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卷二·第八章 (4) 文 / 張煒
阿萍不由得想到從南國流落而來的全部過程,想起那個領她出來的遠房親戚。那個總是將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小官僚連她吃冰棍的零用錢都記在了賬本上。那時她覺得眼前這個世界像墨汁一樣黑,像鄉下茅廁一樣髒。她在深夜裡不停地泣問:天哪,為什麼讓我生在這樣一個世道上啊?這可不是我自覺自願的事兒啊!後來她遇上了寧周義,立刻被那對特別的、明亮而又動人的憂傷的眼睛給擊垮了。但她並未輕易地表露過什麼。她怕極了。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過去之後,當她真正堅信不疑的時候,才毅然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他交付和給予的能力太大了,以至於後來不可避免地要有另一個人來一塊兒分享。所以她可以平靜地、像一個真正的過來人那樣看著面前這位風姿綽約的姑娘。她甚至由衷地誇讚道:「你該多穿軍裝。你穿上它真是十二分的人才……」對方看著她,目光中有感謝還有憐憫。阿萍明白這就是自己當年看著李家芬子的目光。真是報應。
從那幾次談話中阿萍才知道,蜂腰姑娘也有很長時間沒有與寧周義在一起了。這使她尤為擔心。丈夫到底怎麼了?
這天寧周義從外面匆匆歸來,臉色紅潤。原來他喝了酒。過去他是從不沾煙酒的。她知道該好好談一下了。她指出這個年紀的人珍重身體比什麼都重要,也是所有聰明人都要做的;還有,這樣的亂世……寧周義長長吐氣。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說:「這也是我過去的想法。現在不行了,一切已經來不及。我去了一次南京,又到上海,是他們找我去的。我的想法可不是那些人物灌輸給我的。我還沒有那麼簡單。我對自己的放任已經太久了,該結束了。因為這等於是自戕,這樣會毀掉我。我對民眾、對我獻身的事業是有強烈責任的,這點你早就知道。我看不到民眾會有什麼前途,南京和上海,還有其他一些方面,包括北平,都沒有什麼前途。這真是不可為而為之,是我報答民眾的最後一個機會了。我不忍心讓他們遭受更大苦難了,不能撒手不管,不忍心看著他們失去上百年的機會……」
男人嗓子低沉,直說得老淚縱橫。
阿萍呆看著。在她的記憶中,男人還從未這樣。她慌慌地為他遞上手帕……她忍不住,還是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積在心頭的疑慮:「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民眾對官府是厭惡的,他們對另一種結局還求之不得呢!真的,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也許我說錯了,先生多擔待吧!……」
寧周義點頭又搖頭:「不,你說的都是實情,你說對了。不過你也有個誤解:對民眾的誤解。你太看重民眾的願望了,這就是你的錯了。他們的願望,也包括熱情,都是短暫的,沒有多少價值的。我太愛他們了,一個真正記掛民眾的人,就不能太看重他們的要求。他們的目光是短淺的,他們的那些要求,小的方面也許都對了,大的方面卻大大錯了。偌大一個中華交到一些沒有根柢的人手裡,豈不荒唐?從長遠而言,我看未必有好的結局……」
阿萍思忖著,又怯怯地說:「可先生以前也……讚揚過他們那些人的才具。」
「是的。可對於一個龐大的政黨而言,幾個人的才具又算得了什麼?一群缺乏文化根基的人,可以長久指望嗎?」
阿萍覺得這些問題太複雜了。她再不想問下去。她只想顧及眼前,讓自己的丈夫平安康泰,其餘什麼都可以遷就。她已經遷就了許多。
寧周義繼續說著,一邊撫摸她光滑的頭髮:「正是基於這樣的判斷,我選擇了。兩害相衡,擇其輕者,也只能如此了。這是沒有退路的,阿萍!希望你再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小心去做——但我必定去做的。」
這次長談是重要的。這是阿萍許久之後都常憶常新的一次深談。她明白要使男人按照自己的願望冷靜下來已經是不可能了。那就等待命運吧。一個人時她又願意把一切縱橫思慮和比較,發現自己義無反顧愛上的,就是這樣一個真實的、為了自己認準的事情奮鬥到底的人。他很強大,而女人是需要一份強大來慰藉的,即便它最後帶來的是毀滅……
寧珂喜出望外地攜著一個新人站在她的面前時,她正因為連日的激動悲傷而萎靡疲憊。久別的孫兒簡直是從天而降。天哪,多好的一個大小伙子,有點胖了,頭髮黑漆漆的;他旁邊是一個如花似玉、出水芙蓉般的人兒!她日夜不停地念叨過寧珂,甚至在絕望中罵過他,這會兒它們都一陣風似的飛光了。她去抱他們,去捏弄他們的手指骨節,一手用力按著他們的後背,「哇」的一聲哭了。
「奶奶!奶奶……」寧珂和曲予一塊兒呼叫,真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這場相見真是天底下最動人的場景之一。曲予可以仔細打量這位神奇的女人了,因為阿萍奶奶更多的時間是看著珂子。她發現世上的人,無論是誰,能擁有這樣一位奶奶或母親都注定了會終生幸福。這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一般的長輩。這個人微胖,身材稍稍顯得嬌小,身上穿了寬鬆的衣服,這是最好的布料和最好的做工;她的臉龐紅撲撲的像秋天最後的一枚桃子,眼睛則是大而圓,真正是兩潭溫煦的湖水。誰能想到她是「奶奶」呢?她那麼年輕,在屋裡走動時,總讓人想起是需要愛護和照料的一個人兒,而不是主持這樣一個大家庭的「管家婆」。她潔淨得不可思議,一頭長長的黑髮讓人嫉妒。只有那雙手稍稍粗糙一些,這才使人想到這兒沒有一個僕人,一切都要由這雙可愛的小手操持。曲予似乎嗅到了這屋子裡有一股李子花的藥香味兒,一陣濃似一陣。她發現有好長時間阿萍奶奶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寧珂,把他的手拉過去撫摸……「奶奶。」曲予叫了一聲。阿萍這才轉身挽住她的胳膊。「多麼好的孩子,珂子,你這輩子要好好愛護她,她磕著碰著一丁點,奶奶都不會饒你的。」
這一天寧周義不在家,寧纈也不在。「他們啊,都是忙人,纈子只把她的大貓扔在家裡讓我照顧,我真成了『阿貓媽』了!」阿萍從樓梯腳那兒抱起那只肥貓,曲予高興地接過去。
寧珂害怕聽到樓梯響,他真不敢想像叔伯爺爺踏著樓梯上來時會怎樣。他領上]子,輕手輕腳地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尋找生活了十餘年的痕跡。他的那間臥室竟然一切照舊!枕巾乾乾淨淨,一條加了淺藍色繡花被套的緞子被疊成長條形,靠在床的裡邊。絲絨窗簾剛剛被阿萍拉開,陽光立刻灑滿屋子。靠右邊的牆角那兒是一個小書架,上面是他的幾本書。在最下層那兒放了一些圖片,是他當年從叔伯爺爺帶回家的彩色畫報上剪下來的。書架旁邊是一張放大的照片,那時的他與現在看不出太大的變化,只是一雙眼睛……曲予被這雙眼睛迷住了,她一動不動湊近了看,以至於別人離開了,她都一無察覺。
曲予從這昨日的目光裡看到了一絲奇怪的神氣。如果是別人的一雙眼睛她也許會忽略的,可這是他的眼睛啊!那時他剛剛十六七歲,那微微含笑的目光的背後,到底藏下了什麼?她憑自己的敏感,只一下就捕捉到了那種茫然無定的、漂泊不安的神氣……這不該是生活在這座樓房裡的一個少年的心情啊。她後來從這間屋子離開時,發現自己一顆顫顫的心房裡,盛滿了對他的憐惜。
入夜了。一座寬敞的樓房內只有他們和阿萍奶奶。「寧纈姑姑怎麼還不回來?」曲予問了一句。阿萍忙著為他們端上水果、食物,又拿出了一瓶最好的酒。她臉上溢滿了歡欣,不在意地答:「她爸已經顧不上管她了,她自己說了算。不過她現在不敢領人來家了……我們吃飯吧。」
07
寧周義把寧珂回返的功勞全部歸於曲予。他打趣說如果沒有這樣一位賢淑過人的孫媳,他的孫子非要在這個亂世上丟失不可。這樣說時他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只是與曲予說話時,那眼睛裡充滿了慈愛。阿萍看得出,他對這個孫媳真是十二分的滿意。他甚至對大家說:「我的孫子哪怕這輩子做錯了一千件事,只是因為找到了]子,我也會原諒他的全部!」曲予的臉紅得像雞冠花,她真不敢去看旁邊的人。寧周義一臉的認真,這使人絕想不到他是在開玩笑。
他一連兩天沒有出門,這顯然是因為寧珂夫婦歸來的緣故。每個人都能看出他的興奮,連門前站崗的士兵都受到了他情緒的感染。他讓阿萍陪曲予到大街上去買東西,又讓一名勤務兵跟隨。寧珂也要一塊兒去,寧周義說算了吧。
這真是個難堪的時刻。
他們一起喝茶。開始的時候很少說話。為防止打擾,電話機乾脆拔掉。「我覺得爺爺還像過去一樣……」寧珂有點言不及義。寧周義笑笑:「不會的。人老了,白髮多了,一顆心倒變得年輕起來。我明白,再不認真做點事情,已經來不及了。」
寧珂思索著他的話,不太明白。
「說到底我們是些熱情的人,寧家都是這樣的人,不會有什麼例外。你的父親,還有你,如今也包括我,都在鋌而走險……」
寧珂忍不住想說一句反駁的話:我們的道路是不同的!但他終於沒有說出口。
寧周義呷一口茶,又說下去:「這要看值不值得了。大家都認為自己是值得的。我已經不再想挽留你了,因為要說的話早就說完了。你是我撫養大的,我尚且不能讓你聽懂我的話,那麼過於饒舌還有什麼意思?我知道你在這個家裡待不住,我們以後說不定連個好好談話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想來想去咱們還是談談吧。」
寧珂的臉越來越燙,最後站起來。
「珂子!」
「爺爺!聽我一句吧!你、你已經走得太遠太遠了……我不忍心看著你自毀,也不願讓你拖累阿萍奶奶。你這輩子服務的事業是沒有希望的,你現在回到民眾一方還來得及,我可以用生命保證這些話的真實!……爺爺!」
淚水終於忍不住,一下子全部湧出。
寧周義伸手把他按坐了。「你自己並不知道你是誰,孩子!你太熱情了,可惜沒有給它找個好著落。你常常說到『民眾』這個詞兒,卻全然弄不懂『民眾』為何物。你真要愛惜『民眾』,就該知道,『民眾』其實是個大實大虛之物。『民眾』到底在哪裡?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號之聲是他們的嗎?如果是,你該聽從嗎?聽從的結果又是毀了他們自己。我的孩子,你真要愛惜『民眾』,就把窗戶關上吧,安安靜靜讓自己想想,想想到底該怎樣解救和扶助『民眾』!」
寧珂聽得瞠目結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叔伯爺爺會有這樣一番怪話。他覺得一股怒氣從腹脘往上湧動,最後衝口而出:
「你在藐視『民眾』!」
寧周義抓起旁邊的一根烏木枴杖撫摸著,說:「孩子,你說對了,我有時真是藐視他們,因為我太愛他們了……這世上,很多東西是不值得人去藐視的……」
多麼可怕。寧珂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全白費了。不過這是他——一個孫兒的職責。他實在不願看到對方走進焚燬一切的火焰之中。叔伯爺爺的話有一部分稍稍費解,但他覺得已經無須努力辨析什麼了。
接著寧周義又談了「民眾」與「政黨」的關係、超乎一切「黨派」之上的至大利益……這些話都是以前他對阿萍談過的,不過這一回他說得格外細緻,表現了少見的耐心。寧珂漸漸注意傾聽,準備著怎樣去駁斥。他在內心裡承認,自己獻身的事業正受到了最有力的一次誹謗。是的,這只能是誹謗。
談話終止了。他們只是飲茶。到最後寧周義長歎一聲:「孩子,還是回到爺爺身邊吧,爺爺和奶奶需要你。你知道,纈子是不中用的。你跟上的那些人與你是不同的,他們最後不會要你的……」
最終一句話刺傷了寧珂。淚水在眼中旋動,但他終於忍住了。
敲門聲篤篤響。寧珂站起來。
阿萍覺得這間新房實在是委屈了兩個孩子。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照料他們身上了。她心裡明白,這是她多年來最快活的時刻。與曲予單獨在一起時,她少不了要講一些寧珂的過去。曲予每逢這時就表現出孩子般的好奇。阿萍則非常想聽一些他在平原上、在曲府的一些事情,越細小越好。「按照咱們這邊的禮數,孩子,你們該住在這裡的。我要和老師商量,讓纈子搬到樓下,樓上幾間騰給你們……」曲予趕忙說:「我們又住不久;不過我們要經常回來看望爺爺奶奶。」
阿萍只要一聽到「走」字,馬上就沉寂下來。她有時真的在想寧珂以前說過的話:讓奶奶回老家去住,那時他和]子就守在她的身邊了。不過寧周義呢?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啊!……
曲予咀嚼著「老師」兩個字,覺得它們從阿萍嘴裡說出有著別一種色彩。這多麼有趣。她常常在阿萍奶奶不注意的間隙裡深深地瞥去一眼。她從這短短一瞥中會獲得難以言喻的什麼。那是類似愛慕、信賴和溫煦的感受,還有其他……她甚至認為寧珂那種柔中有剛、深深沉浸的能力也是這位年輕而美麗的奶奶所給予的。
她與寧珂在一起時,半認真半玩笑地叫了一聲「老師」。寧珂立刻掃了她一眼。「我是學阿萍奶奶……」「請不要這樣,真的。」曲予從委婉的勸阻中感到了某種嚴厲,再不吭聲了。寧珂擁著她,撫動她滑滑的頭髮說:「]子,我們快要離開這兒了,這兒不是我們的新房,永遠都不是……」
曲予的眼睛睜大了。凝視了一會兒,她喃喃著:「是的,回小城吧,那兒才是我們的家,媽媽和淑嫂在等我們……」
他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