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卷二·第八章 (6) 文 / 張煒
兩天之後,朱亞被移到了一個單間——「幹部病房」。它在走廊北面,沒有衛生間,很窄小,以前做過器械室,現在病人多,就騰出來了。這兒不見陽光,陰冷潮濕,但畢竟安靜多了。我心中被感激填滿,但總也不信這會是瓷眼的善舉。
我伏在他的小床前。只要有一點精力,他就睜開眼,用目光與我交流。當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他緊緊咬住牙關時,那就是疼痛襲來了。不停地打止痛針。輸液器從未離開。我用小酒精爐熱粥,用一把小勺一點一滴餵他……他緊緊握住我的手。這來自兄長的、絕望和灼熱的謝忱哪。
更多的時刻是默默相視。
寒風呼嘯的深夜,打過止痛針之後,他又用那平靜的目光看我了。我不敢說什麼。這沉沉的、溫溫的注視就包括了一切。我一下子就能記起所有的——昨天的平原,那槐花如雪的峰巒,你為我講小水的故事……這最後的也是伴隨了你一生的故事,為什麼要在那時贈予我?你多麼珍惜這故事。還有,在那個農場的墳地上,我們無言佇立……那一次他病得多麼厲害。在病痛死命催逼他的時刻,我竟然不停地詢問陶明教授——他導師的故事……其實有那麼一天我會弄懂世上所有大同小異的故事。上帝編造這一類故事時,想像力是如此的貧乏。你的目光平靜如湖水。我突然意識到,你已經在整整一天裡沒有說過一句話了。正這時,你的嘴唇嚅動起來:
「為我讀、讀一頁書……讀一頁可以了……好嗎?」
我趕緊翻找小櫃子上那幾本書。當翻到陶明教授的一本著作時,他在點頭。
我讀得非常慢。這是一本磨得邊緣粗糙、印製也很粗糙的專著。它的封皮是一種很薄的灰綠色紙張,樸素得就像作者本人。
朱亞展開了眉頭。他凝住了。後來他把頭扭向窗子——從這兒望出去是一幢更高樓房的水泥牆皮。他一直望著。我不忍停止,但我讀得很慢很慢,每個字都咬得很實。
後來我停止了。因為我發現了枕邊上那個油滋滋的小筆記本。它記錄了他心中的吟哦。我取過來。
他一直望著窗子。
火燙燙的液體在流動,淌過之處皆有一道烙痕。我直想躥起,想呼喊,想永遠匍匐在那片黑土上……這是他的歌,他的淚滴和血流,是關於我的平原和大地的聲息……這是神秘又絢麗的生之隱秘。我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停止了誦讀。
他還是望著窗子。
我放下了手中的本子。我發現他的腮部在抽搐,嘴唇發黑。他的眼睛閉得緊緊的。「朱所長!」我呼喚他,他發不出聲音。
我按響了急救電鈴。醫生趕來了。
這是第三次休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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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醫生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裡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們感到了深深的驚訝:原以為他只有十幾天的時間了。他們搖著頭,注視我,彷彿從我身上可以找到什麼秘密似的。
最為驚訝的還是瓷眼。他在朱亞入院時間數滿六十天的上午終於來到了病房。他詢問了一些事情,拉拉雜雜,什麼飲食睡眠之類。其實病人連流汁都無力吞嚥了。瓷眼疲憊、沮喪。他大概希望朱亞能睜一下眼。沒有。
他站了有十幾分鐘。好幾次那雙手在痙攣,奇怪地抖動。他不時去看窗戶,嘴唇微張,露出了發亮的鑲齒。歎息,磕牙,最後突然用錐子一樣的目光刺我一下。我大膽迎住這目光。他退出,到隔壁找護士長去了。
裴濟的到來很受院方重視,主要醫務人員都出現了……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我想裴濟無非是想尋找一個判斷:這個人的極限。
我永遠不會理解那種不可遏制的焦躁。他的目光、抖抖的手,一切都在告訴我,他正與病榻上的人一塊兒經受折磨。
我的不幸的兄長!
天漸漸冷了。我對一個嚴肅的季節又盼望又恐怖。我擔心寒氣侵犯這間冷濕的屋子,可又不停地想像潔白的雪朵覆蓋一切的情景。那時啊,大地一片茫茫,灰黑色的髒膩將不復存在。還有討厭的蒼蠅,再不會在四處嗡鳴。這座可怕的城市總在秋末吹起陣陣大風,那尖利的呼叫在半夜讓人神傷。
我的瘦骨嶙峋的兄長!
兩個多月裡,我好像飛快地衰老了,再也追不回自己的青春。沒有那麼多眼淚,沒有惆悵和傷感。我的毛髮在枯長,沒有一點油脂,攥一把幹幹的。我從來沒有刮一下唇上的鬍子。因為在過去它只是一層茸毛。可是現在它們長得黑亂。我幾乎從不按時洗漱、進餐,整個人的肌肉和關節都變硬了。
黃湘出人預料來了病房,叼著煙,護士阻止他,他罵一句把煙扔在痰盂裡。進病房之前他特意戴上口罩。我恨不得把他推出門去。他站在一端,端量了一會兒,搖搖頭。
「都有哪些人來過?」他退到走廊裡小聲問。
我沒有回答。
「人是沒指望了。這樣拖著其實也挺殘忍。老弟算盡了力——親兒子也不過這樣。一個親屬沒來,是吧?」他踱著步,罵了一句,「人哪,自家人起碼得……」
我想迎著他的臉打上一拳。我用力忍了。
黃湘接著又談勘察隊的事,說平原基地那個爛攤子,是他黃湘一個人收拾起來的。「對首長匯報也要拖上我,有什麼辦法?唉唉,老天沒眼,遇上這檔子事……」
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可憐的平原,被裁決的時刻就要來臨了。我真怕那一天。我的兄長為了保衛和搭救,搏到了最後。讓我們為那片平原祈禱吧。
人生當中有多少這樣的等待和煎熬?有多少光榮的相守與對抗?這真是一場對抗,無望的對抗。
秋天最後的呼吸是嚴厲的。所有的葉片都被掃到了泥土上,又在旋風中舞動。一棵棵裸樹站在田野上等待冬天。我只有站在窗前,從窗子與那堵灰色牆壁的間隙裡才能望到一點天空、泥地以及飄落的枯葉。每逢站到窗前,朱亞就轉過臉來,睜大眼睛望我。我明白,他是在詢問大自然最後的消息。我走過去,小聲告訴:泥土的顏色、薄霜的消融、落葉、地上蹦跳的小鳥,還有,天很晴朗……他微笑了。
我多麼希望當年的那個「小水」突然出現在病室中,那除非是神靈的額外恩典了。還有,他的親屬到底在何方?他的兒子?他們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杳無音訊?……總有一天,當他們得知生父的這一境況,會終生懊悔和愧疚!
沒有什麼奇跡。我從心裡盼望的人一個也沒有來。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知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幹部病房胖胖的護士長是蘇圓的姨母!我心中立刻一亮。我突然明白了朱亞為什麼會如此順利地從大病房轉移出來……我的感激難以言喻。這時我真希望她能來這兒,來看一看,也許是最後的一眼吧。
沒有。這一段所裡來人反而少了。也許是曠日持久的住院讓人疲沓了,也許是人們害怕最後的分別……這天下午我離開病室,到護士室只有一小會兒,回到朱亞身邊卻大吃了一驚:他旁邊的小床頭櫃上,清水瓶中插了老大一束月季花!
滿室的芬芳。這是深秋的月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