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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十四 (1) 文 / 程樹榛

    鑄型綜合試驗整整進行了一個星期。這段時間,楊堅幾乎是全部陪同戴繼宏在車間度過的。有時忙得連飯也顧不得吃,覺也顧不得睡,但他們一點也不感到疲倦,成功的希望,強烈地鼓舞著他們;創造的愉快,戰勝了一切疲乏。一想到使這個鋼鐵巨人早日站起來,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力量,他們渾身似乎就湧出永遠使不完的力氣,因此,想把他們從勞動的幸福中趕走,那是不容易的。

    楊堅度過一段很長時間的學校生活。那時候,剛解放不久,學校的教學方法,許多地方還因襲著舊的一套。因此,他和書本打交道的時候多,在課堂上聽老師一句一句地講,他在本子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記,懂也是懂了,但總覺得有點不著邊兒。那時,偶爾也到實習工廠去幾趟,可那只像參觀似的。只有那些比較大膽的同學,才敢在車床上或在砂箱上比劃幾下,那也不能太久了,因為實習指導老師,總是害怕把機床搞壞了,擔心出了廢品、發生事故,負不起責任,千方百計地勸阻同學們說:

    「知道怎麼回事就算了,反正你們將來也不當工人。」

    但是,老師的好心好意,卻害了學生,許多人畢業後到實際工作崗位,對生產實踐一竅不通,做技術員根本不稱職,更不用說去指導工人操作了。當然,有的人也能安於坐在辦公室裡,拉拉算尺、畫畫圖,工人來找,可以用幾句似是而非的話支吾過去,就像梁君那樣,總捨不得把腳步邁到工段裡,終日衣冠楚楚,被工人們稱為「大少爺」「公子哥兒」。

    可楊堅卻不是這樣。他從小就熱愛勞動,喜歡跟大夥兒一塊幹活,在木匠鋪當學徒那段生活不用說了,就是上了中學、大學,這種習慣也還改不了。每次放假回家,總是主動地幫助社裡幹些農活兒,同時還幫助社員修理農具。後來家鄉公社化了,使用了新式農具,他回家就更有事做了,幫大隊修修抽水機、裝裝配配,總不閒著。鄉親們都誇他說:「這孩子倒是好秉性,上了大學了,身子也不懶,蠻勤快哩!」

    一個花白鬍子老爺爺說得好:「他是咱們貧下中農的後代嘛!哪來的懶骨懶肉?」

    這對楊堅,都是最大的鼓勵。

    在學校裡,如果是假日或寒暑假,他經常留在學校一些時候,到實習工廠去幫助老師傅畫畫圖,或向老師傅學習操作技術,但是,他還總覺不過癮兒,勁兒用不上,心裡有些想法,也得不到實踐。畢業後,第一個志願就是到工廠,到實際幹活的崗位去,當然,這個願望滿足了。但開頭的兩個月,他被分配在設計科室裡,做的工作又重複了畢業設計時的一套,每天畫呀、算呀,當時自己感到有點苦惱。有一次,他把這種心情,向比他高兩班的同學梁君,隨便談了一下,可梁君卻很不同意他的想法。

    「到現場去幹什麼?」梁君以教訓的口吻說,「那裡有什麼好學的?實際操作乃『彫蟲小技』而已,不要放在心上。你是大學畢業生,不是工匠,要提高,得向它們請教!」梁君順手拿起他面前的一本外文雜誌,「看人家歐美是什麼水平了?六十年代了!可咱們,三十年代還不到,相差多麼遠!不向人家學,到車間和戴繼宏比力氣嗎?那你兩個也比不過他。」

    那時,楊堅和戴繼宏並不很熟。他只聽同志們說,戴繼宏是個先進生產者,敢想敢幹,敢於創造。

    但當楊堅懷著崇敬的心情,請梁君介紹一下戴繼宏的先進事跡時,梁君卻不屑地說:

    「甭聽他們吹噓,沒什麼了不起!這人就是肯賣力氣,過去家裡很苦,政治上進步也快些。工人階級嘛,領導階級,硬是要提得高點,當然,當然,這也是應該的。」為什麼是應該的,老梁沒講出來,大概他想起了楊堅是個黨員,不得不這麼敷衍一句。

    楊堅想到下邊去接觸實際的願望,總難壓下去,他覺得有必要向組織上反映,一天,他直接找了黨支部書記,一方面把自己來廠後的思想情況作了匯報,同時談出了自己的要求。書記聽了後表示非常支持,笑著對他說:

    「你的想法很好,想下去幹兩年,接觸些實際,完全應該!正好,你主動提出來了,也省得我做說服工作了,廠裡上午才接到通知,國務院有規定,你們剛畢業的學生,一律下去當一年工人。」

    楊堅聽了真是喜出望外,他從心裡感謝黨對青年人的培養和無微不至的關懷。

    不久,楊堅就下工段當工人了,而且做了戴繼宏的徒弟。

    這一下,楊堅真是如魚得水了。他虛心地向戴繼宏學習,像一個道道地地的學徒工。戴繼宏呢,也非常喜歡楊堅的踏實,不擺大學生架子,因此,他坦率地對楊堅說:

    「老楊,比理論,我趕不上你,差得很遠;比幹活,我卻比你多流幾滴汗,多起幾個繭,你既然下來幹活兒,為的是多接觸實際,那沒說的,咱們一塊兒泡吧!我有多少底兒,全掏給你!不過,在理論上,我得向你學習,所以,我提個合理化建議,咱倆訂個合同,互教互學。同意不同意?」

    「當然同意!」楊堅也非常喜歡戴繼宏的坦率與熱忱,他覺得這位工人真是實在,一是一、二是二,不像一些知識分子,故弄玄虛,因此剛接觸不久,他就和戴繼宏很合得來。

    雖然沒有正式簽訂合同,兩人卻按著各自的諾言去做了。白天,楊堅跟戴繼宏學幹活兒;晚上,戴繼宏便跟楊堅學理論。白天干的,晚上用理論去分析;晚上學的,白天在實際中驗證。兩個人一個房間,一個床位——一個睡上鋪,一個睡下鋪,飲食起居,形影不離。就是在感情上,兩個人也沒什麼隔閡。戴繼宏向楊堅說:

    「老楊,我一看你幹起活兒,就知道你跟有些少爺出身的不一樣,實打實的,像個幹活的樣兒。」

    楊堅說:「小時候,家裡日子也很苦,力氣活沒少干。」他向戴繼宏談了自己的身世。

    聽了楊堅的介紹,戴繼宏覺得自己的心與楊堅靠得更近了。

    將近兩年,他們倆在一起,鑄了不少活件,搞了不少革新,做了不少試驗,楊堅感到比在學校十來年提高還快,最重要的還不在這裡,楊堅覺得從前學的那些書本知識,心裡總感覺有點兒空,畫的圖,計算數據,能不能實用,沒有個底兒,說話也不敢肯定,現在經過實際一干,心裡落實了,看問題有把握了,也敢說話了。因此,他對戴繼宏說:「老戴,你才是我真正的老師。」

    戴繼宏和他有同感,只是角度不同。他覺得以前幹活兒就知道猛干,只知道這樣或那樣幹才好,為什麼要這樣或那樣幹,自己解釋不清楚。有一年,市裡開先進生產者座談會,同行們要他給他們講講課,自己滿心的話,就是說不出來。現在不同了,經楊堅用理論來分析,心裡敞亮了。他覺得像楊堅這樣的大學畢業生,才是工廠所需要的,能和工人們的心貼在一塊兒。因此,他把楊堅當做親密的戰友看待,不管思想上、技術上有什麼想法,總愛跟楊堅談。最近一階段,楊堅幾乎是給戴繼宏正式開了一門課,每天按時上下課,內容是有準備的,講起來也是系統的。

    楊堅給戴繼宏講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戴繼宏的知識,就像一幅有著離奇曲線的圖表,有的地方很高,有的地方很低。楊堅知道,這是一個有豐富經驗而沒有上過正規學校的工人的特點。他下決心要把戴繼宏這條曲線拉平。當然,就高不就低。

    戴繼宏學習很認真,很頑強,他不慌不忙,卻是切實地在積累著理論知識,就像他平常鑄造活件那樣,先把砂床底兒打牢,再一下一下地裝砂、舂實,幹出一個鑄件,就是一個,從不馬虎,因此,他學到手的知識都很牢固。楊堅對這種學習精神很讚賞,他在幫助老戴學理論的過程中,也得到很多啟發和補充。

    因此,回味過去這段實際勞動生活,楊堅不但感到知識比過去充實了,思想上也充實了,回頭再來讀毛主席有關知識分子必須與工農相結合的論述,體會就更加深切了。

    後來,楊堅雖然回到車間技術組去了,可是兩人互相接觸的時間,並沒有因而減少。從搞中型機架到這次鑄造大機架,他們倆始終是並肩作戰,互相取長補短,共同感受勞動創造的甘苦,戰鬥的友誼愈加深厚了。

    綜合試驗的結果,很令人滿意,他們所模擬的條件也都很理想。

    試驗後,戴繼宏徵求楊堅和張自力的意見說:「咱們趁熱打鐵吧!」

    楊堅說:「張師傅的意思呢?」他特別尊重張自力的意見。

    張自力有把握地說:「我看差不離兒。準備工作也差不多了,咱們一鼓作氣把型造出來也好。」

    戴繼宏再問了問其他工人的意見,這幫子小老虎更是沒說的,一個個摩拳擦掌,紛紛表示擁護,只有鄭心懷不做聲,戴繼宏又誠懇地徵求他的意見道:「老鄭,你說說看,接著干咋樣?」

    鄭心懷蠻想在試驗後鬆快一下的,但一聽大伙還要接著幹下去,心裡不十分痛快;但戴繼宏對他那種誠懇態度,遇事尊重自己的意見,又不好再去頂撞人家,因此,也就無所謂地說:「咱磨坊裡的驢——聽喝!」

    這話叫張自力聽到了,老鑄工不高興地向鄭心懷批評道:「老鄭,你怎麼這樣說呢?你是堂堂正正的工人,咋變成磨坊裡聽喝的驢了?」

    鄭心懷知道說錯了,連忙改口說:「我的意思是,同意大夥兒的意見。」

    戴繼宏把情況向王永剛作了詳細匯報,王永剛說:「還要跟李主任研究一下,聽聽他的意見,這些準備工作,讓他檢驗一遍。鑄型,一定要一次成功。」

    當戴繼宏找到李守才的時候,技術副主任正在審查楊堅所畫的砂床結構圖。這個圖,已經畫好幾天了,根據審批程序,首先應該是梁君初審的,但有幾個地方,梁君在初審時主觀地改動了。楊堅不同意這種改動,因此,現在正在辯論。只聽梁君尖著嗓子,用權威者的口吻說:

    「鑄型是決定鑄件質量的主要環節,尺寸大的重型鑄件,對鑄型的質量要求更為嚴格,老楊對這點考慮得很不充分,收縮規律我感覺也不合乎邏輯。」

    楊堅不慌不忙地拿出試驗記錄和自己所畫的環形構件收縮規律圖表,他對照著說:

    「老梁,你看,外形線尺寸和鑄件的截面尺寸,總是趨向縮小,」他沉著地指著圖上的曲線,「而窗口的尺寸則不然,一方面它和截面尺寸的收縮值有關,另一方面受到鑄件本身熱應力的影響,還受到鑄型對其收縮的機械阻礙程度大小的影響。我們試驗過程正是這樣的。」

    李守才抽著雪茄,靜靜地聽著楊堅的解釋,並用心思索著,他沒有發表意見。

    「你們的這種試驗結果,我信不過!」梁君有點鄙夷地說,「那人家這上面寫的,不能是開玩笑吧?」他拿出一本精裝的外文書來,指著其中一個複雜的圖表,放在楊堅的面前。

    「這個圖表我仔細研究過,」楊堅的聲音很平靜,但卻很堅定,「它不適用於我們這種情況,它是一種薄壁鑄件的收縮規律,而我們是厚壁的;同時,這本東西的作者,很多論斷是自己虛擬的,缺乏實踐材料,不知道李主任看過沒有?前年一本國外《鑄工》雜誌登一篇文章,已經把那個作者的論斷否定了。」

    李守才肯定地點點頭,表示他看過。

    這倒出乎梁君的意外,想不到自己奉為金科玉律的經典著作,竟是已經被否定了的。因此,他不再那麼理直氣壯了,不過,他又搬出另外幾個問題來,楊堅也用充足的論據駁倒了,以致最後他再也提不出問題來。

    在楊堅和梁君的辯論過程中,李守才已把這些問題的癥結所在摸清了。老實說,他同意楊堅的看法,因為楊堅的論據不是憑空臆造的,既有理論基礎,又有現行的試驗旁證,這些試驗過程,他也是瞭解的,因此,應該肯定楊堅的這個設計了。但是,他還有些不放心,於是,又向楊堅提出一個問題:

    「老楊,砂床是鑄型的基礎,防水隔層考慮了沒有?」他總擔心地下水的問題。

    「考慮過了,」楊堅胸有成竹地說,「這一點是老戴建議的,防水隔層準備搞得厚實些。」他說出具體的材料、數字和鋪設方法,「他還建議在砂床下鋪兩層鋼軌,軌距的尺寸也定出來了。」

    「鑄型底面準備怎麼造型?」李守才進一步問,這也是個關鍵問題,因此,梁君也湊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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