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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卷二·第八章 (1) 文 / 張煒

    01

    好像一步踏進了秋天:滿目蒼涼,枯葉撲地。寧珂恨不得立刻歸去。那是他的家,他心靈的巢,他滾燙燙的命。「]子,等我吧,只一個星期,不,只一天……」他能看到她頰上淌下的淚水。那一天在老式洋房裡分手之後,她就開始了等待。她由「姑媽」陪伴著,一直到傷心失望、不得不離開為止。這一刻她在哪?她伏在母親肩頭泣哭嗎?

    有幸的是曲予並不知道自己被捕的消息。不然的話她將被憂傷焚燬。她也許暗自埋怨那個一去不歸的新郎。]子,深深地抱歉啊!不過我眼下已從那個恐怖之地掙出了,雖然不能馬上回到你的身邊。我必須立即趕到我的隊伍上。

    金色的柳葉被風驅趕,旋成一個個墳丘似的凸起。寧珂與殷弓在暮色裡走了許久,述說被捕以來的全部過程。對方一聲不吭。說到留守地的「學堂先生」,殷弓站下了:「那傢伙罪該萬死!」一枝柳條被折斷了拋在地上。

    「可是……」

    「罪該萬死!」

    寧珂歎息一聲:「他供出了一切。可敵人並沒有饒恕,還是殺了他……」

    「叛徒從來沒有好下場!」

    殷弓斬釘截鐵的聲音驚飛了一隻老鴉。它撲動的翅膀掃下一些細小的枯枝。天真涼啊,秋霜即將覆上大地。「我沒有完成組織上交給的任務……民團的事情算是沒有希望了。槍支也落到了敵人手裡。」寧珂提到那支隊伍心裡就一陣燙痛。這其中凝聚了他多少心血。殷弓卻再不提一句民團的事。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臉色一直鐵青。這樣不知停了多久,他突然問:

    「你被捕以後見了幾次寧周義?」

    「只一次——最後的時候……」

    「嗯。」

    寧珂極力想看清殷弓的臉色。天要黑了,林子裡一片模糊。他身上湧起一陣衝動,揪住了殷弓的胳膊:「他是不可挽回了,我們不必再抱希望……」殷弓冷冷一句:「我從來就未抱希望。」

    寧珂腦海裡突然閃過了阿萍奶奶那雙眼睛,心上一熱。他無望而熱烈地遙望著遠方。那重重暮色壓迫下的山巒後面,那閃爍著一片星辰的天空下,就該是她的住所了。

    殷弓不經意地問著曲予。當他得知寧珂出獄之後尚未與她見面,忍不住發出了驚歎。他長時間看著寧珂,鼻子裡吭吭幾聲,再沒說什麼。寧珂卻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感到了對方目光的壓力,它真的有重量啊。這種感覺非常熟悉。他記起第一次在曲府怎樣見到這位瘦削的人。那時他一抬頭迎接了這對目光,暗自驚訝……還有一次是他將自己即將結婚的消息報告對方的時候,這位出生入死的戰士倏地瞥來一眼。他不會忘記的。

    「你早些回去吧,這很應該。當然,是的,回去吧。」

    殷弓走開幾步,又特意回身叮囑。

    寧珂胸中一陣熱辣辣的。他那兒溢滿了感激。

    這個夜晚他仍然在隊伍上度過。這兒陌生又熟悉的氣味令他迷醉。他想換下這身簇新的衣服,因為出來時那位黑胡楂軍人讓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軍醫為他拿來一疊衣物,他從中挑揀了這一身藏青色的制服。可惜這兒沒有合適的衣服。一個半月的監禁、可怕的折磨,就這樣成為記憶。他甚至來不及回想和總結。一片模糊。偶爾能記起的是女軍醫的微笑。那笑容與任何人不同,它非常真實。有時他甚至因為這一發現而痛苦,不過難以否定的是,她的確是那個嚴寒之地的一抹光明。他知道她是他們當中最好的一個。

    午夜時分,營地裡的人大多安息了。寧珂無論如何睡不著,索性走出了帳篷。一隻沉沉的手搭在肩上,他一驚。對方笑了,原來是交通員飛腳。

    飛腳遞過一枝粗粗的雪茄,他接了,並第一次試著吸起來。兩人倚在一棵大橡樹上。飛腳講到近來幾次去那個海港小城,寧珂的心怦怦跳。對方就是不提曲予。港長金志,曲予及醫院,曲府裡的淑嫂……寧珂緊緊咬著牙關。飛腳從他手中取過那枝雪茄,用力吸了一口,「你最好把全部過程寫一下,交給組織……」

    「我?」

    「是的。」

    「不過……」

    「寫一下吧。」

    飛腳的手又一次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02

    寧珂本來要在第二天就趕回曲府,想不到突來的一場風雨阻止了他。他簡直不記得初秋時節平原地區有過這樣的大風雨:半天時光掃淨了樹上殘留的葉片,大風夾雨呼嘯吼叫,撕裂了手臂粗的枝幹。他呆望著驟變的天氣,想著昨夜還在閃動的星星。

    像泣哭一樣的雨聲,不停澆潑下來的水柱……風停了,樹木佇立,一動不動地忍受沖刷。戰士們忙著加固帳篷、裹緊蓑衣,一個個全身濕透,頭髮上沾滿了泥巴。他們互相閃著詢問的目光,露出了雪白的牙齒。「政委,進帳篷啊!」他們喊著。寧珂一動不動站在大雨中。他覺得一個半月的污濁全被洗滌了,雨水像灼熱的火流在焚他,激活他身上的什麼。

    他準備雨水一停就啟程。可這雨越下越大,伴著轟轟的陣響——不是雷聲,而是洪水在咆哮……他不斷把掃到臉上的濕發拂開,漸漸惱怒了,一跺腳奔跑起來。

    「我的]子!]子!我們倆有一千年沒有見面了……」

    如果是以前,寧珂注視著這些高高的白玉蘭,就難以抑制滿眼的淚水。現在他只是看著它們,輕輕地點點頭。這會兒它們喚起了何等異樣的情感,有點恍若隔世。

    「]子!你太苦了……」如此平淡地吐出一句,感受著她在懷中的顫抖。曲予竟一點也不知道他這一月餘的遭際,曲府幾次差人去寧家老院打聽他的下落,回答是去東部小城了。哪裡也沒有他的蹤影。曲予差不多絕望了。「你到底怎麼了怎麼了?你啊!」她咬疼了他。寧珂搖搖頭,一聲不吭擁住她。他只望著窗外那一株株高大的白玉蘭。他這會兒感到驚奇的是,一場暴雨絲毫也沒能摧折這些美麗的樹。它們在雨水洗過的碧空下顯得更為清麗和高貴。

    曲予尖叫了一聲——她突然發現他胸前有一道發紫的傷疤。他掩上,她就不顧一切地撕開襯衣……「天哪!天哪!……」她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疤痕。她不敢看了。一瞬間那張臉變得沒有一點血色。

    寧珂只得說出一點點。但他只說那是一場誤會;至於受傷嘛,那簡直不算什麼:「你還記得殷弓,還有許予明……他們的傷才叫重。他們一聲不吭。」「可是……」「沒有什麼。」「珂!」「真的沒有什麼,]子!」

    他們差不多一整天擁在一起。她極力想弄明白一切。他卻默默的。曲予細細撫摸他的胡楂,發覺它們比過去硬多了。那顆心也硬了。原來是這樣一個男人。

    這是一間精心裝飾過的新房,是閔葵和淑嫂、小慧子三人的傑作。如此雅致和高貴的愛巢,一對新人卻並未在這兒待上多久。他們的新婚之夜是在山地度過的,後來又被殷弓勸說去了東部城市——那座有花園的老式洋房中。只有這會兒他們才能夠好好享用這兒的一切。淑嫂甚至設法搞來了非常緊缺的煉乳、從船上弄到的上等奶粉和咖啡,還有大個甜橙。淑嫂注視寧珂的目光是令人難忘的:慈愛、溫厚,閃閃爍爍的關切和僅有一絲的羞澀。她像曲予一樣叫他「珂子」,為他抻去衣服上的皺褶。

    曲予無法迴避愛人纍纍傷痕的軀體。這些創傷儘管已經結疤,但它們使一副身軀變得如此可怕,像是被什麼胡亂塗抹過。那剛剛長好的創面泛著肉紅,讓人想到被割裂那一刻流淌的鮮血。她無論如何要知道更為詳盡的情形,他卻總是搪塞,或者乾脆緘口不語。她一次次品味他的痛楚,傷心得難以忍受,一任淚水湧流,不停地吻他。

    他開始斷斷續續在紙上寫起來。思緒一次次在那個學堂先生身上終止。那人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他無法使用「叛徒」這個字眼。他在想那個人面對剛剛招募的新兵的激動演說、演武場上的嚴厲;還有,他想起了他們在寧家大院的徹夜長談……這個人現在已經長眠地下了。這就是眼下的一份真實。他同時記起叔伯爺爺的冷酷警示:如果不是援救及時,恐怕你現在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當時毫不懷疑這些話,現在仍舊如此。他在想:也許這是老人對自己的最後一次援助了。

    他不敢想失去這份援助的後果,不敢想那時]子還有阿萍奶奶會怎樣。那將是非常殘忍的一次分離,也是最終的分離。他心口絞擰般的跳動,忍不住呼號起來,一聲聲低沉急促。]子來安慰他,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張紙上,他立刻把它收了。

    曲予先生蒼老了。他在不長的一段時間內變得更為消瘦,脾氣急躁,而且從未有過的不修邊幅。女兒的婚事似乎並未帶來太大的愉快,他甚至在用一種稍稍陌生的目光打量寧珂。他曾小聲對妻子說起過一個預感:「真是命定的不幸。」閔葵對這句話不甚瞭然,想仔細詢問什麼,他又支吾過去。自從黑馬鎮大劫以來,曲予對那所醫院傾注的心力似乎少多了。他有時一整天待在書房中,出來時滿眼血絲;有時消失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直到很晚才回來,讓家裡人無限牽掛。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少一些顧忌,抨擊當局的言辭極為激烈。他熱心參與參議會和各救亡協會的事務,與港長金志的關係迅速惡化。他多次拒赴對方的宴會,並在一些公開場合加以指斥。金志卻一如既往地拜訪曲府,一連幾次吃閉門羹也不介意。

    曲予接待最多的一個人是飛腳。他好像完全忘記了這個人對自己的不誠實和不信任——關於黑馬鎮大劫及支隊情況,已經多次搪塞。也許他考慮到對方的行為是出於情理之中的禁忌,在心裡悄悄原諒了。反正他們可以長時間地關在書房裡,從容不迫地交談。這種關係有時甚至讓家人也嫉妒起來,比如閔葵和淑嫂。她們差不多一直厭惡這個人:年紀輕輕就紮起了寬幅腿帶子,戴起了禮帽——禮帽摘下又是光滑的分頭。

    這期間曲府又收到一些威嚇信,內容大同小異。曲予認為不同於過去的是,這絕非出於土匪之手。像過去一樣,他嫌髒似的三兩下把幾張紙片撕掉,扔進抽水馬桶沖掉,然後反覆洗手。

    有一次飛腳領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四十多歲,面相蒼老,還留了一把大鬍子,長了一對銳眼,看人時死死盯住。曲予與之握手,發現對方的手像冰一樣。

    三個人在客廳飲茶,兩匹馬就在窗外打嚏。待了一會兒,大鬍子的神色和緩下來,嘴角有了一絲笑意;可是飛腳兩手不停地搓動,還頻頻去看那個人。曲予藉故讓飛腳看一本書,把他領到旁邊的書房裡。

    飛腳一關上門就低聲說:「這個人就是李鬍子,肋上有槍傷……他不相信別人,對醫生也是一樣。眼下傷口正流血呢!」

    曲予一驚。平原上沒有不知道這個獨身大俠的,他是個單身土匪,神出鬼沒,行事極為仗義。關於這個人的傳奇難以細數……他驚訝極了,一個帶著如此創傷的人竟可以若無其事地飲茶。

    他們返回客廳時,李鬍子臉色比剛才黃了許多,額上有汗粒。他面前的杯子冒著白氣,好像沒有動過。他對曲予笑了笑。曲予說一句「對不起」,弓下身子扶他:「我們走吧。」李鬍子自己站起來。

    在一個小房間裡,曲予看了他的傷勢,立刻驚得目瞪口呆。子彈嵌在肋骨裡,鮮血已經染紅了一大片繃帶,滲到了襯衣上。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這個人剛剛騎馬馳騁了三十華里。曲予責備的目光瞥了一下飛腳。

    在醫院裡,曲予親自為李鬍子做了手術。整個過程相當隱秘,先生身邊的人也只是知道一個朋友騎馬摔折了肋骨。李鬍子不得不在醫院中待上一段了。

    飛腳對曲予講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原來李鬍子昨夜被官軍圍困了,負傷後奪路逃命,闖進了戰家花園。這座有名的大戶十幾年來都是李鬍子的死敵,他們也恨死了他。戰家花園有自己的兵丁,而且與官府過從甚密,一些顯赫人物都是這兒的常客。他以為這一次必落虎口,準備做最後拚死。戰家花園原來的當家人已經死了,幾個少爺為避土匪也先後去了遠方城市經營產業,眼下管事的是剛剛從國外歸來的四少爺戰聰。結果四少爺不僅沒有傷他,而且擋走了闖來的官軍。儘管如此,天剛亮他就離開了……

    曲予說:「這是我收留的第一個土匪。」

    飛腳搖搖頭:「這可不是一般的土匪……我們的人希望他加入隊伍,他只喜歡獨往獨來。我一直與他保持聯繫,想讓殷弓和他有一次會面……他養傷這一段,未必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李鬍子三天之後就從醫院出來,住在了曲府。他稱曲予為「先生」,還說:「打擾府上了,真是對不起……」他壓根兒不聽曲予的勸告,大碗喝酒,還挑釁地盯住對方:「你不該忘記,我是個土匪啊!哈、哈……」

    曲予極力想從對面這個人身上驗證些什麼。這個人長得孔武高大,五官分得很開,透著十足的豪氣。不過他仍然不能將那些聳人聽聞的故事與之一一對應。比如說平原上橫行無忌的八司令,就沒有一個不怕這個人。最為凶悍的麻臉三嬸,十年前曾提出將自己的大女兒許配與他,招來一頓渾罵。他從小父母雙亡,在平原上認下一個孤寡老人為乾娘,孝順之極。從平原到山區,他有無數的朋友——有時少不了合手做事,但大多數時間是他一個人……

    李鬍子說要盡快把馬還給戰家花園的四少爺:「這真是一匹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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