,我們的態度一定要謹慎。」爾後,潘向明就不再問及嘉良公司。季棟樑多老道的人啊,一看潘向明如此,心裡馬上有了數。何碧欣和魯一周回來後,先後多次給他打電話,他都裝聽不見,沒接。那天會議之後,季棟樑又試探著想摸摸潘向明心思,千萬別把脈號錯了,不料話剛開頭,就讓潘向明臭了一頓:「怎麼你們都這麼關心嘉良,開發區只有這麼一家企業?」

    季棟樑便清楚,嘉良兩個字,不能再在向明書記面前提了。既然不能提,他就不能見何碧欣,過去的女神,一眨眼就成了瘟神,季棟樑心裡也挺過意不去的。

    胡玥倒是熱情,她請何碧欣坐,耐著性子聽何碧欣把委屈道完,莞爾一笑道:「光訴委屈不行,得想辦法把權力要回來。」

    「是啊,他不能對我這樣,我做錯什麼了,你說,我做錯什麼了?我為他犧牲了那麼多,青春、美貌、還有……」何碧欣又嗚嗚咽咽起來,東窗事發後,何碧欣懼怕過,後悔過,甚至暗暗下定決心,要跟魯一週一刀,愛情跟嘉良之間,何碧欣當然會選擇嘉良,那不但是她後半生的依靠,更是她未來的精神寄托與追求。不可否認,她現在深愛著嘉良,願意為它付出一切。

    都說擁有愛情的女人才是最幸福,何碧欣卻想魚和熊掌二者兼得,當二者發生衝突時,她會毫不猶豫地把已經越軌的步子收回來。因為她知道,她跟魯一周之間,並不是愛情,不是!

    可……

    胡玥不露心跡地看著何碧欣,目光裡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興奮勁。曾幾何時,何碧欣高傲得就像公主,哪把她放在眼裡。有次市工商聯和婦聯組織一批女幹部到高新區參觀,何碧欣跟誰都把手握了,輪到她時,居然接起了電話,楞是把她伸出去的手晾在了那裡。現在,何碧欣終於求她頭上來了。

    等何碧欣說完,胡玥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又問了一些情況,其中就涉及到何碧欣跟魯一周的艷照。「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呢,有些事是留不得證據的,那些東西可以毀掉一個女人的清白。」胡玥說這話時,嘴唇是往上翹著的,顯得自己多清白似的,目光裡自然是對何碧欣這種作風不正派的女人的不屑。何碧欣不想在這話題上多糾纏,道:「我不需要清白,我需要我的企業。」

    「是啊,企業。」胡玥很是憐憫地歎了一聲,捧起水杯,喝了口綠茶。其實她是很想知道何碧欣怎麼跟魯一周勾搭上的,魯一周在床上真有傳言中的那麼兇猛?還有,魯一周真的會離婚娶何碧欣?要知道,魯一周老婆可是省開發行第一副行長的外甥女,也算是有深度背景的。女人在這些事上的想像力總是比男人豐富,而且,她們總喜歡問出個結果。

    這事會有結果麼?沒有結果更好,憑什麼好的東西都要讓何碧欣這種女人得到,不公平!胡玥後來笑笑,意猶未盡地收起了話頭。

    何碧欣卻把胡玥當成了主心骨,一門心思要從她這裡討到辦法。突然而至的變故,讓何碧欣的智商指數降為零,她都急得要發瘋了。

    胡玥欣賞著何碧欣焦急的樣子,她本來不想給何碧欣支招的,沒有道理,忽然又想起季棟樑跟她說過的一席話,計上心來,道:「對了,我聽說陳董事長是發改委請來的,解鈴還需繫鈴人,要不,你到發改委問問?」

    「發改委?」何碧欣猛地站了起來,陳嘉良還真是孟東燃請來的!孟東燃啊孟東燃,我何碧欣哪點負了你,犯得著你出此狠招?

    何碧欣來到發改委,李開望告訴她,孟東燃不在,陪同徐副市長去基層調研。

    「還有哪位主任在?」何碧欣一掃臉上陰雲,當把問題都歸結到孟東燃身上時,她心裡似乎有了底氣。

    「上源副主任在,要不,你先到他辦公室坐坐?」李開望帶著徵詢的口吻道。

    「我不是坐,我是來問個明白!」何碧欣扔下這句話,逕直往江上源辦公室去了。李開望莫名其妙,不過他還是很快就打電話告訴了孟東燃。

    江上源熱情地迎接了何碧欣:「是何總啊,稀客稀客,快請坐。」何碧欣屁股一甩,把自己交給了沙發。

    跟何碧欣這樣的女人交談,對江上源來說是件愉快事。可惜,這樣愉快的事不是經常遇到,現在這些企業老闆,到了哪兒也是直接往一把手屋子裡闖,對他們這些二把手三把手,看都似乎懶得看一眼。甭說是他們,就是市裡副市長、副書記,怕也不在他們眼睛裡。這是一個權力高度集中的時代,副職職數雖然越設越多,也越設越濫,但只是充分滿足著人們往上奮鬥的慾望,等於是給你屁股底下安排了一個級別,至於這個級別有沒有含金量,含金量多大,上級是不去考慮的,上級只關心你為這個位子付出了多少。有人說,官場上的副職如同老女人的乳房,看著是個東西,其實是擺設,沒一點實際用。江上源還算好一些,個別單位副職聽說連一頓飯的權力都沒。但江上源絕不想做一隻老女人的乳房,要做就做姑娘的,挺挺的,既有型更有力量。裹在衣服裡挺拔,握在手裡實在,這樣的權力才是他夢寐以求的。

    嘉良風波,江上源從側面打聽了許多,沒辦法,正常渠道他現在什麼也聽不到,孟東燃跟李開望兩個處處提防他,讓他的很多信息渠道都堵塞,近一個階段,到他辦公室來的人都比以前少了許多。江上源堅信,陳嘉良來桐江,一定是孟東燃精心策劃的,那些他想看卻看不到的照片,沒準都是孟東燃安插進去的人偷拍的。一開始他認為孟東燃是對付季棟樑,想讓季棟樑的如意算盤落空,現在看來是錯了,孟東燃這步棋是衝著向明書記的,他要把嘉良拉進謝華敏懷裡,要給趙乃鋅獻上一份大禮。

    「是來找孟主任吧,他去三江了,一天兩天回不來。」江上源一邊盯著何碧欣錯落有致風景無限的身子,一邊說些酸不溜秋的話。心裡卻在想,這女人看來是遇上了麻煩事,瞧她那張臉,染得全是寡婦色。

    「我來找發改委。」何碧欣沒頭沒腦說,她的情緒壞極了,根本無法控制。

    江上源長長哦了一聲,何碧欣越是這樣,他越開心。女人什麼時候最可愛,就是你失去理智失去判斷的時候,表明你心裡沒了底。女人一旦心裡沒了底,任何一個男人都能成為她主心骨。

    「大妹子今天看上去不高興啊,跑我這發火來了?」江上源一邊給何碧欣沏茶,一邊道。大約是大妹子這個稱呼觸動了何碧欣,何碧欣僵著的表情動了動,再一看他溫暖親切的目光,心裡那道閥就打開了。

    「江主任你說說,我對你們發改委怎樣?這些年你們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市裡各項活動,我哪一項拉下了?你們說整頓電子市場,我何碧欣第一個站出來配合。你們說調整產品結構,我何碧欣第一個加大投入開發新產品,工作都是互相支持的嘛,你們倒好,背後放火,過河拆橋,置我何碧欣於死地。」

    「有這麼嚴重?」江上源在離何碧欣不遠的地方坐下,滿是關切地望住何碧欣。何碧欣說話的時候,身上那兩坨肉上拉下動,晃得他心裡一顫一顫,蠻有味的嘛,他期望何碧欣繼續晃下去。

    「你還說呢,江主任,今天我可把話撂這裡,不把事情說清楚,我就不回去,賴也要賴在發改委。」

    「別別別,喝水,何總你喝水,你這一上綱上線,我就沒譜了。來,喝口水嘛,慢慢說,犯什麼急,誰敢把你何總怎麼著。」

    何碧欣接過江上源遞上的杯子,捧住,沒喝,人卻比剛才平靜了許多:「諒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著。」

    「這不就對了,你何總啥大風大浪沒經過,幹嘛為這點小事衝動呢。」江上源笑瞇瞇地,目光如溫柔的手掌,緩緩在何碧欣身上撫慰了一遍,自己也端起茶杯,極有滋味地呷了一口:「要說這事呢,我不該多嘴,可看到你大妹子難過,我忍不住啊。」他試探著拋過去一句,然後看何碧欣反應。

    「江主任你可要替我做主,有人欺騙我們嘉良,想趁火打劫。」

    「好,好,這個主我做,我一定做!」江上源起身,往前跨了兩步,很自然地,就把手擱在了何碧欣肩上。

    3

    接到李開望電話的時候,孟東燃正陪著徐副市長在三江縣視察。

    三江縣去年新修的沿江觀光大道濱江出了問題,這條長二十公里的觀光大道是按高等級公路標準設計的,工程造價是市政公路的倍,工程由東方路橋楚健飛承建。沒想這才開通三個多月,公路就出現多處翻漿、鼓包,有兩公里甚至大面積塌陷,過往司機怨聲載道,投訴信持續不斷。作為市裡分管交通建設的徐副市長,終於坐不住了,親自到現場察看。

    一行人陪著徐副市長,憂心忡忡,目光所到之處,都是讓人發怒的景象,一項省級重點工程,就建成這樣子。

    沿著濱江大道走了一個多小時,徐副市長在一翻漿處停下,聲音沉重地沖三江縣長說:「你們看看,你們自己看,這就是你們造福於民的實績,臉紅不?」

    三江縣長頭上冒著汗說:「對不住徐市長,我們也沒想到會這樣……」

    「那你們想到什麼了,就這樣的工程,你們還好意思報上去評獎?」

    「是施工方報的,我們只是……」

    「只是什麼,你們只是盡點責任是不是?」

    三江縣長紅著臉,不敢接話,其他人全都表情沉重。

    「東方的人呢,怎麼還不到?」默了一會,徐副市長又問。

    「人呢?」三江縣長轉身問路政管理局江局長。

    「我們聯繫了,電話不通,楚總好像去新加坡了。」路政管理局江局長結結巴巴道。

    孟東燃沒有作聲,楚健飛絕沒去新加坡,就在他離開桐江往三江縣來時,還接到過他的電話,詢問柳桐公路發包情況。他是故意躲避,或者壓根就不想來。

    徐副市長討了沒趣,明知道楚健飛是不給他面子,他還這麼問了一句,一時黑著臉站在那兒,不知該沖誰發火。

    副市長是有很多火沒地方發的,頭上戴著帽子,很多事你不管不行,它會找到你,管又管不出個名堂。就說這濱江大道吧,徐副市長哪裡是想管,推都來不及,他難道不知這裡面的名堂?但凡東方路橋搞的工程,不出問題才怪,可出了人家照樣一項接著一項搞,一屁股的屎留著你來擦,擦不及時你頭上的火就著了。自從分管交通建設以來,他擦了不知多少,擦得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幹什麼的了。

    「省裡來的專家怎麼說,分析報告出來沒?」徐副市長又問。

    三江縣長猶豫了一會,道:「出來跟沒出來結果一樣,分析報告說造成工程質量的主要原因是路基探測不明,地質條件複雜,總之跟施工方沒關係。」說到這兒,四下掃了一眼,沖質監站站長說:「王站,把報告呈給市長。」

    徐副市長擺擺手,找專家不過是為某些人開脫責任,網民罵得一點沒錯,專家專家不過是搬磚的磚家,紅包一拿,禮品一收,還哪有什麼正義?

    孟東燃接過王站長遞上來的報告,看也沒看,裝進了公文包裡。類似的分析報告,他有幾十份,每一份都摻滿了水,比市場上肉販子們賣的黑心注水肉還要讓人倒胃。

    「你們說怎麼辦,就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吧?」徐副市長開始琢磨解決的辦法。

    「縣上實在沒有辦法,工程當初是由市裡發包的,縣上只是受益單位,眼下益是沒法受了,只要不遭老百姓罵就是好事。」三江縣長也是一肚子苦水,倒個不停。

    「出了事都推,有了功都搶,就這還不讓老百姓罵,我看是罵得輕了。」徐副市長差點又激動,孟東燃暗暗拽了下他衣襟,徐副市長才把話止住。

    「市長,我們有難處啊……」三江縣長哭喪著臉,表情既誇張又逼真。

    「描吧描吧,誰也拿支筆,使勁描,我看能描出一個什麼結果。」徐副市長洩氣道。過了一會兒,他轉而望住孟東燃:「東燃你的意見呢,路擺在這裡,你這個發改委主任心裡也不舒服吧?」

    孟東燃苦笑一聲:「多說無用,還是盡力善後吧。既然專家有了意見,責任不在施工方,我的意見,就由市縣聯手,協調些資金,能補的補,能重修的重修。至於追查責任,我看也沒這個必要,能追查出一條新路來麼?」

    孟東燃的話讓徐副市長臉色好看了些:「好吧,有你這個善後專家在,我看也就沒必要再看下去了。就按孟主任說的辦,聽明白沒?」

    「明白,明白。」三江縣長立馬點頭,其他人也跟著出了口長氣。

    回三江賓館的路上,孟東燃撥通了一個電話,沖電話那邊的人說:「晚上你到我房間來一趟。」

    等到了晚上,徐副市長跟三江縣裡的領導活動去了,孟東燃藉故不太舒服,沒去。大約九點半鐘,房間門敲響,進來一位又矮又胖的男人,沖孟東燃叫了聲哥。

    來人叫王學兵,並不是孟東燃弟弟。八年前,32歲的孟東燃在仕途上曾有過一段坎坷,並且傷及到身體,若不是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人,孟東燃怕是走不到今天。

    那時孟東燃還在三江,常國安離開三江後,新任縣委書記彭長征在三江搞了一次大肅清,孟東燃作為常國安一手提攜起來的三江少派力量,在那次肅清中首當其衝,一紙調令,孟東燃離開三江建設局長的位子,被「貶」到三江縣文物局擔任書記。官場中人不怕換位子,就怕這種帶著「貶」意的挪位子。而且彭長征在公開場合說,只要他在三江一天,孟東燃等人就休想自在一天,誰讓他們當初不把他放在眼裡。孟東燃暗暗叫苦,常國安擔任縣委書記時,彭長征擔任縣長,的確,彭長征當時的日子非常難過,不僅被駕空,沒有一個縣長最起碼的權力,而且連吃飯這樣的小事也是難上加難,想找個人陪同都要思慮再三。但凡有誰陪彭長征吃頓飯,只要傳進常國安耳朵,這人立馬就會遭殃,常彭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弄得三江人人自危,誰也不敢拿自己的仕途去冒險。孟東燃自然一心一意維護著常國安的威嚴,雖然不至於充當常國安的監聽器,但跟彭長征,卻是一點私交都不敢有,到後來甚至公開場合都不敢喊他彭縣長。遭此「貶」,應該在情理之中。

    但是孟東燃卻接受不了事實,在建設局長那樣的位子上干久了,滿身都是光環,處處都是鮮花,突然被打到文物局這個冷宮,一周接不到一個電話,看不到一張笑臉,孟東燃頓覺人生暗淡,前程渺茫。終日關在辦公室裡,咀嚼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八個字。不幸的是,抑鬱加上灰心,很快他就有了病,糜爛性胃炎。當時孟東燃的家已搬到了桐江,葉小棠帶著不滿五歲的兒子在桐江,孩子平時由丈母娘照顧,孟東燃在三江屬於單身男人,吃飯首先成了一大問題。以前在建設局,什麼也不成問題,想吃什麼就能吃到什麼,現在不一樣了,想吃頓家常飯都難,他成了以前的彭長征,身邊突然就沒了朋友。

    孟東燃向當時的文物局長請假,說要回桐江看病,局長呵呵笑笑:「請假可以啊,我簽個字,你拿到組織部去批吧。」孟東燃真就拿到了組織部,當時他的想法是,既然你排擠我,我就去養病,好讓你眼不見心不煩,離開你的視野你總舒服了吧?沒想組織部長問清原委,立刻當成一件重要的事匯報到了縣委書記彭長征那裡,於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談話運動便開始,先是組織部,接著是人大,到後來縣委副書記縣長都出面了。談話先是圍繞他的病,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如果是真病,縣裡可以找最好的醫生給他治療,要住院也要在三江住,縣裡怎麼能不負責任地把一個為三江建設做出巨大貢獻的病人推給市裡呢,這說不過去,不仁道也不合常規。如果是假病,那就要從思想深處找找原因了?當時的組織部第一副部長季棟樑語重心長說:「東燃啊,我們是人民公僕,是黨培養多年的幹部,怎麼老想著個人得失呢?先要想到為人民服務嘛,在建設局是為人民服務,到了文物局更是為人民服務,不能因為單位小就鬧情緒,更不能因為崗位變了就跟組織找借口,這不好,真的不好嘛。」孟東燃說我是真病,不信你陪我去醫院,讓醫生當面給我檢查。季棟樑真就陪著他去了醫院,但是一場檢查下來,縣醫院出具的證明是一切正常,沒有看出胃有什麼異常,只是出於人道和關心,建議以後少飲酒,精神上不要有什麼負擔,保持樂觀既可。

    「看看看,我說沒問題嘛,你還懷疑,怎麼著,不就是酒喝多了麼,組織上是關心你,才讓你離開建設局長這個位子,把喝酒的苦差事交給別人。至於精神,組織就沒辦法了,你得自己調節,關鍵一條,要保持樂觀,什麼時候,革命的樂觀主義不能丟,千萬不能悲觀消極,更不能懷有仇視心理。」季棟樑笑呵呵講了一大堆,把孟東燃心裡那股壓著的火終於講了出來。

    「我就消極悲觀了,我就懷有仇視心理了,怎麼著,我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難道連檢查治療的權力都沒有,我是戰犯怎麼的?」

    一句戰犯,闖下了大禍。三江縣委縣政府連夜召開會議,就孟東燃的戰犯問題進行了討論,第二天,聲勢浩大的幹部隊伍思想整頓工作在全縣大面積鋪開,戰犯一說當時成了某種危險思潮的代表,遭到了激烈批判。

    一個月後,整頓工作延伸到各鄉各村,孟東燃居然也成為整頓小組的一名成員,被派往條件異常艱苦的石嘴子鄉下界村。在那裡,他碰到了這生足以成為他生活導師人生榜樣的農村女人:朱秀荷。

    朱秀荷當時已經五十歲,丈夫原是石嘴子小學老師,為搶救三個落水孩子,五年前獻出了生命。朱秀荷一直想讓鄉里和縣上為丈夫追認個什麼,或者看在丈夫為搶救別人家孩子死去的份上,讓鄉里照顧一下他的孩子,給他家老大王學兵安排個小學代課教師什麼的。為這事她跑了五年,什麼結果也沒跑到。整頓小組到石嘴子村宣講的時候,朱秀荷已經不跑了,帶著王學兵哥仨在一家建築工地上打工,拿她的話說,天上啥都掉,就是不掉餡餅,要活命,還得靠自己兩隻手。

    孟東燃的胃病是朱秀荷調養好的,他住在朱秀荷家,朱秀荷親手給他燉雞、燉魚,給他熬綠葉蔬菜粥,後來又請來村裡的老中醫,為他把脈,拿祖傳秘方為他調理。孟東燃的心理也是朱秀荷調養好的。孟東燃承認,那個時候政治上極不成熟,只顧著眼前,很少考慮遠慮,特別是在常國安跟彭長征的鬥爭中,自己過於旗幟鮮明,立場堅定,結果沒給自己留下迴旋的空間和餘地。政治其實是一場賭博,孟東燃以前是這樣認識的,你跟著誰,便把自己賭給了誰,一竿子插到底,這樣雖說顯得忠心耿耿,但風險太大。而且政治從來就不是這麼孤注一擲玩的。政治的複雜在於你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出手,政治的奧妙在於不斷地周旋,政治的樂趣在於最終俘獲,政治的全部智慧在於圓滑在於藏著鋒芒的世故,在於妥協中保存實力積蓄力量,政治的快感在於強加於人。

    但是那個時候他沒意識到這些,感謝上蒼,給了他一段磨難,讓他看清楚許多。也感謝上蒼,讓他結識了朱秀荷一家,這家人的樸實還有善良成了溫暖他心靈的一劑良藥。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時候,在他們一家身上找到了溫暖找到了力量。

    當他離開石嘴子時,就暗暗發誓,這輩子,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回報這家人。

    孟東燃擔任三江副縣長那一年,王學兵成立了宏遠建築公司,第一筆活,是孟東燃替他找的,包括機械設備,建材等都是孟東燃替他張羅的。王學兵那時啥也不懂,孟東燃就讓三江縣一建公司副總經理程少華幫他,包括工程技術人員也是程少華從一建帶來的。工程做完後,王學兵提了一尼龍袋,深夜敲開了副縣長孟東燃的門,先是扭扭捏捏匯報了工程施工中許多趣事,接著又說起了他母親。他告訴孟東燃,母親朱秀荷得知他做工程掙了錢,很高興。「她的腰痛病也不犯了,昨天還親自張羅著宰了一頭豬,要招待鄉鄰,還非讓我給你帶來一條豬腿。」

    「這就好,這就好嘛,學兵啊,你現在也是經理了,好好幹,帶著百十號人,把事業干大。」

    「我聽縣長的,一定好好幹。」

    孟東燃笑說:「別縣長縣長的,以後就叫我哥吧,那時我住你們家,你媽就讓你叫我哥的。」

    「我……我……不敢叫,還是叫縣長吧,我一個農民,咋敢跟縣長稱哥呢,我媽要是知道了,還不定怎麼收拾我呢。」王學兵越發扭捏,此人幹起事來一套一套的,該中規中矩的時候中規中矩,該精明強悍的時候精明強悍,獨獨見了孟東燃,舌頭就短了,人也靦腆得像個讀書人。

    孟東燃又跟他說了一會話,叮囑他幹工程一定要重視質量,千萬不能學別人偷工減料,更不能抱掠一把就走的心理。「要放眼長遠,要有遠大目標,要把它當成你這輩子的事業來做,要把誠信兩個字牢牢裝腦子裡。」王學兵一一點頭,完了,指著尼龍袋說:「這個我就放下了,是我媽的一片心意。」孟東燃以為是豬大腿,本想讓王學兵帶回去,自己收條豬大腿算什麼呢?又一想,退回去會傷到朱秀荷的心,於是笑著說:「行,我收下,回去告訴你媽,我很好,改天有空我去看她,讓她在家好好養著身體,將來享福呢。」

    王學兵憨憨地笑了笑:「那我走了,縣長你保重。」

    「又叫縣長,以後不許這麼叫。」說著,孟東燃送他下樓。回身上樓時,孟東燃順勢叫了自己的司機,讓他把豬大腿拿走:「讓你老婆給咱鹵好了,改善生活。」

    沒想第二天早上,司機就慌慌張張找來了:「縣長,昨天……昨天……」

    「昨天怎麼了?」

    「豬大腿。」

    「怎麼,你老婆不想鹵?」

    「不是啊縣長,那不是……唉,怎麼說呢,縣長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

    等問清原委,孟東燃就怒了,原來王學兵不只給他送來一條豬腿,還送來十二萬塊錢!

    那項工程統共加起來,也就掙這麼多,這個王學兵!

    把王學兵叫來,罵完後才知道,這都是朱秀荷的主意。朱秀荷說,沒有孟縣長,你哪有本事成立這個建築隊,又到哪找活去?咱做人要講良心,要知恩圖報,以後不管掙多少,你只留一份工資,其他錢,都給孟縣長拿去,他當縣長,花銷大,掙那幾個工資,咋夠?

    孟東燃淚水差點就盈了眶。良久,他抓住王學兵的手說:「記住,哥幫你就是在幫哥自己,這錢是你辛苦掙來的,留著養活你媽還有兩個弟弟,哥不要,以後也絕不許這樣,明白不?」

    打那以後,王學兵再也不敢送錢了,不過,他的宏遠建築公司因為重質量守信譽,越做越大,到現在,已是三江縣最大的建築企業了。曾經給他幫過忙的縣建一公司副總經理程少華,現在是宏遠的總經理。前天,宏遠成功收購了三江縣一建和二建,時為市政府副秘書長的孟東燃還參加過宏遠集團的掛牌儀式。

    「怎麼樣,一中工程幹完沒?」孟東燃打量了一會王學兵,問。

    王學兵憨憨地笑笑:「馬上竣工了,二中那邊的工程也封了頂。」

    這幾年中央加大基礎設施投資,桐江爭取來的工程多,特別是教育系統和衛生系統,每年都有新項目,王學兵忙得一塌糊塗。

    「那好,叫你來,是有項工程讓你做,我還怕你抽不出力量呢。」孟東燃接著把濱江大道的返修工程說了,王學兵沉默著,先不表態。

    王學兵的起家,跟這種返修工程有很大關係。幾乎每年都有類似的工程要返修,而且不能張揚到明處,只能讓一些規模不大的工程公司去偷偷做。外界只當是原工程公司在維修在返工,很難想到是別人在擦屁股。這類返修工程有兩大好處,一是沒風險也沒技術難度,只要認真就行,二是利潤大。這個時候誰還敢在乎錢,只求快快地把瘡疤摀住。

    「相關手續還有工程標準,你去找路政管理局江局長,記住,跟以前一樣,一不能簽合同,二不能打你宏遠的牌子,別人問起來,就說是外包工。」

    王學兵這才鄭重地點頭。

    4

    回到市裡,徐副市長將三江縣濱江大道督察情況向趙乃鋅做了匯報,涉及到善後的事,徐副市長沒多說,只道是交給孟東燃了,由發改委跟三江方面協調解決。

    這天趙乃鋅把孟東燃叫去,問善後工作怎麼考慮了?孟東燃笑著說:「一點小問題,已經跟縣裡商量好解決辦法。」

    「小問題?」趙乃鋅瞪大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

    孟東燃避開趙乃鋅目光,依舊保持著微笑道:「不就是小問題麼,難道還能把它放大?」

    趙乃鋅這才明白過他話裡的意思,搖了搖頭,表示無奈。隨後,兩人就談到了楚健飛,趙乃鋅恨恨道:「這個楚健飛,我看遲早要讓我們吃苦頭。」

    「要是吃苦頭早就吃了,市長沒必要擔心,現在吃不到,將來也吃不到。」孟東燃坦然道。

    「你就那麼自信?」趙乃鋅意味深長地望住孟東燃。孟東燃這句話,等於是替他卸掉不少包袱,有些包袱背在身上,會讓人時時不安,有了趙乃鋅這種專門卸包袱的人,顧慮就少得多。

    「不是我自信,他是他,我們是我們,不沾邊的。」孟東燃快要把話挑明了,他知道趙乃鋅的顧慮在哪,楚健飛這種人,踩著你的肩膀摘桃子,一旦有棍子打過來,他會逃得沒影沒蹤,反你把留給看樹人。這種人既無道也無義,孟東燃早就留足了心眼,每個項目都做得乾乾淨淨,不給趙乃鋅和自己留下任何腳印。

    趙乃鋅心裡雖然溫暖,但也不敢大意,想到下一步的柳桐公路,無不擔憂地說:「這樣下去,啥時是個完啊?」

    孟東燃也富有同感地說:「沒辦法,你我急都是閒急,皇上不急太監急有什麼用,不去想了,能做到啥程度,就盡力做啥程度吧,只要不被他套死就行。」

    「拜託你了東燃。」趙乃鋅嗓子忽然就有些濕潤,很多話堵在嘴裡,又不便說出來,只能用這種模糊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市長您客氣了,您一客氣,我反倒不會工作了。」孟東燃由衷地說,趙乃鋅臉上的表情就自然了許多。來桐江三年,趙乃鋅是靠著孟東燃辦了不少事,而且現在越發有些離不開,這不是說孟東燃多會來事,不,如果僅僅是那樣,他們的關係是發展不到今天的,比孟東燃會來事的人多,在他趙乃鋅面前獻慇勤表忠心的人更多,為官為到今天,趙乃鋅深刻地悟出一個道理,官者,一頂帽子兩張嘴,那頂帽子不是你的,是別人借給你戴的,戴了,你就得戴出點樣子,這樣子不是戴給上級看,也不是光明到戴給老百姓看,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看。自己心不虧,才能叫把它戴正戴端。兩張嘴,一張是用來跟上級說話的,一張是用來跟百姓說話的,兩張嘴前面那一豎,才是你自己跟自己說的。這一豎要是豎歪豎斜豎不到地方,你這個官,也就當得不是地方。可官當得是不是地方,不是你一個人能左右的,得有一批人,或者一小批人,孟東燃就是這一小批人中的中堅。他是在妥協中堅持原則,在平衡或搖擺中盡量把船開到航線的那種人,是一個心中有方寸進退自有數的人,這種人不是世故不是圓滑而是有大智慧啊。官場中人搞權謀的多,搞陰暗的多,搞小動作的更多,真正靠著智慧從從容容做事的,少。

    不少人跑他面前說,孟東燃腳踩幾隻船,不可靠,不忠心,也有人說他是一個陰謀家野心家,是踩著別人肩膀為自己撈取政治實惠的人,趙乃鋅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但在心裡,他卻有一個准數,如果孟東燃背叛了他,這個世界,他就真沒有什麼可相信的了。

    這不是品質,也不是道德,這是一個人的信仰。我們可以喪失品質不要道德丟棄準則失去立場,但絕不可沒有信仰,信仰才是左右我們最終腳步的。

    他相信,他跟孟東燃的關係不是靠利益來維護不是靠潛規則顯規則來左右而是靠信仰在支撐。

    「好吧東燃,啥也不說了,按你的計劃走吧,走哪走不動了我再給你推車。」

    「市長您就放寬心吧,暫時這輛車我還拉得動,我擔心的倒不是溝溝坎坎或暗絆子,我擔心的是泥石流。」

    「泥石流?」趙乃鋅有點納悶,旋即他就明白,這泥石流是指什麼。

    羅副省長!

    孟東燃真是人精啊,有關羅副省長的小道消息,剛剛才在省委省府高層傳開,他這個級別的領導都很難聽到虛實,孟東燃這麼快就嗅到了氣味。

    「鼻子別太尖,真要是泥石流來了,也不會埋住你。」

    「那市長得替我早點修條路。」孟東燃笑著,輕輕鬆鬆就把藏在心裡多時的話說了出來。

    趙乃鋅沉吟著,半天不作回答,最後模稜兩可笑了笑:「忙去吧,一大堆工作還等著呢。」

    桐江忽然傳出一股風聲,說嘉良老闆陳嘉良跟孟東燃關係深厚,孟東燃急著請陳嘉良來,目的就是要把嘉良跟科興的合作方案推翻,好讓嘉良老老實實嫁到謝華敏懷裡去。伴隨著這股風聲的,是孟東燃跟謝華敏之間高歌猛進的野情。已經有人在說,孟東燃色膽包天,要給趙乃鋅戴綠帽子……

    孟東燃是跟副秘書長劉澤江吃飯時聽劉澤江說的。

    「怎麼回事,還真動心了,我可提醒你,甭吃不到羊肉惹一身腥。」

    「什麼意思?」孟東燃見劉澤江不像是開玩笑,一本正經問。

    「你跟謝華敏啊,外面都吵翻了,你是裝聾還是作啞,怎麼,這次不怕你家那位了?」一起吃飯的都是自己人,劉澤江說話就直截了當,沒拐任何彎子。

    「行,我明白了。」

    飯局一散,孟東燃就打電話給李開望,問他聽到什麼?李開望吞吞吐吐,不直說。孟東燃生氣了:「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不就是我跟別的女人勾搭麼,說。」

    李開望才說:「主任,這股風很怪,像是一夜間刮起的,太不正常。」

    「正常能叫風嗎?開望我跟你說,不管聽到什麼,都要在第一時間告訴我,明白不?」

    李開望誠惶誠恐道:「知道了主任,主任你先別慌,我正在查風波緣頭。」

    「我慌什麼,你是公安還是什麼,別亂來,就讓它刮。」

    電話剛合上,葉小棠就打來了,問他在哪?孟東燃說跟劉秘書長一起吃飯,葉小棠說不只劉秘書長一人吧,你多吃點,晚上也別回來了,工作要緊。孟東燃說葉小棠你什麼意思?葉小棠說孟大主任我沒什麼意思。孟東燃說你話裡明顯有意思,幹嘛不直接說出來,玩朦朧是不是?葉小棠說孟大主任我直接說出來有意思麼,你喜歡朦朧你接著玩,我沒興趣陪你。孟東燃說葉小棠你別跟我扯,有什麼話咱回家再說,打這種邊鼓多沒勁。葉小棠說孟大主任你很有勁,可惜就是把勁用錯了地方,對了我得跟你說一聲,這個家還是你回吧,今晚我不回去了。我舊病復發,又想在外面過夜了。

    說完就掛了機。

    孟東燃氣得找不到誰發脾氣,只能恨恨地朝馬路牙子踢一腳。司機董浩遠遠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打出一個冷戰。

    陳嘉良拿來了他的全部方案,還好,查帳後發現,嘉良公司的財務還是安全的,何碧欣並沒有轉移走多少,或者說,陳嘉良出現得太快,何碧欣壓根就沒來及。

    方案有三項內容,一是立即終止嘉良跟科興的合作,嘉科電子是個怪胎,不容許它出籠。二是停止嘉良目前的一切生產經營活動,並申請法律保全,以免節外生枝。三是他仍然堅持以前的主張,想給嘉良找一個靠得住的婆家。

    「何碧欣呢,您怎麼考慮的?」孟東燃避開重點,挑敏感的問。

    「那幢房子留給她,每月再給她兩萬塊零花,我只能做到這程度了,她太傷我的心啦。」陳嘉良說著又要激動,孟東燃趕忙打岔:「行,有個交待就好,事情到這一步,還望陳先生能想得開。」

    「無所謂啦,想不開又能咋,女人向來是靠不住的,要不然,我也不會回去守著自己的結髮妻子啦。孟主任,我現在好後悔的啦。」

    「別別別,千萬別說後悔兩個字,人生就是這麼折騰老的,越折騰越有成就感嘛。」孟東燃幽默了一把,才把陳嘉良臉上的痛悔幽默掉。

    接下來談正事,孟東燃問陳嘉良,對嘉良未來的婆家,他到底心裡有沒有譜?陳嘉良抹了把頭髮,手在保養得很好的額頭上停了會,好像那兒有點不舒服,然後鬆開眉頭道:「當然有得啦,之前我就想把她嫁給國風或是光華,現在這主意還是不變,當然這兩家我更看好光華啦,孟主任啊,務必請你幫忙。我已跟光華老總見過面啦,她也是這意思啦。」

    孟東燃一直搞不清,來自寶島的陳嘉良,說話怎麼老愛拉出這個啦字,後來才知道,他從四十多歲就跟廣東人打交道,國內剛放開,他就到廣州做生意啦。據說他在廣州那邊,還養著一個跟何碧欣情況差不多的女人。孟東燃不由地就想,何碧欣跟魯一周東窩事發,會不會是廣州那個情人搞的鬼?

    等跟陳嘉良把正事談完,見到老同學孫國鋒時,孫國鋒那滿臉壞笑還有最近神神秘秘的樣子,忽然讓孟東燃想到了另一層。

    太可怕了!孟東燃禁不住打出一個冷戰。

    「雞飛蛋打,雞飛蛋打啦。」孫國鋒幸災樂禍,一見面就學起了陳嘉良的腔調。

    孟東燃凝住孫國鋒良久,越看越覺得有味道。孫國鋒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別別別,你千萬別往那方面想,我怕。」

    「你怕什麼?」

    「怕你懷疑我啊,你那眼睛有毒,我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就說實話,缺德事是不是你幹的?」

    「我比竇娥還冤啊,我就怕你把我跟這檔子破事聯繫起來,看,看,我的擔心應驗了沒。」

    「你冤?」孟東燃皮笑肉不笑地看住孫國鋒:「你孫大老闆啥事做不出來,說,什麼時候盯上的?」

    「真的不是我,你這麼想我可要翻臉啦。」孫國鋒叫苦連天。

    「不說是不是,不說這事咱們就不往下談,讓你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說了不是我,是一個叫阿彪的男人幹的。」

    「阿彪?」

    「是啊,就阿彪干的。」

    「你跟他認識多久了?」

    「幹嘛問這個,我說了跟我沒關係的嘛,我有那麼卑鄙?」

    孟東燃恨恨一笑:「孫國鋒,你比我想的還卑鄙,的確,這事不是你幹的,你故意把風聲漏給廣州那女人,那女人為了討好,想拿到證據,就讓阿彪出面跟蹤偷拍,然後阿彪又來找你。怎麼樣,我的推理沒錯吧?」

    「你……」孫國鋒先是震驚,爾後臉色就難看起來,最後洩氣道:「算了,反正那兩個也不是什麼好貨,幸虧人家發現了,要不然,陳老先生辛辛苦苦創下的業,還不定讓他們怎麼糟蹋掉呢。」

    孫國鋒原以為這樣一搪塞,孟東燃就不再刨根問底,哪知孟東燃心裡的疑惑一經證實,立刻拿起包走人,一分鐘也沒多留。

    孫國鋒知道他那根筋又犯了,氣得在後面罵:「一根筋,真是一根筋!」

    孟東燃並不是一根筋犯了,他有他的原則,做人不可突破底線。為官也好,為人也好,孟東燃始終掌握一個準則,暗箭傷人的事絕不做,有衝突解決衝突,有矛盾化解矛盾,實在化解不了,另擇他法,但絕不可用無恥甚至卑鄙的手段對付之。還有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孟東燃絕不主動找事,他是那種以防為主的人,其實在官場,防禦就是最好的進攻手段,愛出風頭者大都是些攻擊性比較強的人,這種人在官場可以得勢一時,但極難一生得勢,性格即命運,這點在官場尤為正確。官場永遠需要的是含而不露內斂穩重柔韌度很好的人,而不需要炮彈和匕首,也不需要火藥筒子。孟東燃在一次次的跌倒與爬起中,終於讓自己明白過一個道理,收斂住自己也就等於收斂住了別人。孫國鋒這樣做讓他寒心,怎麼能用如此下三爛手段呢,況且還是在對付一個女人!

    商業競爭也是要講廉恥的,當一個人連廉恥都不講的時候,這人還值得交麼?不擇手段的人任何時候都會不擇手段!

    他發現孫國鋒現在變得越來越可怕,以前怎麼就沒發現這一點呢?

    是得引起點注意了,他後悔自己把同學關係拉得過近,任何關係中間都應該有堵牆,不該越過的時候,絕不能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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