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卷二·第十二章 (3) 文 / 張煒
在熟悉的來蘇水味兒裡,他想回憶一下從不敢想的一沓子事。這在他心靈深處積成了厚厚的一層。杳無音訊的許予明,神秘消失的李鬍子,遭到暗殺的岳父,自殺的淑嫂和突然失蹤的小慧子;還有阿萍奶奶:她說到做到,真的去了南方!叔伯爺爺沒有了,男人不在了,她並不信賴孫兒和孫媳——當她終於明白自己再也不需要北方的時候,就毅然作出了一個決定,表達了一個柔弱女子最後的、全部的決絕……
寧珂每一次回憶都在阿萍奶奶這兒打住。那雙逼人的美目久久盯視過來。他迎著看去,沒有一滴眼淚。她已經不會哭泣了。
04
時光正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流逝。轉眼港城解放快一週年了。新的執政者把一座混亂無序的城市安定下來,讓它沿正軌運轉下去。雖然戰後的困難時期仍未結束,各種供應顯得緊張,市民都在勒緊腰帶支援前線;但他們有了信心,有了笑容。一週年慶典有條不紊地準備,屆時將有熱烈而簡樸的活動。城管會一年內連個歇息的機會都沒有,首腦機關、包括下屬各機構,都不斷接受新的動員。為了前線,為了最後勝利,為了迎接更偉大的明天,戰士和市民將貢獻出一切。
曲府卻遲遲未能從悲淒壓抑的氣氛中走出。這兒彷彿一切依舊;寧珂每一次歸來都明顯地感到,空蕩蕩陰沉沉的大院需要有所改變了。這是必然的。他心裡正作著一系列設想,但都不成熟。他沒有跟閔葵說,在曲予面前也未曾提起。
如今這兒只有三個人了。面對如此曠敞的院落,誰都會想到往昔。曲先生曾親手打發了這兒的僕人,這在今天看來真是意味深長。寧珂遙想當年的岳父,琢磨著他那份獨特的情懷,心中常常驀然一動。
對於曲府而言,或許還有一個不敢想像的明天。
閔葵衰老得太快了。看著她白了大部的頭髮、越來越多的深皺,寧珂和曲予要極力忍住什麼。他們想盡量傳遞一些令人愉快的消息:小城慶典、剛剛通行的市內交通車、新上演的劇目……後來他們又發現這些與曲府幾乎樣樣無關。不僅如此,一種難言的沉重常常從兩人眉間泛出,他們已無力遮掩了。
閔葵常常對女兒念叨的就是:珂子太累了;他或許有什麼事兒瞞了我們……]子極力否認。她背後問丈夫,他只推說忙、太忙了。曲予看到寧珂那微微弓下的脊背、沉沉的步態,想起他正負載了千斤的頑石。
有一天閔葵又提到了小慧子,對寧珂流露了輕輕的埋怨:「她像我親女兒一樣,就那麼不明不白地沒了。這是我心裡的一塊石頭啊!珂子,如今你們該找找她的下落啊。我老做夢……」
寧珂總是從小慧子想到淑嫂和阿萍奶奶……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說。飛腳竟然讓曲府的人「再不要管她的事情」,真是豈有此理!這是什麼暗示?難道曲府的人、與小慧子一直相伴的人真的喪失了過問的權力嗎?這是怎麼了?有人把可怕的粗暴遮擋在神秘的幕布後面,這巨大的傷害無論如何讓人無法忍受。他不信小慧子會如此絕情。他記得淑嫂曾經流露過的一個事情:飛腳使小慧子惶恐不安;有一天她找到淑嫂,哭訴自己可能有了身孕。當然這是一場虛驚……如果小慧子只是投奔了飛腳,那麼飛腳就有責任告訴曲府的人。這到底是為什麼?他百思不解,最後只得對閔葵和]子又一次謊稱:
「我正在尋找……」
飛腳叼在嘴上那支顫顫的雪茄多麼怪異。寧珂不記得除了英國海關職員、港長金志之外,有誰吸過它。這的確是個特殊人物,不僅殷弓讓他三分,而且曲先生在世時對他也有特殊的敬畏。如果不是因為小慧子失蹤,寧珂絕不會想到去冒犯他。寧珂覺得心裡有一枚種子在脹大、萌發,太難以承受了。他直接找到這個數一數二的忙人,開門見山提出:
「以前我們談過小慧子——你如果真知道她的下落,就告訴我吧!」
「為什麼?!」飛腳刷一下摘下雪茄,「你還在打聽?現在一個個都忙成了什麼,你怎麼……算了吧!」
寧珂覺得自己的臉被冰凌割傷了。他一字一字吐出:「不,我一定要知道,請你現在就告訴吧!」
飛腳摘下寬簷禮帽,露出了黑亮的分發:「我不清楚。」
「不,上一次聽口氣你是知道的,你說我不要再管她的事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管?」
寧珂盯住他:「為什麼我就不要管?」
「你說為什麼?」
「我問你呢!」
「那好吧:因為組織上這樣講過了。」
寧珂一腔憤懣就要爆發:「你代表了組織嗎?」
「是的。」
「騙人!你這之前與小慧子的關係組織也知道嗎?她當時痛苦得要死……大家都太能忍耐了!」
飛腳冷冷一笑:「你怎樣看待她與曲府的關係?」
寧珂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也無從答起。
他用力吸一口,又徐徐噴出:「說說看,老寧同志!」
寧珂掩飾著心中的什麼:「當然是情同手足的關係!]子待她像親姐妹,所有人都把她當成了家庭的一員,她原來是一個孤女……」
飛腳仍舊冷笑。後來這笑容猛地收起:「我說過你算了嘛!她是曲府的丫環,與你的岳父母一家是被剝削者與剝削者的關係、被僱傭與僱傭的關係——難道這不是很清楚的嗎?你真的會有其他解釋?」
「這是污蔑!這是不負責任的推論!小慧子自己絕不會這樣看,她把曲府當成了家,大院裡的人是她的親人……」
飛腳粗暴地打斷:「請你注意自己的立場!沒有什麼可掩飾的,掩飾也沒有用。如果小慧子被麻醉了——剝削者常常是善於麻醉別人的——她也許會那樣看;不過她逃出曲府了,這總是天大的好事,只有另一種人才會不高興……」
寧珂震驚極了。他久久望著飛腳。
「你看什麼?請原諒我的直爽。」
寧珂拍了一下桌子:「你把曲府看成了什麼?這十幾年裡你接受了曲府多少幫助?虧了曲予先生對你的信任……他為革命獻出了生命啊!」
飛腳的臉有些灰,囁嚅著:「那是另一個問題,嗯,那是另一回事了……」
「我認為小慧子失蹤與你有關,起碼你知道這件事。我將向殷司令匯報……」
「可以,這是你的權力。不過請聽我一句吧,你這樣做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的。」
寧珂離開了。
他直接去找殷弓,警衛人員說不在。一路上他的耳廓又響起了尖厲的鳴叫。這聲音讓他兩眼發花,四周的景物都在跳蕩,頭像要炸裂。他不得不抱住腦袋坐下,等待那聲音消逝……一天之內他連續找了三次,司令部的人總說不在。年輕的警衛人員都是新人,他們一個也不認識他。只有第三次出門時遇到了一位老後勤,對方熱情而肅穆地打了個敬禮。寧珂心裡一陣熱燙,趕忙還禮。走到院門,一輛黑色轎車嚓地駛進,車上坐的正是殷弓。
殷弓略有驚訝地盯著面前的寧珂:這個人蒼老了許多。
他們握過手,一前一後上樓,進了一間寬敞的辦公室。
寧珂說知道他會非常忙的,本不願打擾,但因為這事已經困擾了好久,加上剛剛與飛腳有一場爭執,就匯報一次……殷弓靜靜地聽,從未打斷他的話。
殷弓又胖了,原來的短髮留成了背頭。軍裝很整潔,很新。那件灰黑色的披風還有,但質料講究多了。這披風掛在寫字檯旁的衣架上。有個年輕的士兵進來倒水,把一杯濃綠的清茶推到寧珂面前。茶香使他衝動起來的語氣又和緩一些。他端起杯子喝一口,繼續說下去。殷弓不喝茶,上身筆直地坐,目光沉重而不嚴厲。寧珂說完了。
「嗯。」殷弓鼻子裡響了一聲。
「我們全家都為這事坐立不安……如果得知她的下落,知道她平平安安就好。」
「嗯。」
「……」寧珂不知再說點什麼好。他的目光轉向一旁的披風,突然想到了那些剛剛度過的戰鬥歲月,心上一熱。「我真想念老許他們!還有省城的一些同志……多久沒見了。老許最近怎樣?李鬍子呢?」
殷弓伸手梳理了幾下背頭,沒有回答,而是搬弄桌上的文件夾……寧珂明白該告辭了。他站起來。
……從司令部出來,寧珂覺得累極了。原來也沒有想過卸下什麼、沒想過輕鬆,不過這疲勞還是讓他有些受不住。渾身的骨節都痛,腿沉得簡直拉不動。進城一年多來幾乎天天都在一種快速運轉之中,上半年裡常和衣而臥;後來想喘一口氣,又找不到機會。他在心裡說:「等解放一週年慶祝之後,我可一定要休息了,不然會倒下的……」踏上通向城管會的馬路時,面前一片火紅。黃昏到了。這天的紅雲讓他愣怔了一下:整整多半個天空都染成了這樣的顏色,那紅雲像受傷的肌體,正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撕開、掙扯和割裂;破碎的雲屑向下吹散,淋漓著、流淌著……
05
這個春天太冷了。冬天遠遠沒有走到盡頭,冰山雪嶺把軟弱的春天擋在了另一邊。街巷上活動的人都裹緊了棉衣,戴著皮帽圍巾。寧珂因為連夜在沒有爐火的房間內開會,耳朵和腳都凍傷了。燃料奇缺,絕大多數機關都沒東西取暖。城管會辦公室生了一個火盆,這使寧珂想起了閔葵的房間:岳母每到冬天就燃起柞木炭,小慧子和淑嫂喊上]子,圍坐一起剪窗花、畫梅和竹……一號首長在辦公室待的時間很少,大部精力都耗在誰也不知道的方面,寧珂和另一個人都不便多問。這也是大家在長期工作中養成的習慣。只要一號離開,勤務員就不願給火盆添炭了。寧珂取起閃著亮光的柞木炭,也覺得有點可惜……
城市治安狀況越來越好,所有的工廠作坊、店舖貨棧均已開業,海運碼頭的客船也恢復了戰前航班;學校和醫院及其他福利公益事業無不走上正軌。這種局面比人們預料的還要好,所有市民都有點大喜過望,甚至擔心這是不是真的。
碼頭上有一顆不知何時漂來的水雷爆響了,雖然只造成極小的損失,還是讓人有些恐慌;不久又有工廠鍋爐炸裂,傷了三人,停產兩周……大大小小的事故時有發生,後來發電廠和海港又挖出了幾個潛伏的敵人——他們在戰時與敵人關係密切,勝利後又裝得沒事人一樣,當然要被指認出來……這些消息逐漸在市民中擴散,人們終於明白巨大的危機仍然存在,如果不從根上消除,那麼他們不過是待在一種虛假的繁榮之中。
與任何時候一樣,上級組織對一切事變的發生早有預料和佈置。軍方和地方政府、工人民眾代表聯席會議頻頻召開,各基層組織也在發動群眾。一場消除城市隱患、從根本上鞏固革命政權的鬥爭全面展開。城管會的領導要深入群眾,傾聽意見,組織和指導鬥爭進程。整個城市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走入了緊張火熱的氣氛之中,工人和市民自發組織的巡查隊沿街游動,臂戴紅色袖章。寧珂一天之內要參加幾個會議,有時在入夜後這段時間就要趕赴三個集會。
鬥爭成果甚為顯著。僅兩個多月的時間,各廠礦和街區相繼查出了十多起隱性事故,其中絕大部分是敵人蓄意破壞;特別是挖出了數以百計的敵嫌,其中有數十名又是極為危險的死硬分子。戰果一經公佈,令人驚心動魄,大大激發了一般民眾的積極性。
就因為工作節奏太快,超乎尋常的寒冷反而被人忽視。有一天寧珂覺得雙腳發癢,耳朵也有些難受,仔細一看才發現嚴重凍傷。他有些驚訝:這在戰時也沒有發生過。但他已無暇顧及這些,因為整個局勢發展迅速,完全出乎預料;據情況介紹,周圍幾個大中城市,幾乎包括所有的大後方、新解放區,都開展了這樣的鬥爭。有的地區運動正往縱深發展,連一些無法破解的陳年老賬也得到清算——寧珂多麼激動,想到曲予先生的被暗殺,真希望當年的兇手這一次會被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