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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卷一·第四章 (2) 文 / 張煒

    那時正好天也亮了。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整個空間都沒有了燈光。多麼漫長而激切的跋涉,他們一起到達了。他重新把她抱在懷裡,貼緊了她。原來她把全部都交給了他。原來是這樣。他終於明白了那種顛簸為何如此的沉重和劇烈。看著她為他付出的一切、那因受傷而不得不掩飾的痛楚,終於再也忍不住。他眼裡湧滿了淚水。

    03

    那個年輕人騎著曲府的快馬走了,讓曲予焦躁地等待。五天過去了,仍然沒有消息。原來講好去去就來,他扳指算了一下,頂多三天的時間。曲予等不得了,他一會兒到醫院,在病房裡轉不多久又回到曲府。沒有人影,沒有一個傳遞消息的人……這天晚上又是停電,一片漆黑中又是清滆打著燈籠把他迎回。

    還是在那個空曠的餐廳裡,還是一枝閃跳的蠟燭,下面坐著那個年輕人。旁邊擺了飯菜,但他一口也沒有吃。曲予一眼就看出了什麼:年輕人頭髮蓬亂,衣衫撕裂,臉上好像帶著傷痕……年輕人站起來,他趕忙上前扶住了。

    「曲先生!……」

    寧珂叫了一聲,嗓子啞得厲害。「我回來晚了曲先生,不,是我去得晚了。我趕到黑馬鎮時,已經打響了。我們的人邊打邊撤,加上照顧傷員,最後有一多半人困在裡邊……鎮子西邊的廣場……真是慘不忍睹。一開始只有麻臉三嬸的隊伍,後來野豬的隊伍也來了。我們沒有任何準備,殷弓早在十多天以前就率隊進山了,這會兒已經來不及。」

    曲予馬上想起了前不久飛腳說的消息。當時他說武工隊正在黑馬鎮,八司令要躲開還來不及呢。飛腳顯然是騙了他——他第一次明白這個老朋友在一些事情上根本就不曾信任過他。他長長地悲歎一聲。那個場景太可怕了。他既渴望弄清全部經過,又害怕寧珂再講下去。

    一直擔心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眼前的寧珂沒有流一滴眼淚。「我把馬交給清滆了,先生。」

    燭苗兒直直地向上。這個夜晚死一樣沉寂。

    不知停了多久曲予才問了一句:「最後怎樣了?告訴我吧孩子!」

    也許是「孩子」兩個字深深地觸動了寧珂,他一下站起來,往前邁了半步——也許他要撲到曲予懷裡吧……但他終於挺直了前傾的身子。他站在那兒,用力地忍著。曲予在燭光下清楚地看到一個年輕人是怎麼忍住了自己的淚水。

    「告訴我吧孩子……」

    「……八一支隊有二十多人被俘,其中十五個傷員。他們全被殺死在廣場上。鎮上人差不多都被圍在那兒,他們有的是抵抗者。好多人給殺死了。如果不抵抗就撤、或者投降會好些?敵人一開始也傷了不少,他們惱怒了,抓到我們的人見一個殺一個,殺紅了眼。他們從老百姓中間找民兵,找到一個也殺一個。我把馬藏在鎮東的一個小村裡,離老遠就看到了火光。那是他們在放火燒鎮子。敵人撤走時已經燒了好多幢房子,大街上只要可以點燃的東西都燒光了……這是黑馬鎮幾十年裡最可怕的一次大劫。這是敵人長久策劃的一個陰謀……」

    曲予怎麼能夠相信這是發生在眼前的事情呢?可是它一點也不容懷疑。

    「敵人走後我們就救火,掩埋屍體。大家哭成了一團,還要看住一些被土匪糟蹋過的女人……我直接騎馬去了山裡,部隊在山裡。我也不知道部隊為什麼要進山,後來才明白他們主要不是提防土匪。還有外國軍隊,官府的正規軍。我們是三面受敵。殷弓處境很難,我沒有見到他,匆匆趕回來……」

    「部隊知道全部經過了嗎?」

    「知道了。戰士們很難想像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因為這之前幾個司令收斂了很久,其中幾個還派人與支隊聯繫過,有合作的意思……」

    曲予想起了在港長金志處見到的那個「小河狸」——他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怎麼也想不到那孩子會是一個惡名遠揚的女匪。他很想把那天的情景告訴寧珂,但覺得這一切都無必要了。巨大的悲痛讓他難以承受。他感到身上沒有了一點力氣,一陣陣發冷。呆了很久,閔葵走過來,他才想起為寧珂做點什麼。他吩咐為寧珂換下衣裳,為他洗去血跡、包裹傷口……「你得待在我這裡了……」

    寧珂未置可否。他心裡最急於做的一件事是為八一支隊搞到那批軍火。現在這個事情已經是刻不容緩了。戰亂逼近了,可是在寧珂身邊發生的慘劇,他還是第一次經受。從今以後他將不會對任何惡行感到驚訝了。他懂得了人是一種什麼動物。同時也只有此刻,他才感到了為之獻身的事業有多麼光榮。這是貧窮無靠的弱者的事業——誰能否定這樣一個事實?在最殘酷的關頭,為窮人提供力所能及的保護的,僅僅是這樣一支隊伍……

    這片平原哪,我該憎恨還是摯愛?寧珂好不容易才敢正視這樣一個現實:八司令的主要人手都來自平原。也就是說,殘暴和醜惡就是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自己滋生出來的。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難以讓人接受的了,也再沒有比這個更為不幸的了。

    面對這一切,一個人將怎麼辦?他只能抓起武器,緊緊地握在手中。

    武器在這兒叫「軍火」。軍人的怒火只有一個噴射孔,那是槍管。有邪惡之火,復仇之火,野火和山火。縱橫交織的大火燒個不停,燒了幾千年,燒白了一個平原,燒塌了高山。寧珂在睡夢中只有火,火焰的嘶叫使他無法不感到恐懼。在這淒涼可怕的夜晚啊,沒有一隻手的撫慰,沒有微風的吹拂,沒有可以伏在那兒的一個肩頭。他真的成為一個男人了,渴望流血和吼叫。山區和平原、這裡的開闊地,似乎正留給了他這樣的機會。

    午夜裡他一次次走出那個廂房,走到院子裡。他聽到了撲撲的海浪,昂昂的客輪,覺得一天星星又大又熱,就要齊刷刷地落下來,像敗落的玉蘭花瓣一樣鋪展大地。他覺得該是與這位令人尊敬的曲先生做徹夜長談的時候了。他要等待一個回答,那聲回答或者包含了全部的良知與信念,或者恰恰相反。他隱隱地感到了心上、肩上,一切部位都被沉沉地壓迫著。他在這遙遠之地的星夜不止一次地思念自己的母親和阿萍奶奶。她們的眼睛同樣善良和潔淨無污——她們在這個夜晚如此深情地注視他。

    他坐在玉蘭樹下的一條青石上迎來了黎明。寒露把他的頭髮、衣衫全部打濕了,他整夜都感到頭頂的玉蘭樹葉上落下水滴。好盛的海邊秋露,好涼的夜。整個夜晚他的眼前都在閃跳著那片火海,它燃燒著,眼看著騰騰跳動的烈焰掠過平原,一直燒到了大海。水浪的顏色頃刻之間變為赤色,與天空垂掛下來的紅雲接在一起。他站起來,東方已經紅了。鳥兒開始喧嘩。曲府大院裡那個剃了光頭的清滆已經開始在門前灑水清掃了。接著是那個身個小巧的姑娘來到院裡,她看到寧珂先是一怔,然後若無其事地去抱柴火。她回到了屋裡,炊煙突突地升上空中。就在這一會兒,寧珂看到一個高個子姑娘走出來了,她就是很久以前在花圃裡見過的人。寧珂不由得「啊」了一聲。

    曲予這一次徑直走過來。她驚異的是眼前這個年輕人頭髮亂成這樣,滿眼血絲,全身都是露水。「你病了嗎?……」

    「沒有,小姐……」

    曲予對他及與他相關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心。可她早就準備好的那些詢問此刻全飛光了。她只是憐惜地看著他,發現眼前這個人那麼瘦那麼疲倦——上一次見到的穿西服、結領帶的那個形象與今天相去何等遙遠。她對他的神秘感有增無減。她聽說了黑馬鎮上的戰事,但爸爸媽媽和淑嫂都不肯講出實情。她問:「你知道那場戰鬥嗎?」

    「我就從那兒來。」

    「能講一講嗎?」

    「我不能……」

    「為什麼?」

    「因為……小姐……」他看著她,身上突然抖起來,牙齒都磕響了。嘶叫的火舌,求饒聲,噴濺的血……他不停地搖頭。他擺脫她探尋的目光,囁嚅著走開了。

    淑嫂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曲予失望地盯住了離去的寧珂。淑嫂走過來。曲予說:「他大概病了,你告訴爸爸……」淑嫂牽上她的手,後來一下抱住了她:「我的孩子!」

    淑嫂撫摸她的頭髮,淚水湧出來,像雨水一樣灑到臉上。曲予驚呆了。「我的孩子,你再不要問他,不要問那場戰事了。那兒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全是被敵人殺死的,最後又放火燒燬……這些不該告訴你,你還是個孩子……]子,聽我一句,別去問他,啊,好孩子!」

    曲予從懷中掙脫了。她的臉色蠟黃蠟黃。後來她跑開了。

    就在這個早晨,曲予把清掃庭院的清滆叫到了自己屋裡。清滆頭上冒著淡淡的熱氣,他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老爺……先生喊我?」

    「坐吧清滆兄弟……坐下。」

    清滆撓著頭,不知怎麼才好。他已經多次聽到曲予這樣稱呼他——「兄弟」——他的年紀真的與曲予差不多……這個稱呼令他心裡打顫,他寧可挨一頓板子也不願聽到老爺這樣叫他。

    「我請你考慮的事情好久了,清滆兄弟,我這些天心裡做了個決定,我們還是分開的好。曲府再不能拖累你了,不要等到太晚的那一天。小慧子先待這兒,她是個姑娘,找了婆家那天我要發送她……都要走,你就先走一步吧,帶上我為你準備的一筆錢,置點房產安家立業吧……」

    清滆撲通一聲跪了。「老爺……先生!先生!我不能走,我是老爺的人,要伺候你一輩子……」

    曲予扶他坐了,歎著:「走吧,不要太遲了,你的年紀這麼大了,早該有一份自己的日子。你不該伺候別人,到了自尊自立的時候了。我也再不是老爺——當老爺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你走吧,你把自己的家安好,還可以經常回來做客。你不是曲府的僕人,你有恩於曲府,這裡誰也不會忘記你。」

    「先生!你這是逼殺我呀!我一個下人,怎麼好拿著這麼大筆的錢走開?你這是逼殺我呀,先生!」

    「不,這裡太不清靜,總有一天曲府的人也會離開,你為什麼不能先走一步?你最後聽我一句話好嗎?你還願意相信我的一片好意不是?」

    清滆怔怔地看著他。清滆不理解,也說不出一句話。

    04

    我離你這麼遙遠,就像遠視晨星,尚未走近,它就融解在天際了。我心中有一個花團錦簇的搖籃,我就在它美妙的悠蕩中長大了。你準備嬌慣我一生。可是你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先自離去。你教會了我的愛,誰又來教會我的仇恨?

    從此我一個人往前走,這無數的高山無邊的荒漠,不知被血淚染過了多少遍。綠色的植物、金色的地衣,都依賴了默默的吸吮。它們遮掩著、裝扮著,你面對它們常要激動地流下什麼。它們安慰了人類,安慰了所有的生靈。它們身上流動的到底是什麼?它們日日夜夜吸吮著、吞食著,從地脈深處探出根系尋找。千百年的故事黏稠堅韌,沉澱在地層深處,需要一棵千年古樹的長長根須才抓得住,它會讓這棵古樹枝葉繁茂。

    綠色結出各種各樣的果實,它用苦澀或甘甜包裹了一萬年的悲傷。堅果、漿果,你砸開硬硬的果殼,直接咬破果皮,咀嚼吸吮品嚐,會感到它包裹起的深層的隱秘。一切原來都難以消失,它會化為異形異物生出,掛上枝頭。

    我聽到了地殼之下的咕咕之聲,我知道流動不息的到底是什麼。我已經不會戰抖和膽寒了,北風讓我肌老皮厚,讓我懂得了永遠不變的歸宿。在一層層如同浪花一樣綻放的吶喊、乞求、呼救、狂嘶、怒號之中,大地一片沉默。

    這就是我親眼看到的。我再不願睜開雙眼。媽媽給我一雙眼睛,讓你一再地親吻,於是它變得烏黑閃亮。你吻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濕濕的溫溫的,像玫瑰和蜀葵輕輕地合在了上面。你讓我抬起頭,看雞冠花、墨菊、芍葯、美人蕉……它們都生在一片碧綠之中。沒人知道它們誕生的由來。它們的汁水是什麼生成?它們為什麼要一再地閃爍著濃濃的紅、鮮鮮的紅、暗紫的紅?

    紅色,各種各樣的紅色。如果留意一下會發現朝陽和落日的紅以及它們染出的雲彩、紅色的天空和大地、海洋——那是火紅的波湧——那需要多少染料啊!還有紅色的馬、紅磚、紅旗、紅圍巾、火焰……這需要上帝消耗多少染料啊!

    我以前沒有那些關於紅色的驚心動魄的想像。有一次我去折一枝花,因為它又大又紅又亮,讓我不敢正視。有長長的時間,我站在那兒。我活動著兩腳,想把它送給你。就這樣去折了它。我從來沒有想到它也會疼,也會掙扎。它在陣陣鑽心的痛楚中搖動不停,於是下端的尖刺就割破了我的手。血一滴滴流下,還有痛,我慌了。我發現血的顏色與花的顏色一樣,一樣鮮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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