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卷二·第八章 (2) 文 / 張煒
有時他看著眼前的茶杯,突然萬分沮喪。無論曲予怎樣引他說話,他都打不起精神。後來是長長的歎息,站起來,慢慢踱幾步,自語一句什麼。
曲予想說什麼,但忍住了。
有一天他們正對坐,突然有人敲門。曲予知道飛腳走了,不可能有別人來打擾。門開了,進來的是寧珂。寧珂小聲在曲予耳邊說:「有人讓我陪一下李先生。」
曲予馬上想到這是飛腳的主意。他心中一動。他為兩人之間做著介紹,指著寧珂:
「這是我的……孩子!」
寧珂心頭一燙……
03
外國人的軍隊撤出山區和平原,局面變得明朗起來。但所有人都明白,這裡還遠未脫離戰爭時代。殷弓的隊伍已空前擴大,原來在平原東部活動的另一支規模較小的隊伍合併過來,殷弓成為支隊司令員。總部仍設在黑馬鎮,與官軍佔據的港城遙遙相對。
有消息說幾個土匪司令正與官軍聯繫,忙著投誠和收編,種種跡象表明這是完全可能的。不久以後得到證實,麻臉三嬸的人馬獲得了番號,其餘幾支仍在遊蕩。這期間也爆發一些零星戰鬥,但規模有限,大致是殷弓的隊伍與官軍的衝突。麻臉三嬸很是活躍,倚仗官軍的軍火補充,自願充當進攻支隊的先鋒。
港長金志愈加神秘,當地軍政首腦與他過從甚密,似乎可以控制這座城市的大半局勢。來自省城的政要幾乎都要找一下金志。
寧周義似乎不像過去那麼沉默了。他接二連三返回故里,並在這座港城滯留。他的行蹤極為隱秘,只是事後很久才傳出消息。大約是第二次來這座小城時,寧周義拜會了曲予。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下午四五點鐘時,一些穿了白衣服的便衣在曲府北門散開,一會兒一輛黑色轎車從東邊的青磚路上緩緩駛來。車上下來一位兩鬢斑白、略微發胖的高個子,他就是寧周義了。旁邊陪伴的人是港長金志。他們每人身旁都有一個手持布傘的侍者,離開四五步遠還有幾個護衛。進門時,寧周義讓其他人待在原地,只與金志一塊兒進去。
曲予攜閔葵一起迎接了寧周義。曲予微笑著伸出右手,寧周義卻雙手抱拳行了舊禮。閔葵問候了寧先生,發現眼前這個人比早些年見到的形象老了許多。她還能想起他當年的樣子:微微有些鬈的漆發,明亮的雙眼,那對嘴唇稜角分明,厚厚的……金志在一旁搓著手,不無尷尬地笑。
「曲先生,我們見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寧先生政務在身,我又纏在醫院上,我們……」
曲予寒暄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女兒是他的孫媳,他輕輕咳了一聲。
「我來看看曲先生,也來看看我的孫媳。我和阿萍還一次未見這孩子呢……」寧周義在客廳裡剛坐下就說了這樣的話,連汗水也沒有擦一下。
閔葵帶著滿臉歉意:「路上不太平……也怨兩個孩子,該早早去拜見爺爺奶奶……]子害羞呢,她在家待慣了……」
寧周義哈哈笑起來。他喝了一口茶,臉色更為紅潤。
閔葵發現這個魁梧的男人仍然充滿活力,當他笑起來時,彷彿一頭花白的頭髮全變黑了。他穿了多麼考究的亞麻布夏裝,自己男人的衣著比起他來似乎顯得過於簡單了。曲予使了個眼色,她走出來。
閔葵和淑嫂一起,一邊一個扯著曲予的手走進來。
曲予不敢抬頭,叫了一聲「爺爺」,鞠了一躬。
「哦哦孩子,快坐下。我那個珂子呢?」
寧周義滿臉愉悅。可是一提到寧珂,眉頭立刻皺了一下。
「他跑生意去了……忙得很呢。」曲予答道。
寧周義歎一聲,仍是一臉喜悅。「]子坐近些,讓爺爺看個清楚,回頭好告訴奶奶。她今天若親眼見你,還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模樣呢。哦哦,珂子眼力果然不凡!真是好孩子……」
寧周義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
閔葵和淑嫂都滲出了淚花。
金志好長時間不吱一聲,一動不動地看著曲予。他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女人:高高的身個,潔白的衣裳,整個像一朵白玉蘭!他覺得偌大一間客廳裡,充溢著熏人的玉蘭香氣。他不由得閉了閉眼睛。就在這短短一瞬他想到了戰爭:硝煙瀰漫,青蛇似的火焰炙著赤裸的肉體,鮮血在流淌,呼叫和呻吟。攪成一團的身軀,機關鎗的掃射像澆潑下來的暴雨……他睜開眼睛,看到寧周義那修剪得非常整齊的唇須活動起來。
「……好孩子,你可要管住我的珂子!我相信我的眼力……如果你願意和奶奶住到一起,我會派人來接你的……」
曲予咬著嘴唇,抬頭看了一眼母親和淑嫂,又垂下眼睫:「多謝爺爺。我和珂子會盡快去看望奶奶,我們商量過這件事。我們非常想念奶奶……」
寧周義滿意地點點頭。好長時間客廳裡一點聲息也沒有。
寧周義最後贈給了曲予一塊金錶——無論她怎麼推讓也沒用。這場特殊的會面就這樣結束了。
最後客廳裡只剩下了三個人。金志起身將門關好。曲予明白:一場重要的談話開始了。
首先是金志熱烈讚揚曲先生——一位功勳卓著的、對市政抱有極大熱情的賢達人物,在這樣複雜異常的關鍵時刻,無可置疑地成為小城柱石。曲予忍耐著沒有發火。後來是寧周義打斷了金志的話:
「讓我們簡明扼要一些吧。從全局著眼,我要說戰爭不可避免。這裡地處要地,而且民力豐厚,又是連帶北海局勢的敏感之地,當然要萬無一失。兩位先生是關係這一帶生死存亡的要人,我懇切希望二位能在大事業上一如既往,聯手合作……」
寧周義嗓子有些啞。他有些激動。
金志趕忙點頭,熱切地望著曲予:「在民眾那兒,曲先生有巨大威信……」
「我只知道應該竭誠為民眾服務。那些暗算民眾、苟且之徒,注定不會有好結果。寧先生很快會發現這一帶情勢多麼危急,現在是兵匪一家。有人正為二者穿針引線,成為千古罪人……」
曲予衝動起來,臉色變得蠟黃。
金志咬著牙關。他看一眼寧周義,見對方正瞇著眼睛傾聽。
客廳內的氣氛異常沉悶。寧周義搓著手,又站起來踱步:「是的,我不像有些人那麼樂觀。我懂得情勢的嚴重……本來我已經沒有多少熱情了,只想獨善其身。現在看這也未免頹唐。退路是沒有的,除非打定主意坐視山河易手——我自知這是下下之策;盡一點微薄之力嘛,也無非是爭個『中策』。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看著這裡一片狼藉……」
曲予點頭:「辦法只有一個,結束戰爭。」
「是的。這是我很不願看到的一個結局:用戰爭結束戰爭……」
寧周義說著坐下來。
金志吐出一口氣。
曲予突然覺得再無話可談。他明白了寧周義的意思。為了戰爭,面前這個人會不惜一切的。他稍稍感到驚訝的是,到底有什麼東西讓這個一向沉著的人物變得近似於瘋癲起來呢?
談話很難再進行下去。客廳裡熱得難受,也許又處在一場暴雨的前夕了。寧周義要告辭了,他最後懇求般對曲予說了如下意思:
好好管束寧珂吧,我只有這一個孫子;這也是一個老人的請求。拜託了!
04
寧珂想不到一個人會對殷弓構成那麼大的吸引力。李鬍子是個傳奇人物,在山地和平原地區有難得的人望,但他畢竟屬於另一種人。該怎樣界定這一類人,在寧珂看來還很為難。不過他心裡明白自己與那個人遙不可測的距離——人生觀念的距離。這個時候他非常懷念過去的歲月。他特別想念許予明。一想到這位摯友,就要想到那個令人喪氣的姑姑寧纈。他們眼下怎樣了?是在那座亂哄哄的城市街巷裡穿梭,還是足踏大地流浪?不知為什麼,他一閉眼睛,就會看到那個灼熱烤人的瘋浪女人手扯許予明在山地上飛奔……
飛腳告訴寧珂:殷司令很快就要與李鬍子會面,在此之前他必須盡力說服這位桀驁不馴的人物;要盡可能地打動他。這是目前非常重要的一個任務。寧珂不甚了了,朦朧中覺得那個李鬍子是個力抵千鈞的炸彈。
他硬著頭皮與之周旋。李鬍子看著這張白白的面孔,笑了。寧珂做好了一切準備,準備忍受,特別是忍受這樣的笑……他們的交談輕鬆愉快,彼此好像都不在意。其實寧珂被一種沉重壓迫著,已經有些難以為繼。他在說到一些關鍵字眼時,盡可能使用一種平淡的口吻。他提到殷弓的名字總有些戰慄。想不到對方不在乎地哼一聲:你是說支隊那個小瘦子嘛?唔喲,南方人,見過。寧珂臉色紅漲,長時間一聲不吭。
他們有一次一起洗澡,李鬍子提出讓他給搓搓背——這是他負傷以來第一次進浴池。他們一塊兒脫下衣服,於是李鬍子一眼看到了對方顏色不一深淺不一的傷疤,驚得張大了嘴巴。整個洗浴過程兩人都沒有多少話。
李鬍子變得不苟言笑,射來的目光比往日沉重多了。寧珂明白,認真商量點什麼的時候到了。
話題漸漸扯遠。大約是李鬍子首先提到了一位由衷敬佩的山地騎士——很久以前那人拋下萬貫家財,騎一匹紅色駿馬往來於山區平原,最終又遠去他鄉。這個人身上有一枝火槍……寧珂忍著沒有吭聲。後來李鬍子意識到了什麼,用力拍拍腿:「哎呀那個人也姓寧,家住……」他扳著寧珂的肩膀質問起來:「是你先人不?」
「他是我的父親。」
李鬍子跳起來。
他們終於有了推心置腹的交談。寧珂從此得以瞭解面前這個人。他那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巨大勇氣到底是怎樣來的,寧珂算是多少明白了一點。李鬍子參與過幾十場戰鬥,與土匪和異國軍隊有過無數次交鋒,一些歷史懸案也由此而解。特別是他與那些出生入死的貧民兄弟一起創下的戰績,令人難以置信。寧珂總算懂得了殷弓為什麼處心積慮尋找這個人的合作。支隊在創立之初就追尋過這位傳奇英雄,可惜都被一口回絕了。寧珂現在極力想讓對方明白的,就是一個人不可以有歷史性的孟浪,留下與另一個英雄人物失之交臂的遺憾……
李鬍子把那匹馬交還給戰家花園的四少爺,又在那兒住了兩天。歸來後不停地讚歎,認為那個讀書人「真有血氣」。從他的話中寧珂瞭解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上次寧周義離開這座小城之前,曾親自拜訪過戰家花園,與四少爺戰聰有過徹夜長談。寧珂完全相信叔伯爺爺的威力:爽快而堅定,接觸問題快,有一針見血的銳利。在一部分資質優秀的人那兒,這種風格頗受歡迎。他覺得這是個重要情況,就馬上告訴了殷弓。
殷弓聽過之後沉默良久,不停地踱步。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天氣到了秋季,儘管這間老式平房有些陰冷,也還不到穿棉裝的時候;可是殷弓卻披一件深灰色棉大衣走來走去。他總算在寧珂面前止住步子:「戰家花園是整個戰局上的又一粒重要棋子。這個人物非常重要。李鬍子與他的關係絕不能忽視……還有,李鬍子是否願意集中起他的人來?」
殷弓的眉頭越鎖越緊。
寧珂等待他決定什麼,後來實在忍不住,就問起兩人見面的事——到底什麼時間?
殷弓轉過身,握了握拳頭:「現在,越早越好,就是現在吧!」
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殷弓去了曲府。
在曲予用來接待寧周義的那間寬敞的客廳裡,殷弓與李鬍子見面了。兩個人的談話非常融洽,似乎都覺得對方比想像中要和藹可親。見面時寧珂並不在場,所以直到後來他也不知道兩人交談的具體內容。曲予先生一直待在自己書房裡,心思卻放在別處。整個大院都好像格外沉寂,連馬廄裡的一聲響嚏都傳得很遠。
晚餐時殷弓和李鬍子坐在一起,對面是曲予和寧珂。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停電,他們不得不點上蠟燭。閃跳的火苗下,寧珂發現在座的幾個人都有些奇怪的拘謹,李鬍子的一張臉好像泛著一種青銅色。
第二天殷弓離開了。他並未與寧珂說什麼,後來李鬍子告訴他:殷司令還會回來的。說這話時寧珂發現,李鬍子突然變得小心翼翼。
一個星期之內殷弓就返回了,這一次與李鬍子在一起待了三天。第四天李鬍子受對方之邀,到支隊駐地去了。寧珂長長地鬆了口氣。
在人們記憶中,這是曲府最安靜的一個時刻。在戰事暫時得以平息的這段間隙,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滯了。小慧子跟上淑嫂做手工,閔葵把平時荒疏了的事情再操持起來,又有閒心開啟那個像小櫃子一般的收音機了。只有兩個人明白這種平靜到底意味著什麼。這是風暴前極短促的一段時光,是無可挽留的一種彌足珍貴的東西。兩個人盡可能不受打擾地待在一起,好像一生中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了。
曲予在這些年一直非常客氣地對待寧珂。在他眼裡這是個值得尊敬的年輕人,而且身負使命——他對於使命中人有一種難言的隔膜,儘管他自己有時也會被它纏住。使命真是個奇怪之物。他近來覺得它離自己越來越近,以至於引起了他的奮力抵禦。無濟於事。在參議會中,在那些激烈的集會和辯論中,他都能發現它在迫近。他終於明白這是無可逃脫的,它已經選擇了自己……出於這種理解,他突然發現這個面色蒼白、突如其來地闖入了曲府生活中的年輕人是那麼值得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