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卷一·第六章 (6) 文 / 張煒
關於陶明的材料已經堆積如山。他的著作成為他那句致命言論的最好註釋——他永遠也不會明白那些研究岩石的文字怎麼會與政治發生聯繫?憑什麼就不能談談「大陸漂移說」和「地殼均衡說」呢?他罵著粗話,讓小傢伙大吃一驚。
他們加緊愛著。彷彿有什麼預感指導著催促著,他們不顧一切地愛著。這是無比恐慌和幸福的時日,他們簡直不願分開。男人的珍貴與真諦,小傢伙在大約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全部領悟。這短短的一瞬光陰讓他們終生不忘,死而無悔。盡可能地把生活中的其他簡化,比如炊飲之類,乾脆吃麵條和粥、餅乾,而絕不在灶前耗失太多時間。他們抓緊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一點點機會,絕不放過。比如說小傢伙在等待麵條煮熟的一段時間裡,就擁住他一陣長吻。他們在一起愛撫、訴說,閉口不提另一些事情。
第十六天上,一切結束了。陶明被一個笑吟吟的人叫走,並囑他帶上洗漱用具。
他從此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不停地被逼問、被錄取口供,有一次對方被他的固執氣壞了,狠狠地戳過來一手指,硬硬的指甲立刻把他的額頭劃破了。
一個證據確鑿的死硬分子、一個不可能得到赦免的人。這就是當時人們對他的印象。先是與一群大致差不多的人——他們有的是教師、演員、工程師、作家之類——到一個地方勞動,後來就分散開來。他在一年冬天被分到一個有鐵絲網的農場,從此穿上了號衣。與他同行的人不多,他明白這都是比較可怕的一類。他除了想念愛人,還時不時地想起同所裡的一位小伙子:朱亞。他們關係非常密切,有一段還打算合手著書。陶明特別重視這個黑瘦的青年人,覺得他對待自身有幾分苛刻:這正是一個知識分子最難得的一種品質。風暴來臨不久,朱亞也被隔離了,後來又被趕到一個地方勞動,再後來就杳無音訊了。他明白,審查朱亞的目的,就是希望找到自己的秘密;而朱亞始終沒有吐露不利於別人的一個字……
初到農場,他被編入了一個連,天天押到工地上去。先是砌渠:長長的水渠像一條青龍在原野蠕動,頭兒說要砌成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渠,以震驚全國。結果像修長城似的苦役,運石砸石,一行行拉石車長得沒有頭尾,另一邊就是掘土和砌石的人。那些從未動過鑿的人要以最快的速度成為一個石匠,付出的代價是可怕的:砸碎手指、毀了一隻手……陶明咬著牙關全堅持下來。可就在這時省城來了辦案負責人,他們當中有所裡的新頭兒裴濟。一夥人走後陶明就被重新隔離了,長時間單獨關在一個地方,連從事苦役的權利也失去了。提審他的人說:「你行了,被當成金絲鳥養起來了。」
方方的小屋裡沒有一枝筆、一張紙。
「你想起什麼要說的話嗎?」「沒有。」「那就待著吧。」「我想要一本書;一本字典也行。」「算了吧。」
他在屋裡走動,像一隻焦渴的野物。
午夜窗前一片星星,他趴在窗上,能一動不動趴幾個小時。「我的小傢伙!小黃毛!」他呼叫不停,手指在窗欞上摳出了血。
呼叫聲越來越大,後來幾個看守慌慌張張跑來,聽了好久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其中的一個問:「想見她嗎?」「想。」「她在林場爬樹,要見面恐怕是猴年馬月的事兒。」
他原以為小傢伙還在那個小窩裡呢。他伏在了床上,流下了兩道長淚。窗外有手電射進來。
他一連幾天臥在床上,不吃不喝。看守把他揪走,推進一間小屋。一個臉色發藍的胖子坐在一張鐵桌子旁吆喝:「你想死嗎?」「我想出去,到工地……」「享不來這個福嗎?」「讓我到工地去吧……」「哼哼,原來是個賤貨!」
藍臉胖子在一個抽屜裡翻找,又摸出一個大冊子,嘴裡咕噥著「十四號,嗯,十四號」,抽出了一沓紙,陶明認出上面那些血紅的手印就是他以前按上的……紙頁抖了幾下,突然掉下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是小傢伙,是以前搜身時給奪走的——陶明眼疾手快,猛一撲抓到手裡,壓到了臉上……
只是幾秒鐘的時間,照片就重新被搶回了——他們扳他的手,扳不開,就一下一下壓在桌子上碰撞……「你媽的狗東西,霸佔下這麼好的一個人兒,還要反動,真是罪該……」
10
炎熱的夏天哪!要點燃和燒灼一切的夏天啊!土壤被太陽烤成了焦粒,它們又烙壞了人的腳板。這兒所有人都沒有穿鞋子,他們一踏上泥土就一聲連一聲呻吟。一垛垛磚坯碼起來,做坯人衣不蔽體,後背的皮膚被曬得捲起來。當破絮似的皮膚脫落後,全身就黑透了,按一按像熟制的皮革。大磚窯的濃煙烈火噴射不停,從窯道裡躥出的運坯人都變成了磚紅色。
陶明、瘦子、老魯……所有人都只穿一條半長的短褲,剃了禿頭。烈日下的人排起長隊遞坯,隨著吆喝聲越遞越快,到後來不斷有人被脫手的坯砸了腳。哀叫,捂著濺血的腳蹦跳,一旁監工的雙眼瞪得像夜狼。老魯故意把坯高拋,下一個接住再高拋,拋給陶明。陶明好不容易接下一塊、兩塊,到了第三塊就脫了手。為躲避砸腳,他猛地跳開。監工看得清楚,順手給了製造麻煩的老魯一個耳光,又踹了旁邊那人一腳。監工一走,老魯就威脅陶明。
陶明已好幾次暈厥。中暑的人越來越多。最可怕的是夜晚,大炕上擠滿了濕淋淋的裸體,汗臭摻和在悶熱的空氣中,使人無法支持。上半夜無論多麼疲乏都難以入睡,只有下半夜才能多少睡一會兒。那只哭泣的鷺鳥在火熱灼人的夏夜佇立枝頭,已經啞了。陶明無時無刻不在捕捉那個聲音。他的長鬚發癢,舌頭乾裂,一次次爬起來伏到窗前。有一次他尖聲喊叫,惹得屋內好幾個人停止了打鼾。老魯踢翻了便桶撲過去,揪住他的衣領,讓他一聲連一聲尖叫。「它要飛了,你吵!你別……」他呼喊不停,兩眼亮得逼人。屋裡人全醒了,五號緊緊抱住老魯嚷叫:「你放了他放了他……」另幾個人伸手擰起了瘦子。哀嚎聲把屋頂快要掀破了。有人去扼陶明的喉嚨。
「這是最後一眼,最後看一眼……哦哦,鬆開,鬆開,我看不見她……」
陶明往上一躥,掙脫了。黑暗中那只尖利的長爪劃破了他的脖子,通紅的血從喉結流下來……天亮以前他一直躺在磚地上,不停地吼:有人打開門,給他注射了一針鎮靜劑。
烈日把所有人都烤蔫了。窯場上,搬磚坯的一個個都垂著頭,緩緩挪動步子。如果再有幾天不下雨,一大半人都要倒下。總是瞪著一雙賊眼的老魯也沒精打采,他不時瞥一下身後的人——那瘦子近來又盯上了他,朝他嬉著臉笑,為他撓癢,捉虱子。瘦子這會兒把一摞磚坯貼緊在肚皮上,一邊走一邊打瞌睡……
看守待在有陰涼的地方,一邊喘一邊啃西瓜,懶得吆喝。他聽過藍臉頭兒的訓示:多看看那個一聲不吭的傢伙,那是十四號,是個要命的傢伙。他不時掃過去一眼,發現十四號仍在強烈的光線下往前移動,腿好像有點拖——這幫傢伙真可笑。他記得上個月有個老頭兒剛從外地押來,大約也只五六天的時間,以解溲為名,在水渠旁的一棵楊樹上吊死了。還有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誤以為農場四周的鐵絲網是電網,扛石頭時慢慢往旁磨蹭,趁別人不注意,大叫一聲撲上去。結果白白把身體劃了幾道血口子。這些傢伙,天底下最愚蠢最可恥最磣牙的東西!他一口吞下一大朵瓜肉,回味著那一天眼鏡撲向鐵絲網的情景。
突然一陣混亂,抬頭一看十四號不見了。一幫人圍上去,看守扔了西瓜皮。「什麼狗意思?幹活幹活!」「報告首長,大『腳臭』癱了!」
一陣拳打腳踢,人散了。看守揉揉又小又尖的鼻子,蹲下看十四號。十四號呼吸急促,臉又黃又白。他用指甲掐人中,掐出了血,人還是沒有轉醒。老魯過來說:「首長,讓我給他身上撒泡尿吧,一撒就醒。」看守靈機一動,到一旁牽過一根膠皮水管,照準十四號就是一陣沖射。不少人都拋下了手中的磚坯往這邊擠,都想濺到身上一點水。看守真的像端機槍一樣把水管操在胸前,捏扁了噴口,讓水流直直射出。被射中的人哈哈大笑,有的在地上滾起來。他掃射一會兒,又對準腳下的人沖幾下。十四號蠕動了,一睜眼就嚷:「我看不見,我看不見……」一股衝力十足的水流射進他張開的嘴,他給嗆住了。老魯拍著手,連連喊「打中了」,握水管的傢伙就繼續瞄準十四號的臉噴射。十四號渾身都是稀泥,他設法弓起了身子,四肢****泥水中,猛地站起。射出的水柱噴在他的臉上,正努力地尋找張開的嘴巴。「打倒他,打中了,打進那個洞裡呀!」有人大聲呼喊。十四號吐出口中的水,搖晃了幾下,終於站定了。
一連四天高溫,整個農場死了六個人,其中的三個年齡在五十歲以內。死者家屬未被通知,只是由同一宿舍的人抬上,埋到農場西邊的荒地上。那裡已有十幾座新墳了。
陶明自那天暈在工地上之後,再也爬不起來。高燒,昏迷中囈語不停,都被如數記錄下來。場醫來打過幾次針。後來藍臉和戴長簷帽的頭兒都來看了。他們問場醫怎麼樣?場醫說大概不行了。頭兒立刻有些慌,大叫:「這是上邊盯下來的,說提人就提人,這口氣還得給他留著!」
當天夜裡來了一輛車,拉走了陶明。在東部小城醫院裡,他待了一個星期,接上又被送回農場。頭兒問:「住單間,還是回工地?」他閉著眼睛。頭兒笑了:「看來得送你回單間了。」「不。我回工地。」
頭兒愣著眼看了他足有一兩分鐘。
重新回到了那間有大炕的屋子裡。纏在老魯身邊的瘦子用厭棄的眼神看著歸來的人,做了個奇怪的手勢。
天仍然悶熱異常。人們都不記得有過這樣持久的高溫天氣。但無論怎麼奇特,老天用來解除難以忍受的高溫高熱的方法是一成不變的:大暴雨。
那是一個無風無雲的白天,不少人莫名其妙地感到身上疼痛。一天苦做,拖著疲憊的身子從飯棚出來已是深夜了。所有人一頭栽到鋪上就睡著了,沒有任何人發覺悄悄刮起的北風、天邊傳來的隱隱雷聲……一陣急急的號聲響起,接著是看守在門外跑動。門打開了,外面全是跑來跑去的人影,有人喊:「快去窯上,大雨馬上來了!」
閃電越來越頻,雷聲很遠,但沉沉地震人。風明顯地涼爽了,有人叫了一聲,立刻被槍托搗了一下。一個響雷炸在當空,雨點砸下來。風陡然增大了,光著身子跑出來的人都打了個寒戰。有人要回屋裡加衣服,剛跑了幾步又被攔回。叫罵聲和風雨聲雷聲攪在一起,有人大叫:「狗娘養的,快些衝上去,把干坯碼了;一連二連到窯口……」雷聲密了,沉了,不止一次看到巨大的光柱上下垂直炸開。很多人嚇得躺在了地上,儘管有人一下連一下地踢也不起來……
陶明光著身子被人扯到雷雨裡。他有好幾次給踩到了腳下……還沒等衝到窯口,身上已滿是踏傷。「老天爺惱了,要澆死咱這些臭蟲……」他聽見一個人邊哭邊跑地嚷。也有人大笑,說好風涼的天。太涼了,陶明凍得牙齒打抖。一群人迎著雨鞭的抽打去抱干坯,他就隨著活動。「你這狗東西怎麼不到窯口上?」閃電中領班的認出他,一邊罵一邊伸拳頭,他一低頭躲過了。
他趴下身子從混亂的人流中竄出,接著雙臂蒙頭一陣急跑。所有的聲音都拋在身後,只是一門心思奔跑。不知跑了多遠,停下一看,閃電下是長長的石砌渠道。他不假思索地弓下腰,沿著渠道往前。渠中的水越來越深,他攀住了渠畔的石頭往前移動。不遠處就是大門,他發現這會兒正有探照燈掃來掃去,光禿禿的農田里什麼都藏不下。他不得不伏在渠畔上,躲閃著燈光。
水聲越來越響。大雨真是兇猛異常。這場大雨足以掃除那鋪天蓋地的暑氣了。他小心地往前,因為水流幾次要把他扯倒。馬上就到了鐵絲網了,渠道上有一層柵欄。大水把柵欄沖掉了,他明白這個之後,眼裡湧出了感激的淚花。
出了農場地界之後,不顧一切瘋跑。陶明大致判斷了一下方位,找準了西南方,然後就再也沒有停歇。那只哭泣的鷺鳥已經啞得不出一絲聲息。他又嗅見了她頭髮上散出的氣味:漫在大雨澆潑的田野上,像李子花一樣……「我的我的……」他呼叫著,嘶喊著,已經不怕有誰聽到了。
大雨一點減弱的樣子也沒有。他稍一停歇,風雨就想把他按在沸騰的水窪裡。他不得不低下頭一陣猛竄。哪裡好像傳來幾聲狗吠,接上又是幾聲槍響——他用力想著,終於明白這大雨天裡不止他一個人逃出。身後一場可怕的追捕已經開始……
那只潔白的鷺鳥遙望著他。它的羽毛全被打濕了,啞啞的不發一聲,只是遙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