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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 (1) 文 / 程樹榛

    ……千山那個萬水呀連著天安門,

    毛主席是咱社裡人……

    一個充滿深摯的感情、而又清脆嘹亮的嗓音,從一個地方傳了出來,循著這歌聲走去,才知這歌聲來自那車間休息室。

    這是一間高大而寬敞的現代化車間休息室。由於沒有完全竣工,裡邊還有點兒凌亂,牆壁還沒有粉刷好,有的窗戶還沒有安上玻璃,已經安上的,濺上了密密麻麻的石灰星子,門和窗子的木框框,貼有「油漆未干,請勿觸摸」字樣,但這一切並不顯得齷齪。

    室內沒有桌椅,但有幾條未經油漆的長條凳,還有一張也屬「非賣品」的乒乓球檯子,球網上有幾處已經斷了線,露出好幾個大洞。此外,再沒有其他東西了。不過,壁上卻有一條橫幅標語:「自力更生,奮發圖強,艱苦奮鬥,勤儉建國。」十六個大字,雖然寫得不十分工整,但卻蒼勁有力,看來是新貼不久。

    室內光線不十分充足,因被那玻璃上的麻點和外邊重重疊疊的腳手架遮住了,但並不妨礙室內對光線起碼的需要。此外,在房間的側部,還有一個看去似通向很遠地方的窗子,現在卻黑洞洞的,看不到具體的東西。

    天車工張秀巖,在室裡練著歌子。「七一」黨的生日快到了,車間裡要組織紀念會,還要有文藝節目,因此,這個有著一副清脆歌喉、被小劉稱為「車間女歌唱家」的女工,又被文娛幹事給掛上號了。許多人還點名要她獨唱最近很流行的一支歌:《毛主席是咱社裡人》。現在,趁大家都出去了的機會,她獨個兒又練起來了:

    ……主席就像紅太陽,

    照在身上暖在心。……

    聲音飽含著對黨、對領袖、對人民公社無比的熱愛,聽來親切感人。

    就在小張唱得最高興的時候,忽地有一個人輕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這人真是與眾不同。他自以為儀表非凡,衣冠楚楚,瀟灑怡人。那嶄新的西服料褲,雪白的府綢襯衫,光亮的頭髮,那雙金魚眼雖然不太好看,但被那玳瑁邊的眼鏡遮住了。在此時此地,穿這樣一種裝束,真像從另一個星球上來的人。他就是鑄銅車間的技術員梁君。

    進門以後,他沒有說話,先聽了一段秀巖的歌唱,接著便悄悄地走到小張的背後,欣賞似的看著張秀巖那優美的姿態,看著看著,他忍不住喝起彩來了:

    「啊呀,唱得太美了!美極了!」

    正沉湎於歌曲的美好意境裡的張秀巖,聞聲吃了一驚,猛地回身站了起來。「怎麼,是你?」

    「真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副好嗓子,唱得太好了!真是高如天馬行空,低如行雲流水!」梁君竭盡其能地讚美道,他雖然文學素養不高,但不管在什麼場合,總愛賣弄幾句不倫不類的詞句,「只可惜現在好的流行歌曲太少了,如果你能選擇個世界名曲唱唱,那就更能發揮你的天才了。」

    張秀巖的情緒一下子被他破壞了。她本來就討厭這位花花公子般的技術員,今天對他這種奉承更為反感,因此,便沒好氣地說道:「我不過是隨便哼幾句,可沒什麼天才地才的。」說罷,站起來就想走開。

    梁君可不願放過這個只有他倆在一起的好機會,他連忙上前去攔阻道:「哎,你怎麼就走了?我正找你有事情哩。」

    張秀巖冷淡地停下了腳步:「什麼事?」

    「你那天去圖書館,不是想借一本《紅旗譜》看的嗎?」梁君討好地說。

    張秀巖一想:奇怪呀!我想借本《紅旗譜》,他怎麼會知道呢?但又一想,想起來了。那天她去圖書館借書的時候,是看見梁君在一旁站著的,他向她招呼了一下,她裝作沒有看見,就匆匆走開了。原來當時自己向圖書館管理員寫的預約條,被他看見了。真討厭,我借書不借書與你有什麼關係?因此,更加冷淡地回答了一句:「是的!」

    「借到沒有?」梁君又問。

    「沒有!」張秀巖把臉轉向門口,一抬頭,只見那沒裝玻璃的門上,冒出一個人頭來。這人頭髮斜搭在一邊,一雙調皮而稚氣的眼睛,對著裡邊眺望,當和秀巖的目光碰到一塊兒時,他迅速地扮了個可笑的鬼臉。這又是小劉在看熱鬧哩!秀巖看見小傢伙的鬼模樣,差點要笑出來。不過,面孔朝著裡邊的梁君,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切。他還在找話兒來說:

    「我倒藉著一本。不是《紅旗譜》,是《紅與黑》!」他揚了揚手中的書,滿臉帶笑地說:「不過,比《紅旗譜》好看,有意思,故事曲折,藝術性高,很有詩意,給你欣賞欣賞。」說罷,就把書往張秀巖手中遞。

    小張用手輕輕一推說:「咱們工人學問低,欣賞不了那藝術性高的。」

    「能看懂,看看吧!機會難得。這是私人的,我借來可不容易,人家只限我一個星期。」

    「還是留著你自己看吧!」小張越加不耐煩了。門外的小劉,還在不斷地扮著鬼臉,她真的又好笑又好氣,連連給小劉遞眼色,要他快點進來。

    「我已經看完了,昨天開了個夜車看的。不過,你倒可以慢慢地看。」梁君哪裡知道小張的心情,他又往前邊挨挨,把書遞過來,秀巖又用手推開,她索性向小劉招呼了:

    「小劉,你有事找我?」

    小劉果然推門進來了。正伸手遞書的梁君,尷尬得面紅過耳,誰知小劉反倒取笑地說:「老梁,我正想借一本小說看看呢!小張欣賞不了,借給我看吧!我學問高,能夠欣賞得了。」說罷,做出去接書的樣子。

    梁君冷不防小劉會來這麼一手,慌忙地把手縮回來:「那、那可不行,我自己還、還沒看完哩!」

    小劉覺得這人真可笑,剛剛還說已經開夜車看完了,一轉臉就說另一樣話了,因此,他有點鄙夷地說:「看把你嚇的!老實說,你請我看,我還不看哩!這種書裡邊寫的都是些資產階級夫人、小姐的一些醜事,誰看了誰就會中毒,我可還想有個健康的腦袋為社會主義出把力哩!」說完,又轉向張秀巖說:「你說對不,小張?」

    張秀巖滿口贊成:「對!」

    尷尬得無地自容的梁君,再也無法站在那裡了,他衝著小劉說了聲:「你懂什麼!」就連忙走開了。

    小劉目送著梁君的背影,「哈哈哈哈」地縱聲大笑起來,笑完又說道:「碰了個不大不小、不軟不硬的釘子,不過,臉皮兒倒是久經考驗了,還沒見怎麼紅。」回頭又向張秀巖說:「喂!小張,人家梁技術員向咱們工人階級靠攏了,你怎麼不歡迎呢?」

    「去他的吧!我討厭死了!」張秀巖憤恨地說。

    「怎麼,真的不歡迎?不過,你可要拿定主意呀!」小傢伙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你也嚼舌頭!」小張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忙把話題轉了,「哎,小劉,我問你,我爹他們都到哪兒去了,不是說下午要合計什麼事的嗎?」

    「你問的是張師傅和老戴嗎?他們正在掏『煉鋼』兩位老工長的底呢!唐僧上西天——取經去了。」小劉答道,「嗨,光取經,自己不動手,有啥用?」

    「是學習先進經驗嘛!」小張說,「咱們王永剛同志,不就是為了學習人家東方機器廠的先進經驗,才去上海的嗎?」

    「依著我呀,哪兒也不去,馬上動手幹!」小劉習慣地捲了捲袖子。的確,他對什麼取經呀、學習先進經驗呀,是有點不以為然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傢伙就喜歡說幹就幹,對王永剛去上海,他的意見最大,因為照他的想法,都是因為車間主任去上海,把接受這個光榮任務給耽誤了,要是他在家,說不定早就痛痛快快地幹上了呢。

    「那也不能蠻幹呀!」秀巖不同意地說,「你沒聽老戴說嗎?咱們要有把握有準備地幹!」其實,小劉哪裡聽過老戴說了,而是她昨晚上才聽到的。昨天晚上,張自力召集了車間的黨員開了會,把這階段情況作了分析,澄清了一些混亂思想,並對黨員們提出了要求:掌握好群眾思想動態,做好政治思想工作。關於干大機架的準備工作,能落實就落實下來。會後,戴繼宏又去師傅家裡,師徒倆議論到半夜,除了進一步分析研究支部大會後怎樣在大型工段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外,又對鑄造大機架作了各種可能的分析。張秀巖當時是在場的,先聽得很起勁,後來,他們師徒倆把技術問題越說越專門,越說越具體,她這個天車女工,顯然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因此聽到一半就哈欠連天了。

    「你還不快去睡覺,陪我們做什麼?」當時戴繼宏這麼說。

    「我想偷聽一點你們的秘密唄!」秀巖笑著說。

    「有什麼秘密?」張自力也笑了,「聽你這丫頭說的!」

    「那你們好多問題都談過了,還不去睡等什麼?」秀巖覺得他們倆也沒有多少好談的了,因此就問道。

    「我們在等老楊,」戴繼宏說,「他今晚應該來的。」

    「你跟他約好了?」秀巖問。

    「那還用約,哪次我到這兒他沒找著來?」戴繼宏有把握地說。

    「今天他可不會來了吧!」秀巖猜測地說,「我聽小朱說,李主任要他和梁君連夜趕寫技術總結呢。」

    一句話提醒了師徒倆,「對了!」戴繼宏想起來了,「那你怎麼不早說呢?」他眉上的疙瘩又要隆起了。

    「呵,倒怪起我來了!誰叫你早不說你們是在等老楊的?」秀巖不服氣地說。

    「好好,別爭了!」張自力倒做了和事老,「那你就快回去睡吧!」

    戴繼宏站了起來。他走到門口,又掉轉身來向張自力說:「師傅,反正不管怎麼樣,咱們是要積極地、有準備有把握地幹!」

    可不!這話不是戴繼宏說過的嗎?小劉當時不在場,哪裡會知道呢?為了使自己的話增加份量,張秀巖最後又說:「你不用操心了,人家老戴總有辦法的……」

    一句話沒完,突然又傳來一陣噹噹的鐘聲,隨即,便從那個通向車間深處的、原是黑洞洞的窗口,射過來一道炫目的紅光。緊靠窗子站著的小劉,本能地向後退了一大步,但立即又邁了過來,身子緊挨著窗口,眼睛也望著那邊,只見紅光下金花繽紛,絢爛奪目。一看到這情景,小劉忍不住又讚歎地說:「瞧人家『煉鋼』多帶勁呀,幹起來多過癮兒!可我們呢!倒真閒在。」小傢伙的牢騷又出來了,「老戴也不知怎麼搞的,當了工長後,幹什麼都有點邁八字步了,慢騰騰的像個小腳女——」

    小劉的「女人」兩字還沒說完,戴繼宏和張自力兩人雙雙推門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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