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卷二·第十二章 (1) 文 / 張煒
01
人們堅信這是山區和平原的最後一戰,是一個彪炳史冊、一生都難以遭逢的盛會。一股激流在民眾間積蓄了許久,今天終於沖蕩起來。殷弓的隊伍和三支隊正迅速完成對港城的三面包圍。剩下的是水上通道,因為沒有艦隊,實際上還是等於網開一面。縮在城內的敵人除了加固工事、強化民團,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待援兵解圍,或從水路加快逃竄。金志的大量兵員和輜重絕不可能在緊急關頭一併撤完,他遲遲不動的原因只能是企盼戰局在最後一刻出現轉機。
「這個龜兒還做好夢!」殷弓在戰前會議上罵。他如今成竹在胸,人比過去胖了,臉上的疤痕顯得更加深重。「東面一線簡單些,就讓三支隊打吧!」他語氣堅硬,使人相信沒有任何更改的餘地。同時這語氣也流露了對三支隊的一點藐視。其餘幾個人笑了。
寧珂沒有笑。他很長時間都未曾笑過了。
大家主張早些發起攻擊,以防金志率人從水路逃跑——如果我們行動得快,會堵截更多的敵人;反之等對方醒悟過來,奢望不存,就必然進行有組織的撤離——那樣損失就大了。討論幾次,最後決定盡早打響,不給守敵喘息揣摩之機;迅速動員和調整部隊,成立一個能夠攻堅的突擊連,爭取在最短時間內突破敵人防線。
寧珂提出由他率領這支隊伍。殷弓沒有思想準備,左右看了看。誰也沒有聲音。寧珂沉沉的嗓音又說:
「不會耽擱整個戰鬥的,我以自己的生命作出保證。」
還是一片沉默。殷弓輕輕說了一句:「同意。」
經過一天一夜緊張的調整,最後準備全部停當。深夜十一時,寧珂率突擊連出動。
戰鬥打得非常艱苦。殷弓的部隊從西線和南線、三支隊從東線發起進攻。港城的第一道防線築於離城區五里之遙的郊外,異常堅固。突擊連從西南一側突進,直拼了四十分鐘才初獲戰果。如果殷弓不能率隊馬上搶佔工事,寧珂這支隊伍將很快腹背受敵,承受可怕的壓力。又過了二十多分鐘,突擊連已進入城區外那片光禿禿的開闊地,猛烈的火網把前後左右都織起來……殷弓的主力部隊仍膠著於第一道防線。巨大的槍炮聲伴著慘烈的嘶叫,震動了滿天星辰。火焰在泥土上躥起,騰跳,有人狂吼一聲倒下,再無聲息。通紅的信號彈在城北隅升起。開闊地的火網越織越密。「天哪,進不得退不得啦,政委!」有人呼號不止,火光點燃了他的雙眼。寧珂臉上已經被硝煙和泥巴抹得蒼黑,他咬緊牙關左右看看,又仰臉看看天空,大喊一聲跳起來。「跟上啊,跟上!」身後是一聲聲呼叫。
寧珂耳畔又被尖厲的鳴響填滿了,這使他再也聽不到吶喊聲、槍炮聲、負傷的呼號。耳廓上尖厲的嘶鳴以前也有過,那就是叔伯爺爺行刑之前。從那時起這尖厲的嘶鳴時有出現——這可怕的聲音讓他無法安眠,讓他坐立不寧;他的雙眼脹疼難耐,雙手像火炙過,十指變成了紫色。他用這手去捂眼、抓撓週身。他的全身都是撓傷,這尖厲的鳴響啊,頂得耳廓快要裂了。雙眼快脹出眼眶了,他用力按了一下,長嘶一聲衝進火網……他渴望這一次能焚燬自己的肉軀。那個盼望熾熱到極點——肉軀焚燬的一刻,靈魂就會追趕那匹火駒了。那是父親的馬,也是曲先生最後一刻的坐騎。開闊地上此刻奔突馳騁著無數的火駒,快揪住任意的一匹啊!
……
戰鬥持續了十餘小時。黎明時分,殷弓的隊伍已經突入城區,緊接著是三支隊;巷戰異常激烈,一直到中午槍聲才稀疏下來。黎明時敵人曾從西部派來增援飛機,但因為戰鬥已移至城區,敵機只好象徵性地扔下幾枚炸彈撤去。金志一夥在上午九時左右乘一艘艦艇逃去,戰鬥於是進入尾聲。突擊連發揮了巨大作用,但傷亡極為慘重,最後只剩下十幾名戰士。令人大為驚異的是,指揮員寧珂只受了一點擦傷——人們在一座炸塌的瓦礫下找到了他,眉毛和頭髮已經燒焦大半,兩眼血紅,嗓子完全嘶啞……
殷弓和飛腳被喊到寧珂身邊,他們大驚失色地望著這個黑炭般的人。寧珂兩條腿變得像木棍一樣,不得不被人扶住。殷弓緊緊握住他的手:「老寧,你們受苦了!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忘記的!……」寧珂茫然地看看遠遠近近升起的煙霧,嘴巴張大。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飛腳把耳朵貼上去,轉身對殷弓咕噥:「紅馬?!……」
殷弓讓人快點兒把寧珂,還有那些傷號送進醫院。
他在醫院裡昏迷,反覆呼叫戰友的名字,主要是許予明和李鬍子。醫生不得不對在他耳邊上說:「戰鬥結束了!」他說遍地都是紅馬駒,他一直想抓住它,於是狂奔啊,伸手抓它們飄飄的長尾啊,沒能如願。紅色馬駒迅捷已極,四蹄騰飛,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
寧珂高燒不退,生命到了垂危邊緣。殷弓等人忙於戰後繁瑣事務,後來還是被召喚到病房裡來。他們對寧珂的病況非常費解,只得叮囑醫生:傾盡全力搶救。
無論如何寧珂還是康復了,並趕上了港城至為重要的一個儀式:成群結隊的市民擁向街頭,歡呼步伐整齊的戰士。殷弓的隊伍,還有三支隊,這會兒個個軍服簇新,英姿勃發,在人群中持槍正步向前。其時陽光燦爛——許多人認為這是幾十年裡港城最好的一個天氣,太陽不僅是白亮,而且還少有地溫煦,它使整個街巷、軍人、歡笑的市民,都變得如此美麗鮮艷。最引人注目的是隊伍前面幾個騎大馬的人,他們是殷弓、飛腳、寧珂及三支隊的負責人。這幾個人是全城公認的功勳卓著者,一個個胸前掛了鮮花……歡呼的聲浪淹沒了這座城市,馬上的人不斷向四周人群敬禮。每一張臉龐都紅紅的,冒出了微微的汗粒……
寧珂騎在馬上,兩眼在人群中急急尋找。他渴望見到一雙眼睛,他堅信她一定會在人群中……找啊找啊,陽光刺得雙目迷濛,還是沒有看到。「我的]子啊,你在哪裡?你安然無恙嗎?]子!]子!我差點再也見不到你。我敢肯定有神靈在那一刻護佑我——神靈也是在護佑你啊!……」
02
初夏的白玉蘭被雨水洗過一遍又一遍,飛騰的煙塵再不留一絲痕跡。其中有一株被彈片刮去一點皮,其餘未受任何損傷。整個曲府大院安靜下來,沒有一點聲息。很長時間了,這裡只剩下了女人……金志將大院封個嚴嚴實實,一度還禁止院裡人進出:理由是保護府上安全。金志特別向女主人指出,曲先生被害是殷弓一夥所為,或者是圖財害命的散匪……他為此感到愧疚。閔葵當然不會相信連篇鬼話,只是未吭一聲。
在大院封鎖十餘天後的一個晚上,飛腳奇跡般的出現了。閔葵泣不成聲。她現在最急於知道的還是寧珂。飛腳讓她們放心好了:他一切都好,正在執行重要任務……他著重轉達了支隊對曲府的慰問,並說一定要為曲先生報仇。飛腳追憶與先生多年的友情,涕淚交流……淑嫂已經臥床不起,曲予正由小慧子照拂。飛腳特意去探望了淑嫂,發現這個女人面如白紙,伸出的兩手已經枯了。他心裡有說不出的震驚:一個人竟可以凋敗得如此之快!後來他又去看曲予,並最後把小慧子叫到一邊,反覆叮囑:一定要照看好她們,一定,直到小城解放!他說這些時不停地撫摸她的頭髮。後來她就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裡,嗚嗚慟哭……閔葵手持蠟燭過來,飛腳把小慧子扶正,拍打她的肩膀說:「堅強些吧!勝利已經不遠了……」
就在飛腳離去兩天之後,小慧子突然失蹤了!閔葵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把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連個影子都沒有。閔葵在深夜不停念叨:「天哪,曲府到了什麼時候,老天爺發發慈悲吧!」大院前門後門,甚至是高牆外,都有防區司令部派來的人,他們是絕不會放小慧子出去的……一個與曲府血肉相連的姑娘突兀消失,這使閔葵感到了莫名的恐懼。「]子爸啊,你離開得太急促了,你把千斤擔子留下來!」
閔葵盡快擦乾了眼淚。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因為這兒還有曲予留下的一切,有淑嫂和]子……她記住了飛腳的話:等待勝利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挨到了春天。這個漫長的冬季讓人把最後一點耐力也耗盡了。大雪把玉蘭樹上一條手臂粗的枝幹壓折,它折斷時發出了撕裂的聲音。閔葵和]子都跑出來,踏雪跑到近前。一層厚雪隨著撲地的枝條跌散,那枝椏斷裂處是雪白的骨骼,棕色皮膚撕開,泛著嫩綠的內皮上滲出一滴滴晶瑩……「媽媽!」]子把枝杈抱起來,看著母親。
當時淑嫂也聽到了枝幹撲地聲。她在走廊拐角那間廂房裡,手扶牆壁挪過身子,佇立窗前。大雪地上幾隻麻雀跳躍著,尋覓吃食,瑟瑟抖動。她終於看清最高的那棵玉蘭樹下有一截撕下的枝杈……屋內爐火正旺,發出了嚕嚕聲。她穿了很少的衣服,是一身素服:白的上衣,白的褲子。這是先生最喜歡的一種顏色。長長的頭髮披在肩上,腳上是粗麻綹編成的拖鞋。已經好久沒有走出這間廂房了,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前些日子她再不想吃東西,閔葵和]子哭著勸她。閔葵說:「姊妹啊,世上還有比咱倆再親的姊妹嗎?你撐住,幫幫我吧……」淑嫂摟緊]子,一下下撫弄那淚水打濕的頭髮。
淑嫂記得很久以前那個夜晚,在醫院那張窄窄的床上,她就穿了這樣的衣服。而後她從來沒讓這身潔白柔軟的衣裝沾上一點灰污。只要有時間她就把它細細地洗、輕輕地擦,永遠讓其葆有純淨的、白玉蘭花瓣那樣的色澤。她週身都散發著那樣的氣味——這是曲予先生告訴她的。曲先生還說:你看上去就像一隻純白的鴿子。她不動聲色收下了這份讚美,一個人時細細品咂,感激得淚水溢流。她在那對真摯的目光下、沉著關切的撫愛下感受了那麼多。一個女人一生裡的全部奢求她都得到了。她已經千萬次地感謝和懇求過冥冥中的什麼:讓我擁有、保存和照料一生吧,我真是他生命的一葉一瓣,是不能分離的。
大雪無聲地降落了一天,又是大半夜。入睡前閔葵和]子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兒,後來餵她吃了湯藥,放下夜宵才離去。]子離開時貼了貼她的臉龐,又親她的額頭……當]子戀戀不捨地要離去時,突然淑嫂心裡湧過一陣滾燙,她喊了一聲。]子轉回。她的手伸出,]子抓住了。她把]子扳到懷中,緊緊抱著。後來她又把]子的頭頂按得低一些,用下巴去摩擦,用雙唇去親吻。她從孩子的身體上清晰地嗅到了先生的氣息。「我的孩子,你可要有志氣,好好過,好好長,好好服侍媽媽啊,曲府裡只有你這一棵根苗;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女的,就……」她哽咽著說不下去。]子一遍遍應答她的話,說一定聽淑嫂的話;淑嫂,你快快康復吧!
午夜裡淑嫂坐起來。她睡不著,甚至可以聽到雪朵落地之聲。站到窗前,一絲螢光下勉強可以看見遠遠近近的玉蘭樹、長廊的剪影、一旁假山石的輪廓……遠處有幾聲槍響,然後又是沉寂。她開了門,奇怪的是走到長廊裡竟然一點也感不到寒冷;相反,一股巨大的熱氣圍裹了她,並輕輕推擁著她。她沿著長廊往右拐了一下,在一扇黑門前站住。篤篤敲,敲兩遍。後來她直接推門而入。可別打擾了什麼,她輕輕的。外一間是小小會客室,裡邊一間是小書房;再裡邊是臥室……先生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她按著胸部。屋裡黑得不見一物,可她什麼也沒有碰撞,轉過幾張茶几、一個桌子,把地毯上的一雙拖鞋往旁輕輕一移,然後坐在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