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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十三 (3) 文 / 程樹榛

    李守才本想把剛才那不愉快的話題結束,使女兒不高興的心思轉一轉,誰知剛說兩句,又被梁君用來借題發揮了,甚至把他自己也當成話題中的資料。尤使他不滿的是,梁君竟把他描繪成人們前進的絆腳石,一個極端落後保守的人。這是對他的歪曲!他想,當初他雖然不同意鑄造大機架,他是從技術上考慮條件不具備,他從來就不保守;要求外購,也不過是為了保證「新鋼」建設,不是什麼崇拜外國。對戴繼宏他們,也不存在什麼了不起的矛盾;而且,他最近還隱約地感到,他和戴繼宏他們的芥蒂,與梁君的火上加油似乎不無關係。因此,他對梁君今晚的態度,更為厭煩了,他不由得竟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跟他們,基本上還繫在一根線上,老梁可別把我隔開了!」

    一聽這話,梁君大為意外,像是不認識似的重新打量了李守才一眼,只見李守才臉上流露出一種十分不悅的神情,梁君便知道自己的話說多了,於是趕快改口說:「當然,李工程師和他們是在一條線上,就是我,也不例外,不過,戴繼宏他們——戴繼宏他們……」

    看來,梁君這「不過」後邊還大有文章,但還沒來得及做下去,外邊有人在敲門。李守才剛說完「請進」,戴繼宏和楊堅一齊邁進房裡來了。梁君的話也只好咽在肚子裡。

    照例是一番客套,然後分賓主落座。就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李菲菲已潛入內室了。

    他們倆原是興沖沖而來,但進來後反倒不知從何說起了。李守才今天一反平常,顯得很親切地問道:

    「你們二位很少到我家來。今天有事?」

    楊堅笑著回答:「李主任,我們向您請教來了。老戴對木模結構和鑄型工藝,又作了一些改進,不知行不行,想請您看看。」

    戴繼宏隨即掏出草圖來,他解釋說:「是和張師傅幾個人一塊兒琢磨的,老楊又作了補充。」說罷,雙手遞給李守才。

    技術副主任稍稍躊躇了一下,剛剛在梁君面前把話說出去了:我和戴繼宏他們在一條線上。現在,這條線拉到自己的家裡來了,自己怎麼辦呢?抬頭看看,梁君正用狡黠的目光看著他,好像在問他:「看你怎麼辦吧?」

    李守才一憋氣,毅然決然地把草圖接過來,並下決心似的說:

    「好,你們又想前邊去了!解釋給我聽聽。」

    戴繼宏和楊堅兩人,一個說,一個幫,詳細地解釋著。李守才抽著大雪茄,靜靜地聽著,不時地提著問題;梁君雖然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但也勉強地湊了上來,為了表示他也很內行,偶爾也問一兩句,但他問的都是些不成其為問題的細枝末節。

    看完草圖後,李守才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是一種獨出心裁的革新,問題考慮得那麼周詳,應用現場的經驗積累,都達到令人驚訝的地步。憑良心說,如果讓李守才自己也來伏案設計,他不敢保證能搞出現在這個樣子。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戴繼宏,只見青年工長心情忐忑地看著他。小伙子雙眉緊鎖,短髮直豎,那雙又厚又大的手,不時地搔著頭髮。「這真能是他搞出來的?」李守才在問自己,「這些東西是怎樣儲存在他的腦子裡的呢?現在竟一下子有條不紊地理出來了!」真是令人費解啊!說實在的,對於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考慮,但總是無法搞出個成形的東西,所以,他對下一步正式鑄造心裡一點底兒也沒有,誰知,誰知……自己腦子裡總愛裝那麼多「誰知」,它們一儲藏太多,就會在眼睛上罩上一層昏暗的薄膜,讓你不能真切地看出事物的本來面目。

    一種愧疚之感,在心頭深處油然而生,不過,他及時地按捺住了。因為,他是技術負責人,有足夠的理由來考慮一切後果的。

    現在,他需要很快地對這一個關鍵問題來進行鑒定。戴繼宏的設計能不能用?從理論上可以說得通,但真正用在實際鑄型中呢?他又抬起頭來,正好與梁君那傲然自負的目光相遇,他靈機一動,問道:

    「老梁,你看怎麼樣?」

    梁君的心根本沒有在這裡,它早長了翅膀,飛哪兒去了!是張秀巖身邊,還是近在咫尺的李菲菲房裡?反正沒在草圖上。因此,他怎能回答李守才的話?

    「我,我看……大概不可靠,這哪能一想就行!」梁君因尷尬而語無倫次了。

    其實,李守才也知道梁君無法回答,不過,今晚他實在從心裡討厭他,特意來這麼一下。見梁君答不出,他就轉向戴繼宏說:「老戴,你們想的這東西,思路還算對頭,能否用於實際,還需慎重從事。」

    楊堅馬上接口說:「李主任,我們想先做試驗,試成功了,再正式干。」

    「還有骨架起弔問題,你們考慮沒?」

    「我們琢磨了!」戴繼宏不慌不忙地回答,他順便就把小劉等人提的那個方案,向李守才講了一遍。

    「好呀,你們什麼都想到前邊去了。」李守才不由又稱讚了一句,「不過,小劉那種想法靠得住嗎?」

    「這個,我們也要先做試驗,」戴繼宏胸有成竹地說,「先不在地坑裡做,先在砂箱裡搞它一下,試得差不多了,再來個綜合試驗,都沒問題了,再干!」

    看來,他們全部問題都作了考慮,現在,只不過把情況介紹一下罷了,李守才忽然感到一種難言的委屈。他這個技術負責人,起到什麼作用了呢?同時,他又聯想起另外一個問題:王永剛知道嗎?

    「王書記有什麼意見?」他問戴繼宏。

    「王永剛同志說,這要跟您研究一下,聽聽您的意見。」

    不用再問,王永剛對這些事情早已知道了,當然,意見也早交談了,但為什麼還要聽聽自己的意見呢?那就是說,在黨支部書記的眼睛裡,李守才還不是可有可無的,自己還應該負起責任來呀!

    「我的意見是什麼呢?」他不由得又犯起躊躇來了。答應讓他們干,責任就更進一步承擔下來了。型造好了,就得澆鑄,不管外國答應不答應訂貨,也得自己幹了,這個「虎」就得騎到底了,如果中途摔下來怎麼辦?年輕人還能爬起來,他這把老骨頭,會不會摔散架?不答應,說你們自己決定去吧,這話怎能說得出口?那可真成了那種不光彩的反面角色了……

    「李主任,您的意見呢?」戴繼宏望著沉思不語的李守才又問了一句。

    那就下一下狠心吧!俗語說,船到橋頭自會直,那就到哪會兒說哪會兒話吧!於是,說道:「我的意見……你們就試著幹好了。不過……一定要慎重從事,不可粗枝大葉!」他說這話用多大勇氣呀!說完這話後,他忽又想起一件事,問:「老楊,我要你幫老梁搞一下鑄造縮尺,你們搞得怎樣了?」

    楊堅有點驚詫地說:「怎麼,您還沒看到?前天我初步搞出來了,請老梁校核一下,再請您審查的。」

    「老梁,你怎麼沒給我看?」李守才這一刻把梁君忘了,現在又想起他來了,就用眼睛去找他。

    但是,老梁早不知到哪兒去了。不過,內室裡這時卻傳過來一陣音調纏綿的唱片音樂,裡面還夾雜著梁君的尖嗓子。

    聽了這唱片聲音,李守才的眉頭不由得皺緊了。他知道,這唱片是前年梁君從天津帶來的,當時,他不願放在宿舍裡,非要寄存在這兒不行。誰知,現在他卻在這種時候放起來了,真討厭!說實在的,他自己既不欣賞這些唱片,也不希望女兒來欣賞它們。明天,非請這位老朋友的兒子把它們帶走不行。

    「老楊,李主任點頭了,咱們就照著辦吧!天不早了,咱們走吧!」那種刺耳的音調,使戴繼宏實在坐不住了。

    楊堅也有同感,立即站了起來。

    李守才沒說一句挽留的話,他機械地站了起來,送他們倆出了門,然後回到房裡說:

    「菲菲,你坐了兩天火車也不累嗎?」

    剛走到門外的楊堅,聽到了這句話,向戴繼宏說:「老梁在這種情況下,腦袋從來不疼的。」

    「不像話!」戴繼宏厭惡地說,忽又若有所悟地說道:「老楊,咱們不能只埋頭搞大機架,還得跟歪風邪氣作鬥爭才行。」

    「對,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外邊,天色暗極了,天空像罩上了不透氣的巨大的黑幕,一點縫兒也不留。除了職工文化宮裡隱隱傳來的樂聲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人們都已入睡了,秋蟲也收斂起嗓子。這是工業城市的特點,一天的勞累,會把人們很快地趕進夢鄉。

    忽然,遠處有一道亮光,劃破漆黑的夜空,接著又傳過一陣陣轟隆的悶雷聲。這時,戴繼宏和楊堅才意識到,今天晚上特別熱,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

    「老楊,看樣子要下雨。」戴繼宏說。

    一句話沒完,又一道電光閃過,把天空劈出幾條裂縫,又一聲響雷,在上空炸開,立即,幾個錢大的雨點掉下來了。

    「不好,老戴!」楊堅說。

    下雨有什麼不好?戴繼宏一時沒弄明白。

    「戲大概還沒散。」楊堅指了指文化宮的燈光。

    戴繼宏這才醒悟過來,心裡也說了聲:「不好!」

    「咱們快走吧,要不,可能會挨淋。」楊堅首先加快了腳步。

    在一個岔道口,他們分了手,但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們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各自抱著好幾套雨具,像兩支箭似的射向工人文化宮的門口。

    「啊,你怎麼來了?」兩人幾乎同時驚詫地問道。

    「啊,是你們兩位?怎麼戲快演完了,你們才轉回來?」攔阻過他們的那位編導,又攔住他們倆的去路,問道。

    「我們、我們還想看看結局。」

    「對,我們非常想知道結局是什麼。」

    「結局很好!敢想敢幹的人,都成功了!遺憾的是,你們只知道結局,沒法提意見了。」導演幽默地說,「請進來吧!」

    還沒等他們進去,就聽裡邊傳出來暴風雨般的掌聲和叫好聲,導演高興地迅速朝後台走去。不用問,戲演完了,於是,楊堅和戴繼宏像嚴陣以待的警衛員,警惕地站在出口的兩側。

    在持續的掌聲中,觀眾潮水般湧出來,但是,他們被那電光、雷聲、直瀉的大雨,嚇得停在門口了。不過,鑄鋼車間的十幾位觀眾,卻沒有停留,他們從被雨水澆得濕淋淋的戴繼宏和楊堅手裡,接過了雨衣、雨傘、雨鞋,迎著暴雨,奔回自己的宿舍。其餘的觀眾,都用羨慕的目光望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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