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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卷二·第十二章 (2) 文 / 張煒

    她伸手試了試床上被子,到處探試了一遍,覺得一片溫熱。她掀開被子躺下……喃喃自語、急促地喘息,臉龐貼緊枕巾。「只這一次了,我知道。我要讓你陪伴,從午夜到天明。天一明我就走了,我這就能相隨……你不該抱這麼緊,你的手勒疼了我。你啊,啊啊,你啊。我的淚水又把你打濕了,那是我太高興了。我一輩子也沒今天這麼高興過,我們相依,貼緊,然後就成了一個,一個分不開的……我不必從頭想,不想你也不想我。因為我們原本是一個啊。」

    淑嫂的身體越蜷越緊,頭深偎在枕部凹陷裡……黎明前的微光中她坐起,一雙眼睛顯得從未有過的明亮,這光亮甚至使整個屋子從墨色中褪出;她把一頭亂髮梳理一遍,整好衣衫。床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好歸束過了,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枕巾扯得那麼平整。她把一雙拖鞋正正地擺好,然後站在中間看著。她看得細極了,一點一點看過,看遍了整間臥室。她點點頭,最後是退著出去,把內室的門掩了。

    一切都籠罩在黎明前的顏色中。那個潔白的身影從長廊上飄過,又回到那一間廂房。

    在自己的屋裡,她安靜了一刻,然後開始收拾雜物。一切都弄得有條不紊,窗戶泛起灰濛濛的光色。

    「閔葵姐,我不能伴你了,這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我真的隨先生去了,你罵我吧,我得隨他去!]子,好孩子……」

    她輕輕念著,從梳妝台下的抽屜裡找出了一條長長的綾子。

    ……

    這就是那個可怕的冬天。誰知道曲府要經歷這樣一個季節?曲府沉沉的步履灌了鉛與鐵,淌著血與淚,踏入春天,又挨到初夏。

    全城都在為解放歡呼。可是曲府的人木了,呆了,她們甚至沒有注意自己的城市是怎麼解放的。鞭炮聲和槍聲都分不清,直到歡暢的鑼鼓響起來,]子才猛然站起,喊了一聲:

    「珂子!——」

    閔葵被]子扶上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陣陣的聲浪。多麼燦爛明媚的陽光啊,它怎麼照不透曲府的圍牆?「快看哪!他們過來了!」有人嚷著,手指那些扛槍的士兵。曲予的心撲撲跳,她揪疼了母親的胳膊。「媽媽,你好好看著啊,這真是我們的隊伍!」一句話出口,淚水一下湧出。

    閔葵揉著眼睛,只想從隊伍中發現自己的女婿。沒有,沒有他的影子。「]子,看到他了嗎?」]子搖頭。隊伍太長太多,到哪兒去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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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像一個陌生之地。空曠的房間注視著來者,掩下了去者。青石板被踏得發亮,它們親近過多少代、多少人的腳板。青石板鋪滿了偌大一個院落,馱起整整一個家族的往昔。寧珂在這令人驚悸的長廊上走走停停,有時突然睜大失神的雙眼。這就是那個熱鬧非凡、又整肅嚴厲、在整個平原上威名赫赫的曲府?他搖搖頭。

    只有在天氣晴朗、上午九時到下午四時這一段光陰他才敢邁進曲予先生的書房。曲予總是陪伴他,坐在一邊。他好像一個突然失去了語言的人,整整一天裡不說一句話。閔葵和]子的話語也明顯減少,但她們還是對一個沉默非常的寧珂感到驚訝。坐在那張棕紅色的大書桌前,摩挲兩個光滑冰涼的硬木健身球,會被什麼所籠罩。有時他一頁書不翻,只是坐上半天……

    從書房出來,沿長廊走幾步就到了那個廂房,他於是趕緊越過那扇紫紅色的門……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次進入曲府的情景,那時的感覺。多麼神秘的、曲折迴環的古老宅院。他懷著探險般的心情走近了它,看著這灰藍色的大門,鼓起一個年輕人的勇氣按響了門鈴。他至今記得一個剃了光頭的、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開了門——他走路輕快利落得很,自己不得不快著步子跟上……

    那個男人現在何方?聽說他在拓荒,還搭了一座茅屋。「清滆,你一切都好嗎?」

    眾多的僕人都散去了。後來的「僕人」僅剩下了兩個:淑嫂和無家可歸的小慧子。

    ……小慧子歡蹦跳躍的模樣還在眼前。從得知她失蹤的消息那天,他就未曾停止尋找。他讓城管會的一個科長負責查訪,並準備在剛剛恢復的市報上刊登尋人啟事。一天飛腳突然喊住了他。他們扳著肩膀往前走了一段路,拉拉雜雜談著。臨分手時飛腳突然問了一句小慧子,寧珂說正尋呢!飛腳嘴裡的粗雪茄不知何時熄滅了,取下來,吹了吹直接插到上衣口袋:「她的事嘛,今後你就不要管了!」「你知道下落?……全家人都急壞了!」飛腳的臉色有些冷:「……今後不要管了,她沒事的……就這樣吧!」

    就在那次談話不久,寧珂被一紙命令轉到了地方:任城管會三號領導。他找到殷弓——如今最難找的就是這個人,寧珂多次到他的辦公室都撲了空,這次好不容易才碰上。殷弓忙得不可開交,一邊指指一把椅子讓他坐,一邊低頭翻一份文件。只好等待。殷弓看著看著,眉頭越皺越緊,最後一拍桌子:「狗娘養的!」寧珂一下站起來。殷弓趕忙「哦」一聲,把文件推到一邊。他又斜一眼那幾張紙,才把水杯遞到寧珂手裡:「你忙些什麼?唉,百廢待興,有人又是搗亂……見個面不容易啊!」寧珂忍了忍才沒有問他剛才罵什麼。「老戰友啊,這回咱倆得分開一段了,你上地方了,考慮到你對這座城市熟……」

    寧珂沒等他的話停下,就說:「我就是為這事來的,老殷,我不想離開部隊!這是我真正的家……替我向組織提個請求吧!」

    殷弓的目光垂下來。他又瞟一眼那幾張紙。「你的願望我們都理解……可這是組織決定。你以為管理這座海港城市就容易多少?同志喲,有你撓頭的時候!這兒一片混亂,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很多。再說你在地方沒什麼不好,隊伍就駐在城裡,開拔的日子恐怕還遠……」

    機要員進來,殷弓接過一個夾子看了看,又拍桌子。寧珂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城管會的頭兒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出生於小城郊區,很早以前就參加了革命,多半時間在東部城市活動。他有一口濃重的地方口音,幾乎沒有一刻不在笑,對此寧珂極不習慣。二號領導像個憨厚的老人,臉上深皺密佈,但實際年齡與頭兒差不多;他特別喜歡看報紙和文件材料,對一些條文極為熟悉,頭兒有什麼搞不通的就問他,他總能給予詳盡的回答。一份散發著油墨氣味的本城小報可以讓他花掉一兩個小時,一邊看一邊自語:「嗯呀,這還了得?嗯呀,這個……」一二號領導對寧珂都極為熱情,噓寒問暖,使寧珂感到了安慰。

    寧珂著手料理具體事務之後,才知道面臨著這麼繁重的一團。連年戰火、腐敗官吏的盤踞,使這座港城變得慘不忍睹。成千上萬的饑民在遊蕩,數不清的黑道人物橫行無忌,還有幾十家大小煙館、妓院……電廠和自來水廠雖未被破壞,但停電停水越來越頻。飢餓威脅著市民,流行性疾病開始蔓延。暗殺和搶劫時有發生,小股頑匪打散後又開始在城區和郊外潛伏。原有的市政管理系統被全部摧毀,新的殘缺不全;各種污濁就趁這段特殊時期氾濫開來。

    城管會三個領導做了具體分工,一號負責全面工作;寧珂和另一位負責逐項落實。那位憨厚的老者原來是一位好好先生,實際身份很快轉化為一號的「時事政策顧問」,每天專注於研究上級下達的各種指令,偶爾還負責起草一些文件規定。至於那些刻不容緩的眼前問題,比如治安、糧食、水電、饑民安置等等,就全部落在了寧珂肩頭。

    他幾乎一連兩個月未回家了。成堆的難題壓過來,他要直面迎上去。有時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白天實在困了就伏案一會兒。一雙眼睛充滿血絲,頭髮蓬亂,有一次曲予來這兒,他正歪在沙發上,那模樣把她嚇得叫起來。「你把家忘了嗎?你怎麼了?」她把丈夫拉起,他剛剛甦醒。「我……什麼都忘了!」曲予流出了眼淚,他為她擦去。他不願多說什麼,只想告訴她一句:]子,讓我忙吧、累吧,讓這些磨掉我的記憶,讓我把一切都忘掉吧!如果真能忘掉該多好啊,可惜做不到……

    「過了這一陣就好了。等這座城市安寧下來,我會按時回家,陪你和媽媽……」

    ]子搖頭:「那時就更忙了。」

    在響個不休的電話鈴聲裡,他們不得不分手。]子臨走時放下一些吃的、換洗的衣服……她沒有談淑嫂和小慧子,他也沒有。她在門口看了他一眼,離開了。

    一天晚上,他去海港開一個城管、駐軍和市民代表的三方聯席會議。會議就幾項議題爭執得非常厲害。軍方代表是飛腳,他在很多人面前表現得極為蠻橫,用語尖刻,動不動就提到殷司令……這樣一講別人就不想說什麼了。寧珂幾次想忍,還是沒有忍住——因為對方的判斷常常與事實出入很大,出奇地武斷。想不到他剛談了幾句時飛腳打斷他的話:「叫你們一號來!這搭子事你壓根兒就不清楚,也負不了這個責!……」

    會議還沒有結束飛腳就離開了,借口有任務、忙等等。幾乎所有會議他都是這樣。他一走,原來的爭執更為加劇,幾乎什麼也不能議定。寧珂一直熬到多半夜,耐心地解釋、說明,好不容易才就幾項必須馬上解決的事項達成協議。

    為準備這個會他連飯也沒有吃。離開會場時已是深夜一點,他從衣兜裡摸出一包餅乾,找點熱水,就算用過了晚餐。一點三十分左右他來到電廠,與值夜的糾察隊談過話,看了看表是凌晨三點。該回去了——他的臥室就在辦公室。

    從電廠大門出來往南,沿一條馬路人行道走,頭有些暈。路燈昏暗,風一吹燈傘發出叮噹聲。大約走了一華里,突然路旁的泥溝裡閃過一絲光亮。寧珂馬上想到那是手電筒的光,就蹲下來。他攥著手槍。這樣待了十幾分鐘,沒有一點聲音。他想也許是眩暈中的幻覺,就繼續往前。但他並未把槍收起。走過泥溝十幾米,正好進入了一道陰影;當他重新邁入下一個路燈的淡淡光暈時,背後響起了一聲槍響。腰際那兒像被什麼輕輕拍了一下。兩個黑影躥起,一邊打槍一邊跑。他連連回擊,黑影跳下了泥溝。

    糾察隊喊著跑來。寧珂和他們一起在泥溝四周搜索,什麼也沒有發現。

    當夜寧珂到醫院裡包紮傷口。左肋中彈,有輕微的骨折;子彈沒有嵌在裡面。醫生讓他住院治療,他說頂多在這兒待兩三天。城管會的兩個領導來看過了,飛腳代表殷弓也來了。

    多麼難熬的日子。他不得不正視這樣一個事實:在殘酷的戰爭環境中,包括解放小城的異常激烈的戰鬥中,他沒有受過槍傷;他是在解放了的小城大路上中了子彈。

    當他想到最後一點,暗自驚詫了許久。他不禁想起了殷弓在許多年前說過的一句話,大意是:這座城市解放之後他們都將緊張得無暇喘息……我們付出了數不清的生命、各種各樣的生命,得到的卻是難以想像的沉重、矛盾和困惑,甚而還有磨難。他躺在病床上,忍受著陣陣襲來的高燒,突然預感到了什麼。他一下坐起,汗水嘩嘩從額頭、雙頰流下。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醫生趕過來,為他揩汗、量體溫,告訴他:傷口有輕微的感染,不過不要緊;一個星期出院是不可能的了……寧珂躺下,渾身顫抖。不知為什麼,他不那麼急著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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