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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卷二·第十一章 (5) 文 / 張煒

    留給他最後思慮的時間夠長了。可是他實在不願想得太多太累,也不願因此而引發過多的傷感。因為所有的一切這些年裡早已想過了,尤其是想到了這樣的結局。儘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抵禦春天蓬勃而來的氣息帶來的悵然。石榴葉片柔嫩極了,小小芽兒是火紅色,讓他直直端量了十幾分鐘。

    最牽掛的還是阿萍!

    離開省城時女秘書哭了。她把脖子上那條方格男式圍巾摘給了他。他們輕輕吻過了。女兒寧纈很多天未見了,他在她樓上的房間徘徊許久。那只胖貓仍睡在樓梯口上,他抱起來,在它睡眼惺忪的臉上貼了貼……這樣從頭想過一遍,最後的思緒又停留在寧珂和曲予身上。他對他們一起去省城那一次記憶猶新,尤其記得起]子那羞澀的淺笑。

    「讓寧珂陪阿萍奶奶來一次吧,這是我惟一的請求。」他對看守說。

    ……飛腳幾乎不離寧珂一步。從東部城市到山城,他們一直住在一起。寧珂不記得說過什麼。他覺得腦海裡一片茫茫,他抬起眼睛,前面似乎也是一片茫茫……飛腳對他說什麼,要很費力才能聽明白。「……這是很艱巨的任務。殷司令讓你參加,是對你最大的考驗和愛護。」寧珂極力想著這是什麼意思,後來幾次想說:

    「難道我不該迴避嗎?」

    他沒有說出。一個革命戰士有什麼不敢迎接、有什麼不能戰勝的?他緊緊咬著牙關,快把牙齒咬得粉碎。他最不敢想的是面對那個白髮蒼然的人時,他將怎樣。他更不敢想這件事的結果、它對阿萍的致命打擊……「可憐的奶奶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巡迴法庭」組成了。除了他和飛腳,還有五個不認識的人,其中三個上級組織派出的工作隊成員,一個行政專署幹部,一個當地縣委負責人。飛腳向他們介紹寧珂,除了說他是支隊副政委之外,還特別指出他與被審判者的特殊關係——「那個人是他叔伯爺爺!」寧珂覺得每一個字都像炸雷那樣,整整在耳畔轟響了九下。但他坐在那兒,甚至動都沒有動一下。

    首先是書記員報告情況:審問的程序。有人指出,鑒於該人物的特殊身份,上級指示關押過程中不准體罰;公審大會可以開,但要警戒嚴密,防止有人破壞,也不允許群眾上台動武。對寧周義的及時判決,將會對一大批頑固與人民為敵的核心人物產生威懾,也是最好的一次教育;是對民眾的極大鼓舞。寧周義是平原血案的製造者,又是幾十年來在山區平原影響最大的人物之一,所以在當地解決他的問題實屬必要……

    會後寧珂忍不住,還是問了飛腳一句:「……會怎麼判決?」飛腳反問:「你說呢?」

    寧珂答不出。但他隱約知道那個答案。他又問:「殷司令怎麼說?」

    「殷司令會尊重巡迴法庭意見!」

    寧珂不再吱聲。他想自己預感到的那個答案不會錯的!

    「巡迴法庭」第二次開會,同時也是公審之前的最後一次會議。會議主要確定步驟、分析公審當中可能出現的情況等等。會中書記員提出了寧周義反覆要求的一個事項:見見阿萍。

    寧珂受到了極大震動。幾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臉上。他好像不假思索地說:「應該滿足他的請求……」

    飛腳出乎意料支持了他,但卻認為要在審判之後……

    這是春天裡最糟糕的一個天氣。由於這個反常的氣候,許多人會長久地記住這一天。從黎明前開始飄雪,太陽一直隱在灰色的蒼穹後面。上午一開始,大地就被一層薄雪覆蓋了。老縣衙東南面的廣場上站了黑鴉鴉的人,一會兒頭頂都掛了白。台上圍了幾道蓆子,一溜白木桌,桌前坐的就是「巡迴法庭」的人。無數的士兵站在會場的近處和遠處,刺刀閃著銀光。人群一會兒就像海浪一樣湧動起來,奇怪的是沒有人被擠倒。每個人都像風中稻菽那樣晃動,伸長了脖子。那個人被兩個士兵攙著上來,人群一齊吐出一口氣:啊啊——!

    控訴者一撥一撥上場,泣不成聲。這些人大都不認識被控訴者,所訴說的罪行也大多與之無關。只有那次圍剿被反覆提起,不知何時已被命名為某某「血案」。寧周義嘴角偶爾閃過一絲冷笑,有人就喊:「打啊,打啊打死這個惡霸,他笑哩!」當然有士兵阻止人衝上台來。原來有相當一批民眾把寧周義當成了一個橫行鄉里的「惡霸」……公審會直開到中午,雪粉一直不緊不慢飄灑。「巡迴法庭」的人當場宣佈:判處罪大惡極的反動官僚、某某血案製造者寧周義死刑!

    白木桌前的一溜人中,有一個臉色變得蒼白。飛腳緊盯著身旁這個人……寧周義面無表情,後來緩緩轉身看了看桌前的幾個人。當他的目光觸到那個臉色蒼白的人時,立刻充滿了慈愛……

    就在這一瞬間,寧珂在心裡作了個決定:不能讓阿萍奶奶來這兒了,這樣對她太殘酷了。

    寧周義在行刑前反覆提那個要求,寧珂只得自己去見他了。兩個人似乎都很平靜。寧珂沒有注視他的目光。他再一次微笑了:「珂子,阿萍在哪裡?」「她被我們招待得很好,我剛從那兒離開……放心吧,我和]子會服侍她一輩子。」「她不能來了嗎?」「是的。」「那就告訴你李家芬子奶奶吧,不過要等一等……」寧珂點頭。

    再就是沉默。寧周義想撫摸一下寧珂的頭髮,他閃過了。寧周義讚揚孫子幾句,他沒有聽清。他的耳朵突然發出了尖厲的鳴叫……但最後一句他還是聽到了,禁不住往後跳開一步:叔伯爺爺竟要求由孫子親手做最後的事情,說自己最信任的還是我們寧家的人……

    ……午後一時左右,雪停了。在強烈的太陽光線下,一群全副武裝的人押走了寧周義。

    寧珂沒有隨人群去那條大沙河邊。飛腳也留下來。對方說什麼他都聽不見,因為他在捕捉那聲巨大的轟鳴。他閉上眼睛,於是看到了那個挺拔的軀體緩緩倒在河沙上……他突然想到了小時候游泳,親眼看到的叔伯爺爺那完美無缺的軀體……李家芬子跪在染紅了的沙子上。

    午後三時,寧珂已經在返回東部城市的路上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山地,並發誓一輩子也不回這裡了……暮色籠罩之前,他已經坐在了阿萍奶奶身邊。

    她吃驚極了:「孩子,你病了嗎?看你的臉、全身的汗……」他已經在路上想好了應說的話:叔伯爺爺在剛剛結束不久的一場戰鬥中中了流彈……李家芬子趕去處理了後事。

    可怎麼說得出口呢?他處在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午夜來臨了,阿萍有些驚懼,一會兒滿臉都是淚水。寧珂橫下心,終於把事先想好的那番話說了……

    阿萍昏厥過去。

    姑媽披著衣服趕過來,隔壁的絡腮鬍子也來了……鷹眼姑娘被匆匆喚來,一會兒她的父親——老醫生也趕來了。

    ……

    半月之後阿萍勉強可以坐起。她對寧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回了——回南方老家去了……」

    「阿萍奶奶!我不讓你走,我離不開奶奶,奶奶也離不開我!我們不是約定好,讓我和]子服侍奶奶一輩子嗎?」

    「那個約定不作數了……」

    寧珂的淚水嘩嘩湧出。他跪下:「奶奶,我和]子求求你了,奶奶……」

    阿萍一身白衣坐在那兒,凝住了似的。窗外一株梔子花開放了。她盯著它,無論寧珂怎麼呼叫,她都像沒有聽到……

    08

    你騎在白馬上,鬆鬆地扯住韁繩,看著你的遠方。由於神往,你的身體往前傾去,最後稍稍離開了一點鞍子。一匹多麼羞澀的馬,它馴順而善良,你們的眼睛是一樣的。閃閃發亮的緞子般的衣裝啊,輝映出你的笑靨。我只能用思緒追逐你、依偎你,做一生伴隨。嗒嗒的馬蹄啊,一直衝向崖畔,你的前後左右,到處都是黑紫色的蝴蝶花。

    媽媽把我的手交給你,你瞟一下,領著一個憐憫走開。我在午夜裡餓得不能入眠,你就開始飼喂。圓圓的頭頂擱了下巴,它輕輕地、一絲絲地碾壓。到後來你吻我的額頭、眼睛,低聲歡叫一聲:就像剛剛看清了什麼。

    從那時起我懂得怎麼呼喚了。我要這樣呼喚著走進遙遠之地,把什麼藏下……永遠也不要寬恕,永遠也不要。我從撿起那片楓葉的一刻,就被一種顏色漬透了。那漫過了無邊原野的秋色,那迴響在天際的歌謠。誰能把這片秋野走穿?誰能攔住崖畔上那匹白馬?

    直到白髮染了雙鬢,我才悟想出一點什麼,一個男人的奢侈。足夠了,你被磨損的手捧在胸前。全部的奧秘就在這兒,在翻騰於心中的感激。你給了我生命,你飼餵過我。人沒有第二次了,就像不能第二次出生一樣。我是你睫毛上懸起的一顆淚滴……

    我先自離去,因為我怕跌落下來。太陽從崖畔上升起,蝴蝶花化為乳霧,我將開始消失。當你悲酸難忍之時,我會有許多兄弟。你用溫溫的、微微的呼吸吹拂我。我險些順著你秀挺的鼻樑滑下,在起伏莊嚴的山嶺上跋涉……這豐腴的永不貧瘠的丘壑之上,我願用盡自己的全部生命。捨上,溶化。我想用生命給你潤澤。

    你是我的母親、姐妹、愛人和摯友——這一切相加的重量和恩典。你給我的喜樂足可享用一生。在縱橫交織的嚮往與禁忌之間,我只剩下了可以稍稍移動的方寸之地。可是我仍然擁有巨大的幸福。你給我勇敢和近乎孟浪的氣概,於是我加快追趕的腳步,在曼陀羅使人迷醉的氣息中忘掉死亡。我終於明白,人是為死亡而生的。

    曼陀羅花就像死亡那麼美麗。它肥碩濃烈的壯葉和粗枝、富含白色汁水的生旺之軀,特別是散發著奇幻之味的喇叭花,都讓人想起白亮如銀的月光之地、想到使人聞風喪膽的美麗丘嶺。我思念你,一遍遍思念,淌下了輕浮而永恆的淚水。我在月光下幻想明天和昨天,盡情低吟,一個人走向空空如也的崖畔。我企圖踩在黝黑的蝴蝶花上,寧可挨上蜘蛛的咒語。可一切都是白茫茫空蕩蕩,什麼願望也不能交還。啊啊,這可愛又可怕的秋天哪,這沒有其他花束、只有曼陀羅的季節啊,這把人熏製成白癡的秋之氣息啊,你快來搭救和訓導,把我扶上白馬吧!

    你的眼睛回視一下,恩賜了我。從春天到秋天,總是隔開了一個火熱燙人的夏天。沒有夏天,地上就沒有果實。我的飢餓啊,永不饜足的年代啊。領上我的手,像母親一開始交還那樣。母親忍痛離去、舍下、交還,是因為你不可替代。我將永遠跟隨。當秋天的月光布下一地瑩粉時,你在窗前看到的那個赤足少年、那個胡楂黑旺頭髮蕪亂的中年,都是我了。

    我直盯盯望著。

    你回憶不可饒恕的背棄、出賣和欺騙,那就是我了。太愛了,愛到極致就走向了荒謬。我想依托火熱的希冀去贖下什麼,天真了三十年。步入中年,季節也正好到了秋天。再一次回顧吧,回顧那些時刻,回顧雨天與雪天,回顧你牽上我的手,一起奔走和歇息的年代。這時的崖畔上青蔥如故,西風如故,太陽還會升起,牧歌聲震四野,無邊無際的海浪上,白花層層綻開……

    憐憫不會白白拋卻,它牽回的是祭獻與犧牲。我認識了這一點,灑下熱烈的淚水。你再也不會失望了。接下去的日月就是深入挺進的春天,太陽和你的眸子一齊閃爍。是的,我不能舍下,不能待在崖下,我將飛昇。

    因為我還遠遠沒有報答。我追逐的結果就是告訴你並懇求你。你的手啊,被勞作磨損得有些粗糙的手啊;你的眼睛啊,你的像湖水和墨菊般閃耀的眼睛啊;你的雙唇啊,你的挨上我的額頭我的眼睛的雙唇啊……這一切都不會隨著落日消失。它們挨近了,我才能永生。我要伴你尋找新的黎明。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時,我跳下了你的睫毛。我從你大理石般的頰上滑下。人們都在晨光中看到了你的兩道長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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