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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卷二·第八章 (3) 文 / 張煒

    曲予開始喜歡這個人了。而一年之前,當他得知女兒不幸地愛上這個人之後,曾恐懼得無以名狀。他只是很少說起這一恐懼,因為他被深長的驚訝壓抑著。他甚至沒有對妻子說出這一感覺。只是有一次,他在黑夜中一邊撫摸著淑嫂的頭髮,一邊道出了自己的憂慮。是淑嫂勸解了他,向他指出:真正的愛是致命的,它的強大,連神靈也要畏懼。他同意她不凡的見解,並向她袒露:自己從來也沒打譜去阻止他們。他只是害怕。

    這會兒他可以像對待一個愛子那樣,用慈祥的目光掃著他的面頰,並故意摻上一絲絲偽裝出來的嚴厲。寧珂什麼都懂,他很快適應了這種氣氛。曲予不知不覺中敘說起在海北的歲月,還有在荷蘭醫師身邊的一些往事。他特別牽掛的是那些海北革命者的結局——後來由於道路相異,接觸越來越少,終於音訊皆無。寧珂安慰了岳父,指出不是道路問題,因為他們的道路是如此相近;重要的是組織上的決定,是組織上讓自己與曲府聯繫……曲予睜大了眼睛。他告訴岳父:原來那幾個同志,如今已經犧牲了大半……

    曲予難過得半天不吭一聲。他用了多大力量才克制住淚水。

    「我們必須加快行動,已經不能再猶豫、再忍耐了。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一切就是這麼明白!……」

    寧珂的話如此鋒利、直接,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他直直地看著岳父。這是同志式的目光,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曲予擦拭淚水。他想起了那些海北的徹夜長談、他與閔葵招待他們吃飯的情景。最後他對寧珂說:「我會一件一件去做的。也許還來得及。」

    他們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默默飲茶,感受著一種親情在兩人之間流動。曲予第一次從這個年輕人的呼吸中,嗅到了後一代人的氣息。有好幾次他都想去捏一捏對方有些瘦削的胳膊,但他忍住了。

    寧珂緩緩地談出了以前未曾接觸過的一些話題,比如寧家的一些事情,省城裡的阿萍奶奶……一談到這個無微不至地關照他長大的女人,他的目光就變得灼亮。曲予不經意地問了句:「她有多大年紀?」寧珂的回答使他暗暗驚訝。他歎一聲:「原來她比我還小得多呢,比]子的阿姨——淑嫂的年紀也要小。」寧珂說:「她比我的姑姑——就是寧纈——大五歲。可她是奶奶……」

    曲予搓著手,好像有些不安:「你和]子該去看一下爺爺奶奶了。上一次他來這兒……那天可真熱。」

    寧珂點著頭。他何嘗不想攜]子回省城一次。可他害怕面對那個叔伯爺爺的眼睛。上次是他主動躲開的。那天晚上他反覆詢問曲予,問她對那個人的印象。曲予仔細描繪他的模樣,寧珂說:他老了。曲予打斷他的話:「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這麼年輕。腰板筆直,像個軍人。」寧珂搖頭:「他才不是軍人,他身上從來沒有槍。」這會兒他想起了什麼,告訴曲予:

    「上一回他從這兒走開,又會見了戰家花園的人。」

    曲予一點也不驚訝:「那是個體面人物。我估計他以後會格外關照老家的事情。我知道他在這座城裡最好的朋友是港長金志,以後還會有四少爺戰聰。不過我早明白了,我曲予今生是不會成為你叔伯爺爺的朋友了。那個人實在太體面了……」

    寧珂聽了笑不出來。

    05

    飛腳來去匆匆,並不是每一次都與寧珂見面。他偶爾待得時間長一些,也只是與曲予關在書房裡聊天。有時他們一起出去,半天不回來;如果要在外面過夜,閔葵和淑嫂就不安起來。「男人哪,只是忙他們的事兒!」閔葵這樣說。寧珂發現岳父近來每次從外面歸來,都興沖沖的。但寧珂早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從不問他們在忙些什麼。

    寧珂在家裡待得難受,總盼望做點什麼,尤其希望能到隊伍上去。可飛腳轉達了殷弓的意思,說讓他這一次好好歇息;再說待在城裡也是工作——總之耐心等待吧。寧珂只好待下來。他無法吐露心中的抱怨,因為這是組織的決定。飛腳說:「你寫的那份東西,上級正看呢。」他這才記起由對方轉走的那份自述材料。像是被揭示了什麼,他不自覺地說道:「敵人並不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因為他們已經從另一個人那兒知道了一切。他們只不過想懲罰我……」飛腳勉強笑了笑:「何必解釋。」「可是……」「沒有事的。」

    寧珂臉漲得通紅。一層汗粒生出來,他閉上了眼睛。飛腳走掉了。他在窗前活動了一會兒,直盯盯地看著地上跳來跳去的幾隻麻雀。曲予進來了,歡天喜地的樣子。「珂子,你高興一點好嗎?我們去看淑嫂……」她扯著寧珂的手,他只好出來。

    淑嫂的頭髮油黑地垂下——可能剛才她正在梳理,還沒來得及束好。寧珂一眼看到這濃密披垂的烏髮,立刻能想起一個人,心中一動。這是一種燙燙的感受……直到淑嫂與他說話,拾起他的手,他都有些木然。淑嫂自覺有趣地看了一眼曲予,曲予一直看著自己的丈夫。她心裡常常湧動著熱烈的話語,是母親和淑嫂都難以傾聽的心聲:我多麼愛你!你這個沉默的、心事重重的男人!我愛你孩童一般的純稚和戰士一般的堅毅。你唇上那一層又細又密的鬍鬚啊,轉眼之間又生出了,你看上去真像個有主意的好人。是的,你多麼好。天底下有誰能感受到你那份熱烈?你忘情地投進了這個世界,你啊!

    寧珂總是在突然間想到阿萍奶奶。熱烈的想望和強烈的自責一起湧來。多久了,她的那隻手掌像永遠撫著自己的頭髮,那些噓寒問暖的日子,那些不能忘懷不能停歇的思念。我怎麼報答你,怎麼服侍你,如何走到你的身邊?是那個巨人冰冷的目光阻擋了我,我不知該撞上去還是輕輕躲開——他留戀和守衛了我童年的生命,把我從石礫中拾走,揩去了泥水;他挽救和持續了我的生命……可是,可是可是!我只為阿萍奶奶一個人祈禱、感念、企盼和相守。您讓我做個好人,我就投進了一個熾烈的火爐,熊熊燃燒——奶奶,我做到了,無悔了。我從您幽香深長的柔髮中找到了感謝之路。這是一場徹底的祭與獻,我交出了生命。這是對美與愛、柔情蜜意與親近照拂的一次最後報答。阿萍奶奶,您知道我在無法抵抗的劇痛、難忍的侮辱中,是怎樣堅守的嗎?我思念著這些、想望著這些……多麼可怕啊,我從死亡面前掙脫了。我有些委屈。可是我也懂得,連這委屈也是美麗的。世上究竟有多少人配享受這等「委屈」?

    他想念戰友和兄長,想念許予明,想念那座曾讓他厭惡的城市……「淑嫂,我想和]子回去一次了。」淑嫂點頭,像逗弄一個大孩子似的:「是嗎?那就走吧!小兩口手扯手地走吧!」

    ]子的臉紅紅的。

    這天餘下的時間裡他們到白玉蘭下散步。一走到這兒,寧珂就記起了一幕幕的往事。他特別掛念清滆。一個多麼忠誠的人!世上還有如此純潔的人嗎?他把一切都獻給了這兒,而岳父對待他也許真的有些殘酷了。他問起那個剃光頭的男人的下落,曲予說他如今正在一個地方墾出荒地,蓋起了自己的小屋,總之也有了一份日子。「他沒有女人嗎?」「沒有。大概他不要女人。」「為什麼?」「不知道。反正這世上總有人不要的……」

    ]子說話時用力抿著嘴巴。

    寧珂終於認真考慮回城一次了。他請飛腳請示殷弓,殷弓說:早就該這樣了。這回答簡直出乎他的預料。他反覆琢磨殷弓的意思,想不出。他問此次旅行中需要做的事情,飛腳馬上代殷弓回答說:沒有。

    就要啟程時,曲予卻猶豫起來。她想與丈夫一起制定一個更好的旅行路線:先去山裡的寧家,去看看祖居地,這是非常重要的:「我總得弄明白公婆家住在什麼地方啊!」寧珂無力駁辯,但還是告訴她:那裡已經沒有我們親近的人了,他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人世,連自己的記憶中都沒有了他們的形象。曲予則固執地堅持:我們從山區老家去省城;歸來時,還要繞道去看那位「姑媽」。「我們要為老人準備一份最好的禮物!」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想到的是那座有花園的老式樓房中,他們那間真正的新房。

    寧珂只得同意了。他知道這也許是夫妻之間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次旅行。

    閔葵對他們這一次出遠門無比牽掛,淚眼汪汪,彷彿是在親手放飛一對即將變得無蹤無影的鴿子。她拉著曲予的手:「孩子,路上混亂,小心再小心……」寧珂說:「媽媽,放心吧,我會用性命護住她的。」當他準備著旅程上的東西,把一枝手槍藏到身上時,閔葵一下哭出了聲音。

    閔葵細細地撫摸他的頭髮……

    山裡寧家一片灰蒼蒼的院落毫無生氣,蒙著上一個世紀的灰塵。寧珂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了它與曲府的差異:那兒散發著新鮮的氣息,像在春天裡泛青的枝條上抽出的嫩芽;而這裡卻嗅不到一點生的氣味。守門的老狗也倦了,叫都懶得叫一聲。他一踏進這裡,心情立刻變得沉重起來。那個學堂先生的形象又泛起在腦際。這個人差點把他葬送了,而且還毀掉了千辛萬苦搞起的一支隊伍。可奇怪的是他對這人沒有怨恨,只有憐憫……當家堂叔見到歸來的一對人大為驚訝,原來他以為寧珂被叔伯爺爺攜去省城嚴加管束了,想不到這會兒與從未見過的平原上的新娘一同跨進大門。他看了一眼細細高高、面容秀麗的曲予,只說了一個字:「天!」

    李家芬子笑過又哭,說早該有這一天了。她讓下人動手給他們準備幾間好屋,說這裡才是你們的家,你們就住在這兒,什麼也不用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一直生下一個娃來!曲予笑了。李家芬子又補充一句:「生啊!……」當他們解釋只是順路來家裡看看、不能久待時,李家芬子立刻變了臉:「有這樣見奶奶的嗎?」寧珂有些難過,但為了脫身,只得撒謊說叔伯爺爺命令他們快些返城……李家芬子擤著鼻涕:「去吧,那個老頭子也怪可憐的,上次回來,我一看真是老了,老了,夜裡不住聲地咳……哎,都是讓那個南方娘們兒給折騰的……好好孝敬爺爺吧,只要他高興。」

    曲予動情於這兒的一切。她以探究的目光察看著這裡所有的隱秘,哪怕是一棵老樹、一塊釉面地磚、一張卷邊案幾,都要伸手去觸摸。她極力想弄懂的是,這個環境有什麼特異之處,能夠產生和培植寧珂這樣一個男人?她不動聲色地看,在繁複的院落套房、狹窄曲折的過道中穿行,常常引起僕人的極大好奇。他們都停了手裡的活兒盯視,小聲議論說:「真好人兒,說不準是將來的女當家哩!」「那就太有福分了,俺喜歡看見她哩!」

    寧珂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最後把她領到了離大宅院一百多米遠的一塊平場上。這兒如今長滿了蒿草,堆滿瓦礫,有幾隻野兔從中竄出。他告訴她:這兒才是他出生的那個「寧家」,這就是那個廢墟了。他的父親就在這兒與各種身懷絕技的「大師」們相處,結局是騎上一匹大馬一走了之——多像個傳奇故事,事實上果真如此;這一帶山地人沒有不知道出了個不要命的浪子的,他們把他當成了大山裡的光榮。

    曲予笑了,之後又是沉思。「那時你呢?」她仰臉看他,見夕陽映出他一臉細小的絨毛,他還多麼年輕多麼英俊啊!寧珂點頭:「我跟在母親身邊,聽她講父親的故事,等他回來……這樣直等到一場大火,把一切燒個精光。母親不在了,我就被李家芬子領走,再後來又是叔伯爺爺要了我……」

    「他們真是你的恩人——那麼他也是我的恩人了。珂子,你不這樣想嗎?」

    「有時也這樣想……」

    06

    寧周義不像往昔那樣留戀這個家了。人變老了,卻更為熱情。這熱情就像從體內一個神秘之處呼喚出來的一樣。阿萍既興奮又害怕地接受了這一改變;在寧珂與曲予歸來的前一天,她與丈夫還有過一次長談。

    她照例先從對方的身體說起,叮囑他要經心些,最好能抽出一段時間去看看醫生。她不願提及另一個人,那就是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的蜂腰姑娘。她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人了——往日她每個星期都在這幢樓房裡進進出出,即便寧周義不在她也照樣來,一個人在他的書房待一會兒,拉響了抽屜。如果寧纈不在,她還會與阿萍有一次愉快的談話。阿萍終於在多次接觸之間明白了自己男人為什麼會對這樣一個姑娘倍加珍惜。原來對方平時不苟言笑,實際上卻有一副柔軟的心腸,特別能體恤別人,善解人意。她對阿萍是一種姐妹和母親兼而有之的情感,不停地傾吐心曲,爽快、真摯。談到對寧周義的心情,她用一句非常簡單的話概括了:「在這樣一個污七八糟的年頭,一個女人除了好好愛一個人還能幹點什麼!」阿萍並沒有發作,因為這句話也說到了自己心裡。她發現對方讀了很多書,從前還曾在南京要人們身邊待過;她小小年紀就見了大世面,狂過,孤傲過,後來經歷了一些事情才變成這樣,性情也安定多了。她說自己的過去像一場夢,早該收場了。之所以那樣,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像樣的男人:「他們都那麼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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