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卷一·第四章 (1) 文 / 張煒
01
這是個多麼黑的夜晚。秋風把金志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吹光,只剩下了一個漆黑的夜。曲予往前走了一會兒,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混亂時期,所有的路燈都被毀掉。他坐在這兒,記起清滆他們要來迎他。是什麼讓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趕?金志一片醉話中吐露出一個可怕的消息:有人近日要劫黑馬鎮。這個消息肯定是小河狸傳出的。金志說鎮上隊伍已經空了,眼下只留一個殘部……這與飛腳幾天前的消息完全相反。曲予認為部隊在入冬前是不會離開那個地方的。如果敵人錯誤地估計了情況,以為鎮上空虛,到時候一定會遭到痛擊。問題是這個消息必須轉告飛腳。
遠處一盞跳動的燈火,可能是清滆來了。他近日來一直有個念頭,就是再一次提出那個老話:讓他離開曲府,去創立自己的一份生計。他已經預感到了什麼:這個平原的戰亂全面開始了。或許一切都將蕩然無存。曲府在這個時代的庇護功能不僅將全部喪失,而且還要累及其他。他絕不願看到那一天。同時,他還在設想一個久遠的計劃,就是怎樣將自己一家全部解脫出來——至於到哪裡去,如何實現,他正在考慮、正在反覆權衡。這些念頭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
有人挑著燈籠走過來,越來越近了。曲予在心裡決定說:「清滆,該是你離開曲府的時候了。也許你一開始要怨恨我,久後你會感謝我的。」
「老爺!」一聲渾厚的男聲,是清滆。
曲予站起來。
「先生……我們家去吧。太太和淑嫂放心不下,淑嫂要跟我一起來,不巧那邊又來人了,她們要接待客人……」
曲予趕忙問:「誰?飛腳嗎?」
「不,是姓寧的一個年輕人,以前來過的……」
曲予大步走在了前邊。
這個夜晚又黑又涼。曲予很久以後都會記住這個不祥之夜。從邊門進了大院,一點燈火都沒有。他厲聲問怎麼了,清滆回答停電了——再不就是預防外國人的飛機,有關方面勒令斷電……眼下無光的日子越來越多,有一次曲予正在手術斷了電,自備的發電設備又損壞了,那一次差點誤了手術……一團團的落葉在風中滾動,他不斷踢飛了它們,深一步淺一步地到了餐廳。
那個年輕人正在一枝蠟燭下用餐。
曲予不想打擾他,就坐在了一邊。可是年輕人已經看到了他,立刻站起來,叫了一聲「曲先生」。曲予打量著他,發現這個年輕人比上一次見到時變得壯實了一些,臉上增添了更為沉重的神氣。小伙子握著曲予的手說:「想不到這麼快又來打擾曲先生……」
曲予正在想是否把那個消息告訴他,而對方又能否順利地轉達……後來他終於不再猶豫,把港長酒醉間說出的事兒從頭講述了一遍。年輕人的手立刻有些抖。他雖然仍在微笑著與曲予說話,但分明是有些緊張了。他馬上提出讓曲府借給他一匹好馬。
年輕人剩下的飯菜在桌上冒著熱氣,嗒嗒的馬蹄聲已經出了大院。
秋風突然大起來,院內一團團落葉攪到空中,又啪啪地打在窗上。淑嫂摸黑進來,她發覺蠟燭突然熄了,去重新尋找火柴。她聽到有什麼聲音,原來一個人坐在一角的長凳上。她馬上知道他是曲予。「先生……」對方不應。她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一點也不燙。「先生,早些休息吧。」「快馬到黑馬鎮要多少時間?」「一天多點吧,頂多一天一夜。」
曲予站起來。他吻了吻她的額頭,咕噥說:「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走吧,先生,這些天你太累了,太累了。讓神靈保佑他們吧,該做的先生已經做過了……」淑嫂不停地吻他的額頭、臉龐、頭髮,扶起他來。
「讓我們就在這裡待一會兒吧。」曲予說。
整個餐廳裡沒有一點光,靜靜的。這是很空曠的一間屋子。他們無聲無息地擁抱著,撫摸著。淑嫂的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打濕了他。他為她抹去淚水,將下頦久久地壓在她的烏髮上。這烏髮有一股濃烈的香氣。他知道那是她用干玉蘭花浸過的水洗過了。這種氣味總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他一嗅到它就會想起那些特別的時刻。那是尋找與收穫的時刻,是遺失和長歎的時刻,是給予和剝奪的時刻,是忠誠和背叛的時刻。一個男人哪,一個男人怎麼能不為這樣的時刻而激動。他扳開她固執的手,握緊了它。它的特殊的溫暖與柔和,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深深地安慰了他。他好像極少像這個夜晚這樣膽怯,甚至可以說有點恐懼——恐懼什麼?是那個遙遠之地的牽掛嗎?他總覺得一個潔白的軀體在流血,這血流像溪水一樣,淌著淌著。這溪水,這紅色的溪水啊!
「啊,我的先生,我的先生,我真想把自己化成水、變成你身上的血肉。我的先生!我的先生啊……」
「你摟緊我吧。你一定覺得冷了吧?我的……」
他在這樣的時刻總覺得她像一個娃娃,讓人憐惜又擔心。他常常不知不覺間就把她抱在懷中,臉對臉地看著。黑色中那對眼睛星星一樣亮,他甚至毫不費力就看得見她的睫毛。他一遍遍地親吻這長長的雙睫。
「一匹好馬的速度,一個時辰裡能跑多遠?」
他總是問著,問著。
「一匹好馬一個時辰……它轉眼就不見了。來得及的先生,來得及的……」
「我要聽到消息才能放下心來,我一定要等待那個消息。今夜的風太大了,你聽見風趕著雲彩飛跑的聲音了吧?那是很野蠻的一種聲音。像野獸在吼叫……我擔心這個晚上醫院裡的傷員會痛得厲害,我想去醫院看看。」
「不,先生必須休息了,那裡還有很多大夫,他們會照料病人的。」
她把他扶到了臥室。這間臥室就在一個小書房的隔壁,是一張窄窄的小床,平時他工作得太晚就睡在這裡。她為他把床鋪好,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安慰著他,不停地親他的額頭。她發覺他的手又抖又涼。
「你在這兒多陪我一會兒吧。」他像懇求她。
風聲攪得樹梢一陣呼鳴。淑嫂沒有離去,而是伏在了窗前。她看著那在風中劇烈搖動的幾棵大樹。突然那棵最大的白玉蘭的枝杈啪啦一聲折斷了。她「呀」了一聲。
曲予在這聲尖叫中坐起來。「『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迢遠……』」
淑嫂點起蠟燭。她望著他的臉,驚訝極了。他的臉從未有過地悲愴和肅穆,還有一絲惶惑。她把手放進他的手裡,他握得她都有點疼了。一陣沉默之後他突然說: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們都跟我受了太多的苦——你、閔葵,還有清滆和小慧子。再也沒有比你們更好的人了,我真擔心你們會跟上曲府受牽累……」
「先生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時代就要大變了。曲府不會存在下去。它也沒有理由存在下去。我害怕的是它結束得太快,快得讓人沒有準備……我一直有這個擔心。我不會為曲府再做什麼了。因為這不是一個人的能力辦得到的……」
「先生是指土匪……」
「不,不是。我講不清。你們或許很快就會親眼看到。不講這個了,不講了……」
淑嫂的淚水簌簌落下。她吻著他的手,連連說:「我一輩子不會離開先生,我們都不會的,我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相跟著。先生你再別說,別這麼說,我們都欠著先生的……」
他的目光一直望著前邊的黑夜,只是搖頭。
「先生,啊啊先生……」淑嫂不停地吻著,撫摸著。
「我已經決定了,先讓清滆離開。曲府不再需要僕人了……」
「先生也趕我走嗎?」淑嫂已經泣不成聲。
「我從來沒敢把你當成僕人。你是我的人,我的手足和血肉。我什麼都會記得,我也明白,明白我們是分不開的……」
淑嫂緊緊依偎著,再不吭一聲。陣陣大風中,不斷有什麼發出響動。又一聲樹木枝杈劈斷的聲音。「這個夜晚太可怕了,先生,讓我別離開你吧。」
「可惜這個床太窄了……」
02
那一次也是這麼窄的一張床。醫院裡留給院長午休的床,破舊不堪,卻成了淑嫂的婚床。她會為生命中的這一頁而深深地感激一個人。那個嬌小的人就是她親姊妹一樣的閔葵。閔葵曾問過她:「你不要個名分嗎?」她答:「好妹妹我不要,我怎樣都可以,我什麼也不要——那些都不重要,他是我的命了。」
那一回兩個女人哭了,久久地抱在一起。
她從病房裡出來已經是午夜一點了,疲倦極了,走路都要不時地閉一閉眼。她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前,有時要扶一下牆壁。那個暗綠色的小門在眼前一閃,她的心咚咚一跳。她在門前站了片刻,正猶豫,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推了一下門,門虛掩著。
他在桌前看一份病歷,不停地記下什麼。
他讓她放下——放下什麼?他頭也不抬就說「放下」。這一回我要放下自己了……一陣強烈的衝動讓她全身灼熱,她輕輕回身把門關了。
他抬起頭,一怔,手裡的筆鬆脫在桌子上。
「我……」他呵氣似的,咕噥了一句什麼,站起來。他在認真地端量。天花板的大功率頂燈垂掛下數不清的銀束,淋漓著她的全身,把她的每一根毫毛都清晰逼真地映照出來。她像一朵純白的鈴蘭,微微地垂下鍾蕾,芬芳四溢。她手中什麼也沒有,可是兩手捏弄著,像捏住了什麼東西。他不由得上前分開她的手,發現兩手汗津津的。多麼溫柔的手,他一碰到滑滑的手指甲,就忍不住捧起來。
她哭了。她不知怎麼與他一起坐在了那張窄窄的床上。
他像平常換藥那樣,為她解開衣服。「我太……難看了。」她用手抱住前胸。「先生,讓我想想……」這樣想了一會兒,她把雙臂蒙到了眼上。他小心地給她解下了衣服。天花板上的燈太亮了,無數的銀絲淋漓著,澆潑著纏裹著。真是一個奇跡,全身那麼潔白,沒有一點斑痕,簡直是完美無瑕的一個肉體。他又一次嗅到了白玉蘭的香氣。
當他試圖為她褪去最後一絲布綹時,她欠起了身子,用雙臂挽住了他的脖子。她這樣告訴了她的柔順與服從。她那時一點恐懼和羞澀也沒有了,突然就沒有了。她吻他,第一次感到了被一個好男人胡楂刺疼的雙唇是什麼滋味。
他們好長時間沒有一點聲音。
在整整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裡,她就蜷縮在他的兩臂中,而他一點也感不到沉重。她的軀體原來並不太大。他只覺得她高高爽爽,其實是這樣一副緊湊的軀體。那皮膚閃動著一層奇怪的光澤,是超乎一般意義之上的特異的光感。他有時真不忍心去撫摸它觸碰它,擔心雙手沾上什麼或磨損了什麼。他現在正極力回憶,回憶自己是從什麼時候看到她的?
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個城市的神秘性由此也可見一斑。它竟然能讓一個絕好的、無與倫比的女子成長起來,而且無聲無息。那時她歡蹦跳躍的少女時代究竟是怎樣隱去的?這個精巧得像一朵冰花的生命是透明的、晶瑩的,她在枝椏上不會停留到春天。她會把身上的水汁悄悄地滲到黝黑的大地上。
那個渾小子帶著一張實用的婚約去了天邊,並且一去不歸。這也不錯,可是……這也不錯啊。他把精心紮成的少婦的髮髻拆開來,拆成二尺長的黑絲。這些黑絲是從處女之源流出的瀑布,是青春的第一道激流。他不停地將它們捧起,渴飲著,直到再也喝不下一滴。他把她平托了一會兒,順在肩上一會兒,又平平地展開在小床上。她平靜地看著他,嘴巴微微張大,困意和羞澀全都一絲不存。那雙大大的眼睛看著他,溫煦的陽光灑遍了草地。
只到了最後,她的身子才開始劇烈顛簸。這顛簸讓人想起車輪碾過一道道坎坷,而後才駛上坦途。她一聲不吭地欠起身子,雙臂始終環緊了他。他軀體的顏色有些重,如同什麼金屬塑出來的一樣。她閉緊了眼睛,一聲不響。他繼續感受著突然襲來的顛簸。他想讓顛簸之車駛上坦途,小心翼翼地校正著方向。他盡可能地迴避著那些坎坷,只讓其駛上平滑的坦途。難以預料的顛簸又出現了。顛簸一次比一次劇烈,他感到了深深的震驚。但他並未使這飛快行駛的車輪隨之停止,而是讓它緩緩地、徐徐地,就好似在冰面上滑行。顛簸停止了。幸福的、不顧一切的喘息吹進他的耳廓,他想抬起頭,可她的又柔又韌的雙臂環住了他。無數的急流在匯攏,迎著他沖刷拍擊。他不得不讓緩緩的滑動變為匆匆的逃匿。巨大的顛簸又出現了。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已經不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