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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十七章 (2) 文 / 許春樵

    光復快餐店開業的前一天,齊立言和王韻玲已是彈盡糧絕身無分文了,二子的兩萬塊錢交了一萬八房租,剩下的兩千塊錢,還有王韻玲積攢下僅剩的三千多塊錢、齊立言最後賣掉的那批破爛一千多塊錢、天德樓打工兩個月的薪水一千二百塊錢全都用在了裝修、買灶具、碗碟上。齊立言從口袋裡摸出最後六塊多錢,那幾張無足輕重的塊票和幾個鋼蹦在他手心裡被攥出了水,王韻玲見買米買菜的錢都沒有了,她對齊立言說:「你幫著小岳把後堂收拾乾淨,我把傳呼機和金耳環去當了。」齊立言拉著王韻玲的手說:「不用了,我馬上回去跟老爺子借去。」王韻玲很輕鬆地說:「酒樓不幹了,傳呼機等於就沒用了,一對金耳環是我媽給我將來出嫁的禮物,眼下一事無成,一時又嫁不出去,放在出租屋裡老是擔心被小偷偷去。」

    齊立言正要回荷葉街,老爺子來了,經歷家庭會風波的父親顯得蒼老了許多,他看了看店裡乾淨整潔而又很洋氣的店面,就像是吸了氧一般,情緒振奮了許多,他頻頻點頭:「不俗,很雅致!光復的名字也用得好。」老爺子趁著岳東生點火試灶的空當,將齊立言拉到背光的樓梯口處,悄悄地塞了一疊票子給齊立言:「這是一千塊錢,就算給你的開業賀禮吧!」齊立言嘴上說你自己留著用吧,手已經將錢接了過來。反正欠老爺子的太多,再伸一次手,不過是上一次的動作重複罷了。老爺子說:「我有錢,退休金省著點用都花不完。」

    不到一個小時,王韻玲滿頭是汗地跳下自行車直奔店裡,見老爺子在,她很不自然地跟老爺子打了一聲招呼,然後站在店裡卡座旁無中生有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袖子,齊立言對老爺子說:「韻玲是我的合夥人,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匯報,這個店好多錢都是她出的。」老爺子「噢」了一聲,然後表情很複雜地看了齊立言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難怪你大哥對你使用天德招牌火冒三丈。老爺子沒打一聲招呼,默默地走出了油漆味瀰漫的快餐店,他沒想到王韻玲辭職居然是為了跟齊立言一起另立山頭,你老三一個人辭職也就罷了,兩個人集體謀反叛逃,是乃不仁不義。這樣一想,他對齊立功的不滿也就減少了許多。夕陽在荷葉街狹長的巷子裡漸漸撤退,老爺子的身上落滿了糾纏著風聲的最後一抹殘陽,踽踽獨行的身體如同一莖幹枯的蘆葦晃動在晚風中。

    王韻玲的傳呼機當了二百塊錢,一對金耳環當了六百塊錢,當她把錢塞到齊立言手裡時,她感到齊立言的手在顫抖,此刻齊立言不只是感動,而是一種恐懼,他怕重複張慧婷當年當掉陪嫁的金戒指買汽車配件的噩夢,一個外表強悍的男人內心裡埋伏著不堪一擊的脆弱,所以他沒有說出當年對張慧婷說的話:「我只造出了汽車的外殼,而你卻賦予了汽車的靈魂」。他攥著王韻玲滾燙的手,說了一句:「走,我們買菜去!」

    這天夜裡十一點,第二天開業的兩百份中式快餐的坯料已準備就緒,明天一早岳東生就開始烹飪,二子老婆桂花說:「得買一掛鞭炮炸一下,揚一揚喜氣,聚一聚人氣!」齊立言這些天連續作戰熬紅了眼睛,可精神卻很亢奮,他說:「鞭炮是一定要炸的,不是一掛,而是一萬響,」他摸了摸口袋,「有的是錢!」王韻玲將洗淨的快餐托盤拿起來迎著亮光反覆地看了又看,似乎想從上面找到一些問題,然而新買的托盤光潔如鏡,她問齊立言:「真的就賣三塊錢一份,跟街頭地攤上的盒飯一個價?」齊立言肯定地說:「三塊錢的盒飯比小碼頭的六塊錢的更實惠,更可口,先把生意做上去,再考慮賺錢。」齊立言跟王韻玲又測算了一次成本,連房租、人員工資、水電費、衛生費全部算上,兩百份快餐的成本價是二塊一毛錢,賣完每天可淨賺一百八十塊錢,如果賣兩百五十份就是兩塊錢成本,三百份就會降到一塊八,如果每天做四百份快餐,那就能掙到將近五百塊。王韻玲被齊立言的一通加減乘除煽動得熱血沸騰,眼睛裡閃爍著馬到成功的光芒,這種光芒只有齊立言能看到,他悄悄地對她說:「你知道嗎?你就是我的財神。」王韻玲嬌嗔地回了他一句:「那你把我賣了不就有錢了。」齊立言說:「財神是不能賣的,要供著。」王韻玲說:「可我明天一開門就得幹活。」他們很愉快地說著話,在等待著明天的來臨,明天的第一縷陽光最先照亮的是「光復快餐店」。

    十二月十八日「光復快餐店」開業就有些與眾不同,中午十一點十八分炸了一萬響鞭炮後,店堂外面貼了一個公告:「開業前三天,前十八位顧客,免費享用一份光復快餐,鞭炮聲餘音未落,店裡就已經擠進了六十多人哄搶十八份免費午餐,齊立言只好給搶到座位的每個顧客一人一份免費快餐,總共是六十四份,王韻玲跑到門外將公告撕了下來,齊立言說你怎麼撕了,王韻玲說這一次就將三天的免費快餐全都吃光了。齊立言知道這一策劃缺少嚴密論證,搞砸了。不過齊立言看到店裡人聲鼎沸、歡聲笑語的場面,他被這賠錢賺吆喝的繁榮景象陶醉了,尤其聽到食客們說菜的味道真好,米飯又香又軟,齊立言恨不得給每人再添上一份。

    第一天吃免費午餐的有一半以上是乞丐、流浪漢、精神病患者,還有一些好佔小便宜的沒有職業的小市民,有幾個小孩子是湊熱鬧鑽進來的,所以這頓免費午餐的全部意義就是賺了個人氣,要讓頭天白吃的再次光顧,除非免費,掏錢基本無望。

    光復快餐店第一天招來顧客的並非完全是提供了免費的午餐,而是店門前遍地的鞭炮碎屑和門頭上的招牌,走進新開業的快餐店,圖個新鮮。也有人覺得店名很有意思,年紀稍大的食客說光復快餐店的店名使人很自然地就想起蔣介石逃往台灣後咬牙切齒地喊出「光復大陸」的口號,這些年人們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了,要是在文化革命年代,用這個招牌就是反革命,就是國民黨特務。二百份快餐下午一點半就全賣完了,一點四十的時候,兩位打群架受傷的小伙子手裡拎著砍刀衝進店裡要吃飯,他們的臉上血跡未乾,齊立言對他們說飯賣完了,那位嘴角還在冒血的小伙子踢了一腳店裡的卡座,說了一聲:「沒吃的開什麼鳥店?」齊立言要上去論理,王韻玲拽住了他的袖子。

    午後盤點,兩百份快餐除了免費提供的六十四份,還有忘了收錢的三份,扣除成本,淨賺一百二十多塊,要是晚上再能賣一百份的話,一天三百份賣出去後,可淨賺三百塊。趁熱打鐵,齊立言午飯都沒吃,拉著王韻玲又到菜場買菜去了。王韻玲說:「我餓了,吃點飯再去吧!」齊立言說:「晚上上客沒吃的,那是要砸招牌的,路上買一個烤紅薯將就著墊墊肚子。」亢奮中的齊立言已經顧不得太多了,王韻玲來不及為飢餓的肚子辯護,就被齊立言拽進了西北風呼嘯的大街上。

    晚上街上的人不多,賣到九點多鐘,兩個塗脂抹粉的年輕女孩走進來要了最後兩份快餐。二子老婆桂花悄悄地對王韻玲說兩個嘴唇猩紅的女孩是做雞的,一旁的齊立言看了桂花一眼說:「來客不問出身,知道嗎?」桂花點了點頭,不敢吱聲了。快餐店邊上有好幾家美容院、洗腳屋,裡面基本上既不美容也不洗腳,誰都知道那裡就是雞圈,公安都不管,桂花哪裡犯得著說東道西呢。正是這最後進來的兩隻「雞」讓晚上的營業量超過了一百份,齊立言算了一下,共計一百零一份,結賬的時候,他差點就想少收一份的錢。

    晚上十點鐘打烊前,齊立言買了一瓶六塊多的「柳陽頭曲」,又讓岳東生炒幾個菜,犒勞和慶祝頭一天的旗開得勝。二子澡堂關門後來接桂花回家睡覺,正趕上他們在喝慶功酒,齊立言將他按在座位上,幾個人推杯換盞地喝了個天昏地暗。店裡溫暖的燈光照耀著一顆顆興奮的腦袋,嗆人的酒味和煙草味烘托著熱烈狂歡的氣氛。齊立言將吧檯上的抽屜抽出來端到卡座上,裡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票子,票子成了此時最好的一道菜。齊立言用手攪拌了一下票子,票子上各種圖案和人物的腦袋在他兩手起落中翻飛,在酒精的激勵下,他有些得意忘形地說:「我是一個什麼本事都沒有的人,唯一的本事就只剩下會賺錢了。」年輕而幼稚的岳東生被齊立言的英雄氣概震住了,他不知不覺地就改了稱呼:「齊經理,賺錢是最大的本事。」齊立言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下:「叫我齊總,我是總經理,不是大堂經理。」岳東生摸著有些疼痛的腦袋:「是,齊總。」齊立言用筷子指著各位的不開竅的腦袋說:「王韻玲是王副總,你們,桂花叫桂經理,岳東生叫岳經理。」桌上都笑了起來,二子說:「你的官封得太多了吧?」齊立言一本正經地說:「將來我做大了,這些創業的功臣們都得弄個經理當當,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的。」

    二子和桂花回家了,岳東生免費住到了荷葉街齊立言的老屋裡,快餐店二樓一個十平方米堆放米油鹽醋的倉庫裡擺了一張床,兼做齊立言的宿舍。他要守住這個店,守住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個賭注,岳東生不理解齊立言為什麼大房子不住偏要與一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擠在一起,只有王韻玲能理解他的心思,所以店裡人都走了後,王韻玲就讓齊立言上樓早點睡覺。齊立言攥住她的手說:「你陪我說一會話好嗎?」

    王韻玲正好要上樓拿羽絨大衣,就跟他一起上樓了。齊立言的屁股一挨著床沿,竟不由自主地要躺倒,他揉了揉通紅的眼睛,又砸了砸自己的腦袋,才勉強坐穩。這半個月來,他幾乎就沒睡過一次踏實覺,人累得像一隻精神抖擻的蝦,也只有在開業大吉的今天,他才對床鋪有了那麼貼切的感受,此刻坐在床沿上時,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王韻玲給齊立言倒了一杯水,告誡他說:「你一個人睡在這裡,晚上不要抽煙,萬一要是引起火災,就全完了。」齊立言說:「我不抽煙。」一邊說著就從口袋裡拔出了一支煙點上了,王韻玲說:「你不是說不抽煙的嗎,怎麼又抽了?」齊立言苦笑著:「你不是在這嗎,沒事的!不抽煙我都撐不住了。」

    王韻玲從他嘴上拿下香煙,並將他按到床上說:「那你早點睡吧,明天一早我六點鐘趕過來買菜。」

    倒在床上的齊立言央求王韻玲說:「你陪我再說一會話,我不困的。」

    王韻玲坐到了床沿上,問齊立言:「要不明天我一個人去買兩趟,你多睡一會,好不好?」

    齊立言沒反應,王韻玲轉過頭看齊立言,他已經睡著了,鼾聲由輕而重地響起來,累極了的齊立言像是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王韻玲有些害怕,她推了推齊立言,見他哼了一聲,確實還活著。於是王韻玲替齊立言蓋好被子,輕輕地下樓了。

    齊立功聽說齊立言的光復快餐店要開業了,儘管他心裡對齊立言一百個不情願,念及同胞兄弟的慘淡人生和天德招牌安然無恙,就派柳曉霞送了一個花籃過去,花籃的緞帶上還寫上了「開業大吉,生意興隆」四個字,二子因為老婆在這裡上班,他也附庸風雅送了一個花籃,所以開業那天門前擺放了兩個花籃,一邊一個,像兩個花枝招展的三陪小姐站在那裡,有些花哨。齊立德派劉玉萍送來了一個廚具消毒櫃,不花哨,很實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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