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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卷二·第八章 (7) 文 / 張煒

    朱亞閉著眼睛。我小心地踱到近前。這樣過了許久他才醒來,一轉臉看到了花束。整整十幾分鐘他的目光沒有移動。後來他的目光又在詢問:誰?你折來的嗎?我搖頭。誰呢?

    這一大束鮮艷的月季,墨綠油亮的葉片,那細膩晶瑩、嬌嫩滑潤的瓣朵,還有等待的蕾。我好像第一次見到。面對這一大捧、這艷麗這蓬勃,老想哭。它自己帶著淚滴——在它的蕊裡、在瓣朵之間……

    我的兄長已經衰弱得沒有舉手之力了。他在難挨的痛楚中只是緊閉雙目。他拒絕發出呻吟。所有的醫護人員都感到震驚。任何時候,只要劇痛一過,他就睜開眼。現在他可以注視這生的奇跡:一束鮮艷逼人的月季。

    世上究竟有誰真正配得上這樣一束絢麗?這是匿名者送來的。我的特別不幸與有幸的兄長啊。

    第一場雪在猝不及防的時刻降臨了。下了一夜。無聲的雪一夜之間把整個世界覆蓋住了,像我暗暗期待的一樣。這一夜朱亞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早晨,他微微睜了一下眼睛。上午,醫護人員來過了,照常的檢查、用藥。下午,兩點多鐘時,他的精神似乎好起來。他的嘴唇嚅動不止,我趕緊移過身子,想傾聽。不可能了,這是無法分辨的聲音。我只能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的書和本子上。那是寫滿了歌子的筆記本、陶明教授的著作。我取到手中,他似乎微笑了。後來他的眼睛又圓睜著急切地看我。我努力地想,想,我想到了平原。我對在他的耳旁說:「我將盡一切力量,像老師那樣……」他又似乎微笑了。

    大約只是一個小時之後,我發覺他想用力把頸部抬起,而頭顱卻執拗地後仰。我問他,他不答,其實壓根兒就聽不見了。一種預感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頭嗡嗡響。那一大束月季濃烈地釋放出香氣,一瞬間籠罩了病室。我跪在床頭,把我的導師小心地托起。我想讓他順暢地呼吸……人瘦成了一把骨頭,縮在懷中,這麼輕軟。

    他用力呼吸。滿室都是月季花的芬芳。我閒出的一隻手不斷抹去淚水……突然他的頸部又在聳動,頭顱開始顫抖。接著是嘔吐,嘴一張,吐出的全是月季花瓣那樣的顏色。

    我呼救起來……走廊裡響起咚咚的奔跑聲。五六個醫護人員垂手站在床邊,呆呆地、無可奈何地看著。

    我不停地呼叫。我眼看著他的呼吸在微弱、止息。

    月季花的香氣越來越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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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沒有這阻隔,沒有這無形和有形的阻隔,真是不堪設想。緩解下來、停頓下來,徐徐地降落吧,心情、目光、睫毛,盛開又凋謝的花。到處都無法尋找無法打發的……那一些……如露珠懸起又蒸散。生命融化的秘密不過是這樣。生命的隱秘不過是準備贈予另一個生命。對它而言,永遠都有一個後來者的期待。期待的徒然和美麗。它的悲壯的美。

    你那高傲的步態,曾有人用「母獅般的」形容過。度量時光和距離的邁動啊,讓人記憶猶新。我幾次想告訴你什麼,至少也轉述一個故事。這願望都被你這奇異的步履給踏碎了。那含蓄深邃的目光射向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老者雙眼立刻湧滿淚水,不得不摘下眼鏡一遍遍擦拭。

    我面對生的奇跡必須斂息靜氣。我閉了眼睛,只用聽覺捕捉那游動的、如大地呼吸般巨大而微小的氣息。它在星月燦爛的午夜飛走,在黛藍色的山尖停留了一瞬。它凝結在金絲絨一樣的玫瑰和大麗花瓣上,又降落在春天平靜的湖面。我伸出手,不敢奢望去觸碰和挨近,而只是感受你飛翔中掠起的微風和暖流。我似乎感到了,暗暗收拾起這個激動。

    我可以規避、逃亡,永遠地消逝;但是誰也不能阻止我。我為你而保留了勇氣,勇氣又支持了我的生命。這是真切又虛幻的、不會死亡的重複。這是我在你的叢林中奔走的汗水。一絲絲擦拭,讓我心殿上擺放的銀器珵光瓦亮。這樣需要一生,毫不倦怠,專心致志,任白髮根根滋生。白髮是銀器的根須。第一根銀髮讓我一陣興奮,我呼喊著:快啊。

    你的飼餵下我長得壯碩強勁。然後就是遠行,是在通往高原的險路上攀登掙扎。我於是有一天看到了那個。在那兒微笑,星星閃爍,不再熄滅。我狂熱癡迷地準備好了下半生,卻忘記了自己的由來。就這樣呆滯了末路,直到最後化為一塊頑石、長成一棵黑褐色的樹。這才記起你溫柔的十指,長長的撫弄,你的飼喂。我瞪裂了目眥,心急如焚,卻再無力移動半步。我成了高原一粒,西部的沙子,從此永世永生懷抱著不能報答的光榮。

    真是對不起你,經歷十二場死滅也不能贖回的背棄之罪。讓我在心底喊一聲吧。

    當然你是聽不到的。再讓我長長地、輕輕地呼一句吧。這樣止息著,緩解著,徐徐落地似的。

    變成一粒蒲公英的種子,吮吸著飄飛的幸福。你的濃髮是我的泥土,你今後要用目光的亮色照耀它萌發、茁長。你從來不懂得吝嗇。你的慈悲難以察覺,在我看來卻是無所不在。你的憐憫是宇宙間的大幅雨簾,垂掛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你的長臂柔軟溫情,攬住了多少崖邊的孩子,親吻他們圓圓的腦殼、紅蘋果似的臉龐。你是他們後來的、永久的母親。

    我一再地遲疑。在夜色消退的時候,你就會看到我。我已經在冰地上站了許久。我沒有攜帶笛子,只在月光下徘徊。無聲無息的沃野,無邊無垠的夜色。一團團瑩粉似的時光由東往西運行,掠過樹林時掛滿了尖梢,像絲綿和雪。我小心地躲閃,一次次彎腰低頭,最後還是有幾絲落在了我的頭髮上。於是我再也揩不掉了。

    我的沒有著落也沒有來由的感念啊,它們一旦湧動起來就無可遏制。我是供奉、交還、叩拜而來的,我為此而跨越了河流、飛沙、焦土和麥地,身上衣衫破損,塵土蒙面。螞蟻在昏睡時咬傷了我的腳踝,毒鳥在追趕中啄去了我的毛髮。可是什麼也不能阻止我、牽動我,我一直歷盡艱難萬險往前趕。腳上的裂痕越來越多,滲出的紅汁又化為青紫色鳶尾花。你有一天能夠從那曲折的、每年春天都要如期萌發的花棵上,尋到我的來蹤。

    只有這一次長奔,這一程,沒有第二次了。風把我吹起來的那一刻,我就領悟了全部。夢的終止處,是我邁開雙腳的起步處。我不敢說出那個字,它太致命。我是那個字的聖徒,有時也是另一個字的聖徒。它們是兄弟,是銀幣的兩面,是星斗的夜顯晝隱。請緘口不言,只一意追趕吧。有鳥雀在午夜一鳴,那是告訴你生靈相伴。多麼可愛的小鳥,生命。

    我來了,太陽升起來了。我遲了嗎?

    你一語不發,注視我。我看到了這靈魂的光束,它點亮了。這神聖的時光,千萬要忍住、再忍住。這是終點上的光。

    與這光相伴的,是那嬌艷無比的鮮花。靈魂的光束掃到哪裡,鮮花開遍哪裡。這光束還給了我青春、慾念、力量和忠誠。我終於有勇氣說出了那個在心中壓迫了一生的字,我說: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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