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十七章 (1) 文 / 許春樵
齊家看起來安定團結歌舞昇平的局面在一種假象的裝飾和掩蓋下持續了多年,自張慧婷和齊立言離婚後,每逢齊家團圓的日子裡總有一種殘缺的無奈和無奈之下的尷尬,大家都不說,不說不是不存在,恰恰是一種深刻的無奈。但這一年冬天齊家內部矛盾終於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就像是發酵醞釀成熟的酒缸,一掀開蓋子,烈酒的刺激性酒味撲面而來,擋都擋不住。
拖了一年多的家庭全體會議在老爺子光線幽暗的房間裡正式舉行,一開始的時候齊立功還能顧及到老爺子的情緒,盡可能克制著心中的怒火,弱化齊立言策反王韻玲共同辭職的惡劣後果,而且對齊立言另立門戶再次創業表示出了極大的寬容和理解,開一個小吃店做一點小本生意混一口飯吃,既影響不到天德酒樓的生意,也威脅不到齊立功的聲譽,能力強的做大酒樓,能力弱的開小吃店,弟兄之間各得其所,各就各位,他甚至不假思索地說:「老三,你要是需要的話,我可以免費接收你的廚師和服務員到酒樓來培訓。」這樣的話說得體面而虛假,齊立言說:「一個給市井百姓填飽肚子的快餐小吃部,哪用得著到你做山珍海味的大酒樓培訓呢,這不等於是把丫環當小姐看待了嗎?」齊立言姿態很低,話說得很俏皮,大家都會心地笑了起來。
齊立言開小吃部的話題幾乎是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齊立德說他自己就是從人工包餃子、擀麵條開始做起的,大哥齊立功也是從擺餛飩攤子起家的,都說齊家有口福是祖上傳下來的,不僅會吃,還會做,氣氛在晚上九點四十分之前是比較輕鬆的,甚至是很活躍的。當老爺子在九點四十分提出齊立言小吃部要用「天德」招牌時,全場原先輕鬆活躍的氣氛突然間被凍結了。擁擠的老屋裡瀰漫著嗆人的煙味和瓜子的香味,所有的臉在冬夜裡變得含糊而抽像起來,含糊抽像得像是被掏空了思想和靈魂。老爺子喝水的聲音仍然不能喚醒他們語言的慾望,齊立言已經明白了一切,他穩定了一下椅子和嗓子,首先打破沉寂:「天德老字號是祖上遺產,齊家的後人都有使用的權利,爸也說過當年柳陽城裡幾家有名的老字號都是父子兄弟合用的。」
齊立功平頭上的頭髮本來就豎著的,聽了齊立言的話,全都像軍人一樣以戰鬥的姿勢站得筆直了,他站起來說:「我不同意。老三用老字號天德招牌會損壞酒樓的聲譽,往後客人們來酒樓吃飯就真的會把小姐當丫環看了。」
中庸之道的齊立德從側面附和說:「老三,你看能不能臨時先用一個其他招牌,等做好了後再換天德,畢竟天德的金字招牌兩百多年下來了,樹一個品牌要上百年,毀一個品牌也許只要一天。」
齊立言一下子火了,他責問齊立德:「你當初開手工作坊的時候,為什麼用了天德招牌,你沒毀掉招牌,怎麼就知道我一定要毀掉這個招牌的?你們看我造汽車不行,收破爛也不行,所以就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既造不成車,也收不好破爛,唯一的能耐就是能開飯店,做餐飲。」
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老爺子擺擺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動,兄弟三人坐在板凳上不動了,兩個兒媳婦在不遺餘力地嗑著瓜子,她們對這些事情不想也不便多表態,她們是會議上湊數的,是老爺子對兒媳們以示尊重而來走過場的。老爺子其實自己也很激動,他的聲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立功、立德,你們兩位做兄長的,要有做兄長的姿態,立言自己創業,自食其力,其勇氣可嘉,當鼎力扶助才是,倘若立言真的食不果腹飢寒交迫,你們二位兄長會袖手旁觀?非也。屆時你們當仁不讓地要顧及手足,以盡天理人倫之責。」
齊立功繃著臉說:「爸,我寧願像慈善機構一樣,每個月發給他一二百塊錢生活救濟,也不願他用天德招牌。」
齊立言見齊立功把他看成一個無能為力的難民一樣,心裡很是窩火:「我有雙手,我有智慧,我憑什麼要你的救濟?」
老爺子制止著齊立言的衝動,努力在平衡著逐漸失控的局面:「立言,誰都知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你大哥不過打一個比方而已。」
齊立德也在做著相同的努力,看老爺子態度堅決,他企圖提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要不老三找一個好的市口,按天德酒樓的裝潢水準,再從酒樓裡請一個大廚來,把檔次提上去,把水準做上去,再用天德招牌,如果真的做不下去了,到時候再說。」
齊立功說:「不行。都是家裡人,爸也在這兒,我今天就把話挑明了說,老三不是一個能幹實事的人,他幹哪樣都幹不成,造汽車,開破爛公司,全都垮了,這不明擺著嘛。這些年,你給家裡添的麻煩還少嗎,給我們丟的臉面還不夠嗎?我讓你去做工程師,你不幹,偏要想著當老闆,這老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不是我小看你,你只配去做一個打工仔。」
齊立言聽了齊立功的話,感到像是被使用了一次酷刑,臉上被抹了一層辣椒水,火辣辣地撕裂般地生疼,他按捺不住地從椅子上反彈起來,指著齊立功說:「你以為這個天下就是你的了,我在你酒樓裡打工只有兩個月,但我已經看到你的酒樓不出三五年,準會完蛋。」
老爺子聽了齊立言咒語一樣的宣洩,很不高興,他提高聲音說:「立言,你這話是怎麼說的?」
齊立功臉上露出輕蔑的微笑:「老三,你連自己的命都算不好,都開始為我算命了,笑話!你把我的人策反當了叛徒,挖我牆角,毀我聲譽,你以為走了一個王韻玲地球就不轉了,有錢我連王母娘娘都能請過來當服務員,你信不信?」
齊立言反駁說:「王韻玲辭職是她自己的選擇,與我有什麼關係,她是對你的酒樓失望才辭職的,你要是能看到這一點,你的酒樓就有希望了。」
齊立功把臉轉向老爺子:「爸,你看到了吧?這就是老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混子,你讓他酒樓裡去鍛煉學本事,他學到的唯一本事,就是怎麼搞破壞。你說我的招牌能給他用嗎?」
齊立言扔掉手中的煙頭,用腳狠狠地踩滅:「什麼你的招牌,這是祖上的招牌,我用定了,明天我就去訂做。」
齊立功脖子上青筋暴跳:「商標是我註冊過的,天德牌商標的註冊法人是我,你要是敢用,我就可以告你!」
這時老爺子彷彿才醒悟過來,當年天德酒樓歸還給齊家時,齊立功掌管酒樓,為了怕搶注商標,經老爺子同意以齊立功的名義註冊了。他望著齊立功說:「你們兄弟之間,不要分得這麼清,他用你用,不都是一家人用,若是告上法庭,豈不貽笑天下,為人不恥?」
齊立功第一次公開挑戰老爺子的權威,他說:「爸,反正商標也是你給我的,今天晚上你做一個主,讓老三用,我明天酒樓就關門停業,或者他把酒樓盤過去,讓他經營,我不做了,好不好?」
老爺子感到一陣眩暈,他張了張嘴,氣喘不過來,血壓升上來了,心臟又不好,所有的人都慌了,老爺子很絕望地說出臨終遺言一樣的話:「我老了,我不中用了,你們兄弟今後好自為之吧,這個主我也不做了。」他揮揮手,示意他們全都離開這個房間。
趙蓮英不分青紅皂白地衝著齊立功吼了起來:「就你一張烏鴉嘴!你就不能少說兩句。」
齊立言將老爺子扶到床上躺下,然後對著老爺子混亂的呼吸說:「爸,你不要動氣了,天德招牌我不用了。會做的人就能創出一個好品牌,不會做的人好品牌遲早一天也會做砸了的。」
齊立功雖然看到了老爺子命懸一線,但他到最後還是沒有鬆口。這次家庭會徹底失敗了,事後老爺子想,也許根本就不應該開這次家庭會,而齊立言則認為,一家人一團和氣的假象狂歡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這天夜裡,柳陽湖湖面上開始封凍,一夜的西北風將柳陽湖水和老齊家溫情脈脈的歷史全都封存在冰冷的湖底了。
老爺子在家裡躺了兩天,身體漸漸地緩了過來,齊立功和齊立德兩天裡來過多次,噓寒問暖,老爺子說沒事,急火攻心,休息休息就好了。父子之間誰也沒再提起過天德招牌的事,招牌的事就像一個癤瘡長在每個人的心裡,發炎化膿潰爛於無聲處。老爺子臉上好像在一夜間就多出了好幾塊老人斑,在七十歲以後,他的腰一天天地彎了起來,他的目光像在地上尋找一串丟失的鑰匙,而鑰匙就算找到了,門也打不開了,鎖換了,時代也換了,這個世界已不再屬於他了。
齊立言和王韻玲不到十天就將店面裝修好了,西式麵包房的操作間改做了中餐廚房,營業間玻璃櫃檯撤走後,沿著兩邊的牆,佈置了十六張卡式台座,同時可以容納六十四人就餐,雖然有點擁擠,但卡座很現代,合成材料做成的乳白色檯面,配上橘黃色塑鋼座椅,吧檯上方的價格表和菜譜裝飾在一個燈箱背景中,小店的整體效果顯得乾淨利索,而且流露出一份洋氣,整個佈局包括燈光設計是比照肯德基來做的,齊立言認為所有快餐店中格調最好的就是肯德基,於是就洋為中用,拿來歸我。
裝修進入尾聲的時候,王韻玲要去訂做門面燈箱,店名究竟用什麼呢,齊立言一連許多天絞盡腦汁,仍然沒有想好。王韻玲看著一籌莫展的齊立言,說:「要不就用天德招牌,你大哥還真的跟你打官司呀?不會的。」齊立言說:「問題是現在我不想用天德招牌了,我要用自己的實力收復我們老齊家的天德樓,而不寄生在天德招牌下混日子。」他在說到「收復」二字的時候突然靈光乍現,眼前一亮:「光復號」汽車如一道刺目的閃電劃過他想像的天空,他一拍腦袋:「對了,就用『光復』,店名叫光復快餐店。」王韻玲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太好了!光復汽車,光復快餐,既準確,又有紀念意義。」齊立言糾正說:「不是紀念意義,而是品牌再創、起死回生、捲土重來的意義。」
「光復快餐店」定在十二月十八日正式開業,齊立言從柳陽廚師培訓學校招來了一位剛結業的年輕廚師岳東生。岳東生是鄉下來的,二十三歲,他祖父輩起就是鄉下游廚,專門為鄉間的婚喪嫁娶上門辦酒席,岳東生父親希望他到城裡學一些廚藝新花樣到鄉下施展拳腳,可岳東生說他不想在鄉下挑著廚具四處流竄,於是當齊立言通過老師找到他時,一口就答應下了。岳東生根本不提薪水多少,隨便齊立言給,齊立言說眼下行情是月薪五百,我開你六百,等以後賺到錢了,我再給你加薪,岳東生說給五百就夠了。齊立言握著岳東生的手說:「兄弟,將來我做大了,你就是黃埔一期的元老,我不會虧待你的。」勤雜工請來了二子老婆桂花,桂花在城隍廟擺地攤,風吹日曬,一個月賺不了幾百塊錢,還經常遭遇城管的追趕和罰款,所以開出四百塊月薪時,二子老婆桂花臉上就有一種翻身解放了的神氣和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