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卷二·第八章 (5) 文 / 張煒
寧珂來省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設法與紅臉膛見面,還有找許予明。這些都未能如願。他們一直沒有消息。叔伯爺爺錢莊裡的人換了不少,其中的一個老人接待了他。這是「我們的人」。寧珂讓他轉告自己的意思,並一直與之保持聯繫。歸來已是第十天了,他覺得自己一直在這座久別的城市裡漂泊。
第十一天的上午,他又來到錢莊上。那個老人表情肅穆地告訴他:同志們正等待著。寧珂的心撲撲跳,一下子抓住了面前這個人的手,過大的力量讓對方有些驚訝。
寧珂隨他走過了幾道曲折的巷子,登上了一棟紅色的木結構二層樓。樓梯吱吱響,扶手上的漆幾乎全脫落了。在走廊拐角的一扇棕色小門前,他敲了幾下。開門的是一位穿藍衣服的中年女人,她好像早就熟悉他了,叫了一聲「寧珂」,然後是同志式的緊緊一握。屋子裡坐了三五個人,有濃濃的煙霧。紅臉膛坐在中間一張大柞木桌前,見了他只是輕輕點頭,然後繼續與別人談話。中年女人把他引到旁邊一間小屋中,又沏了茶。「您是從前方回來的,辛苦了!」她的語氣與濃烈的茉莉花茶混在一起,那麼動人、親切。
當寧珂聽到喊聲走出小屋時,柞木桌前只有紅臉膛一個人了。他滿臉興奮看著寧珂,腮部有些顫抖。看得出,他正努力忍住什麼。兩雙手緊緊地握了。寧珂的淚水還是流出了一點,他把臉轉到一邊。紅臉膛用拳頭打了一下他的胸部:「誰說我們的寧珂不是鐵鑄的呢?敵人打不碎你!」
寧珂這才明白:他被捕等所有情況對方都全部瞭解。
「組織上仔細審查了……看過了你寫的匯報材料。你是好樣的!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寧珂怕遺漏了每一個字,他說:「您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紅臉膛真的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並且又用拳頭捶打了他的胸部。
寧珂在這拳頭挨上的那一會兒,又想起了身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痕,想到了曲予小心謹慎的撫摸、她灑在上面的淚水……他這會兒才明白飛腳那一次讓他「寫一寫」的建議原來是真正的命令。
紅臉膛一遍遍地讚揚和安慰他。他在對方停歇的間隙中,匯報了來省城後與叔伯爺爺接觸以來的全部情況。紅臉膛說:「很好。他這樣也很好。不過我們對他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每個人的道路都要由自己選擇。」他很快結束了關於寧周義的話題,轉而談起支隊的情況,說工作的下一步重點是曲予先生、戰家花園的四少爺等。「很清楚,我們已走到了決定性的時刻,需要最大限度的支持與合作。」寧珂有些急促地說:「平原上再也不應該有戰爭了,民眾已經不能承受……」
紅臉膛靜靜地看著他,後來皺皺眉頭:「是的。但這不會以人的良好願望為轉移。我們離開了手中的槍,就一無所有,民眾也一無所有!」
分手之後,寧珂琢磨得最多的,就是紅臉膛最後的幾句話。他似乎懂得了一點什麼。他這會兒能夠理解殷弓迫不及待在山地組織民團的那種心情了。不過那個人太急躁,以至於把一切努力都毀掉了……
應該離開省城了,越快越好。
與阿萍奶奶告別是很讓人難過的。這是人生中許多沉重的時刻之一。因為寧珂心裡明白,他這次省城之行就是來看望她的。告別的話真難說。什麼時候再相見呢?山區和平原的戰火重新燃起那一天,會把一切通路阻塞。可是他不願想它。他什麼也不說。他只是靜靜地待在她的身邊。
「珂子,抬起頭來。」
寧珂看著奶奶。
「我……」
「別說了孩子,奶奶知道。」
她把他額上的頭髮撫上去。寧珂覺得這真像最後的分別。他心裡疼得很。突然他鼻子裡響了一下,口吃一樣說:「我真恨……爺爺!」「我知道,他管教你太嚴了。」「不,是他不讓你回老家……我恨他!」「別說了孩子,千萬別說。」她去掩他的嘴,他掙脫,她就緊緊地把他的頭扳在了胸前。她為了平靜他,一下下撫摸著他的脊背,手指都能感覺到那美麗的脊骨在顫動。
「孩子,奶奶多麼捨不得你!你離開奶奶太久了,你就該待在奶奶身邊……」阿萍扳起他的臉,「孩子長大了,我看著你長起來。你會飛了,就飛到天邊上。」
她親著他的腦殼、腮部,淚水不停地流下來。
寧珂離開一點,後來又緊緊伏到她的胸前。他覺得自己像十年前一樣依偎。這兒那麼溫暖、安怡。她是阿萍奶奶嗎?她是媽媽嗎?啊,媽媽,媽媽,你在哪兒?
08
……我扯著你的手往前,一任腳下的雪發出嬉戲之聲。天一點也不冷,這樣的溫暖讓人有雙倍的感激。千萬不能觸碰溝畔上那一排細密的青楊。啊,茁壯的青楊樹,一觸碰,就有雪朵紛紛落下。還記得那個雪霧籠罩的冬夜嗎?
我的感激和羞愧在這個時刻積聚起來,達到了一個極致。沒有可以推托的方法,我只是羞愧著。你的南方的眼睛潤濕了,那是多麼善良的撫摸。它照拂了街巷、田野,還有各種各樣的動物,最後才有我。我從此就變得自卑了,一種無力報答無力酬謝的自卑。它是羞愧用盡之後襲來的一絲,淡淡的,長長的,把我纏裹。
你並不需要我的付出,正像土地一樣寬容。可是當我赤腳踏在你的軀體上,我亡命般奔波時,誰能想到你的痛楚?我在飢餓中開掘,割裂,撕碎,就為了尋找一點點食物。我咀嚼和吸吮,來不及喘息,因貪婪而大汗淋漓。然後又是狂奔,是在你的無邊無際的身軀上無望而又熱切的尋索。
大地吹拂著絲絲暖氣,雪在可惜地融化,發出小鳥才分辨得出的喘息。這短短的歸途啊,你伸出了手,把手掌緩緩合上。它戴不上你施予的柔軟的皮革手套。在你的睫毛上,有橘色水珠。雪下著,雪在分解和蒸騰,這個暖冬啊。我捧著你的烏髮,水仙花下的石子閃閃發亮。我的隱隱作疼的右膝。你輕輕攙扶了我,於是我在泥濘中走向了遙遠,一直向著那片高原。
哦哦,我的南方的濕潤,我給你訴說那匹紅馬的故事了嗎?似乎已經來不及了。我在某一瞬間,心情的牧場一片荒涼。這是秋天的蕭索之後,嚴霜洗過的狼藉。在荒涼中,你扯緊我的手啊。
我的故事都陳舊了。它陳舊的糖衣下包裹了無盡的辛酸。這是愛撫和救助的故事,是用柞樹葉紮起傷口的故事。它是我們兩人享用的、續寫的、紀念的。在青草地上,有一抹陽光閃爍耀眼。我們都開始盼望一道虹。
在暗自回想中,那份寧靜、安穩、端莊,久久地籠罩了無邊的黑夜。我多麼需要你的援助,我如這長長的夜晚一樣需要光的刺破和打擊,猶如一道鐵犁擊打在雪野上。在黑土上播種之後,甘泉汩汩湧流了。玉米田茁壯如青楊林,田壟上印滿了想像的腳痕。無冬無春無夏,只有那個纍纍碩果的季節。谷香塗遍四野,從此不會有飢渴的窮人了。
井上長滿了青苔,繩痕勒穿了四壁。這是救命的泉,是大地中央的活水,是映出明天的鏡子。在井邊依偎著等待天亮,聽蛐蛐吟哦。我想去觸動那排青楊,你低垂了前額。我在分得筆直的頭縫那兒怔住了:我們在一個什麼年代裡相遇過?是的,我們已經廝守了一千年,在灶火的熏嗆下淚流滿面。那些安慰的話語啊,疊在一起有一丈高。可惜這些全都被一隻神靈之手掩去了,顛倒了。神靈讓一切都有一個新穎的開端,然後再讓其蓬勃生長,枝葉繁茂,直到遮天鋪地,捲起綠綠的瀑與潮,匯成汪洋。
還是無言地對峙吧。無言是滔滔的湧,是凝固的山。無言地、遙遠地注視。遙遠得像一厘米、一隻手臂。當我在熟悉的、生來就尋覓的那種氣息中沉浸時,我怎麼去申辯、去吟唱、去傾聽?不能了,我即將離去,我要遠行。那個人在高原上佇立,那個魔力無窮的人哪,她真的鑄在了高原上。
這算背棄嗎?我會任你責備。這世上已經沒有了申訴的言詞,只剩下了譴斥的話語。那就來吧。這是你啊,是你的鞭笞,是人類當中最卓越的人施用的酷刑。我不發一言。我只用青春消逝時分生出的黃葉遮去眼睛。在這孤單無援的空間裡,我吟出了悲涼刺骨的詩句。這心中的鏗鏘之聲壓迫了最難承受的一切。
最後的質問來臨時,我的回答依然如故。
真的嗎?我說:真的……
她在一邊。她在無辜地觀望,傷口被撕扯不止。她從前是誰啊?她為什麼要同我一起接受戕伐。她的前生不是別的,她是我童年那棵纖弱無靠的紅葉樹。我的手撫摸過它,它的顫抖像電一樣回應了我。原來她是它,她在今天跟從了,沒有一句怨言。
你會停止嗎?不,你不要停止。我要做個犧牲,我要耗盡自己,哪怕這是最後的一刻。然後再讓我們分別。
我一生都將歌頌白雪。它皎潔又忍受踐踏,可是聽不到一聲感謝。那就讓我去做吧。它覆蓋了大地的輪廓,使其豐腴起伏。它把需要掩護的都緊密摀住,像使用母親的衣襟。我伸開十指去撫摸、去握住、去拂開……白得不見一絲灰污的雪啊,與那個夜晚的雪毫無二致。就是它指示著清純和潔淨,也指示著嚴肅和冷靜。
這是你的雪,溫柔的雪,愛人的和母親的雪。我被告知在長久的時光裡守護它,不被踐踏,不被污染,也不被改變。它只能是白的,像光一樣刺眼炫目。我多麼光榮啊,我經受得太晚了。
看著你含蓄潤澤的美目,我又一次羞愧難當。你凝結了那麼多,包容了那麼多。我在你面前自叮自慰自憐自譴,都不能卸下一點點沉重。我和你都屬於這樣的雪夜,我們又何等不同。你是雪,而我是泥土。你由於不能容忍而要痛苦地、毅然地化掉。我領受了,我依然黝黑。我在這黎明前的時刻吸吮著。
白雪有一頭潔爽逼人的長髮,也有一雙美目。白雪是銀裝素裹的纖軀,是晶瑩的心靈,是暖煦煦的瑩粉,是普天之下最長的一次愛戀,是顧盼,是青春的傷感,是為了告別的祭。
當白雪真的化在你的鬢髮上時,我就從雲端撲下來,跪臥在你腳邊。啊,你啊,你的潔白的心靈潔白的身軀啊,你的纖纖十指啊,為了印證為了明確,就這麼貼近了我。
沒有一點風。雪下著。
我向你揮手。你成了一尊雪雕。後來夜幕遮去一切。我荒唐地仰臉尋找星星。天上是揮揮灑灑的雪,是你,是沉默又歡笑的精靈,是恩情和喜樂,是寬恕和願望,是慶典。
我走了,雪。
09
在朱亞身邊這段光陰會有多麼短暫多麼漫長?我不知道。最初的驚恐之後,就是真正的悲哀了。再沒有什麼希望,只是等待,是祈禱和回想。我已不再留意來來去去的醫生的臉色,職業性的消耗使他們變得難以估測。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了:我在最後陪伴自己的兄長、詩友和導師。
朱亞蜷伏在窄窄的床上——這一間大屋子共六張床,都是病危者。半夜走廊傳來的慟哭讓人撕心裂肺,所有的病人都睜大了眼睛,隨著雜亂急促的腳步遠去,他們才重新合目。誰都無法睡去,隨時有病人疼得尖叫,這聲音近在咫尺。護士姍姍來遲,與陪伴人商量:怎麼辦?你說怎麼辦?接著照例打一劑止痛針。
所裡不知有多少人來看過他們的副所長了,但一個個都默然無聲地來,又默然無聲地去。他們只想緊緊地握一下手,記住他的最後,卻不想留下其他痕跡。如果看望者不期而遇碰到了其他探望者,就有些期期艾艾。我向所裡提出,就讓我一個人陪伴吧,無論多久,只讓我一個人吧。
朱亞的家屬沒有來。在這緊迫的時刻,找不到他們了。朱亞提供的電話號碼不管用,所辦公室的人急得發瘋。後來他們又一次奔到醫院,一遍遍詢問,那種火急的樣子讓人想到了最後關頭。朱亞擺手。「可是沒有家裡人……」朱亞又一次擺手。他們議論著,總算離開了。
我該做點什麼?必須放棄一切奢望,只做有意義的事情,哪怕只做成一點點。我苦苦哀求醫院裡的頭兒,並反覆說明:我的導師的確太需要安寧了,這是一個人最後的安寧啊。頭兒的十根手指****著,抽抽插插,問我:「誰不需要這種安寧?」我的一雙眼在那一刻脹得硬邦邦的,我按了按,覺得它們像石頭。「可是,他按規定是有這個資格的。」「資格嘛,也不光他有。現在病房就這麼擠,等一段再說吧!」
等待死亡的來臨嗎?
我去找了瓷眼。我知道他完全有能力與院方交涉成功;而且他還可以到高層去求助——我固執地認為他必須這樣做。
瓷眼有些疲憊。他看著我,目光仍是那麼慈祥,「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嘛,嗯嗯。我已經多次找過了,還要堅持!你辛苦了,不過時間不會長了……」
他站起來。
我離開了。我心裡有個尖利的聲音在呼喊:「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不相信什麼?什麼都不相信……淚水在眶中一旋,被我迅速忍住了。因為我在樓梯拐口那兒看到了黃湘。我以為他會停下來問點什麼,想不到他瞥了我一眼就匆匆上樓了。
我在走廊盡頭遇到了蘇圓。她首先站住,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其實她幾天前去過病房,我還記得她眼角的淚珠。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說。
她穿了一條黃色粗布褲子,窄巴巴的衣服紮在腰間。她的濃髮緞子一樣順著後肩披掛下來……漆黑漆黑,一種悼念的顏色。那有些長的眼角添了幾道紅絲,但這眼睛仍像以往那麼明亮。「你為什麼離開?」
我告訴了她。
她垂著頭,後來催促:「快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