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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 (3) 文 / 程樹榛

    「小張,你可不能這樣說,」鄭心懷一邊侍弄型砂,一邊說,「那我不是賣奸了?」

    「秀巖,你別胡說,」張自力制止女兒道,「瞧著吧!老鄭的勁兒還在後頭哩!」

    「對!等將來製造大傢伙時才施展開,對吧,老鄭?」小劉插了一句。

    「別想得這麼美!」鄭心懷總是善於潑冷水的,「什麼大傢伙、小傢伙,老梁說,李主任根本就不打算干!」

    聽了這話,大家都有點掃興,於是,沒有人說話了。隔了一會兒,鄭心懷一個項目搞完了,就站起來,把手一拍:

    「好了,我的任務算完了。」

    「好,大夥兒休息一下吧!」戴繼宏說。他看了看壁上的電子鐘,離下班只有半小時了,於是又交代道:「大家看看,這樣表演行不行?覺著有不對路的,就跟我念叨念叨。」

    「對,有什麼意見,別悶在肚皮裡。」張自力也補充了一句。

    正在這時,忽然響起一陣「噹噹噹噹」的鐘聲。這振奮人心的聲音告訴人們,要出鋼了。一下子,鑄鋼的人都站了起來。

    隨著鐘聲,一台大平爐張開了赤紅的大口,鋼水像一條赤龍從這大口中鑽出,帶著耀眼的光芒,迸發著萬朵金花,天神般的煉鋼工人,頭戴黑盔,身著白袍,手舞鋼釬,將赤龍導入巨大的鋼水包裡。此時,只見空中垂下一隻力拔萬鈞的巨手,倏地將鋼水包拎起,向一排排仰立在地坑中的鋼錠模馳去。於是,赤龍又從鋼水包下邊伸出頭來,帶著光芒和金花,搖頭擺尾,逕直地鑽進鋼水包裡……

    這情景,何等壯麗,何等激動人心!誰看了這場面,都會渾身注入一種無窮的力量。

    戴繼宏最愛看出鋼,過去在老廠時,他還是個煉鋼能手哩!那時候,鑄造和冶煉在一個車間裡,分工不像現在這麼細,什麼活都得學著干,加上他手腳勤快,虛心好學,因此,煉鋼中的一些門道,是瞞不了他的。就是現在,他下班後還總是向平爐跟前湊湊,幫他們干幾下子。

    但是,這幾天來,出鋼的情景卻使他焦躁不安了。最近,煉鋼車間在各方面進展都很快,他們克服了很多困難,又裝了一台現代化爐子,採用了新方法,創造了新紀錄。但是,由於他們鑄鋼任務沒下來,鋼水只有澆鑄鋼錠,這一點使戴繼宏特別難受,他好像對煉鋼車間的人負了債似的,見了他們也抬不起頭來。他心裡總在想:為什麼煉鋼車間能自力更生地攻克了關鍵,而鑄鋼車間卻不能用同樣的精神鑄造大機架呢?不但這樣,還把全廠全國一個躍進的關口卡住了,這多不應該!

    今天,面對這幅圖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那鋼水似乎直朝他心內澆,那鋼花似乎直往他眼睛裡射,他忍不住掉轉頭去,但目光一下子又觸及了那一張張和他同樣焦灼的面孔,這使他的心更加不安。

    忽然,一個巨大的鋼水包直向他們身邊飛來了,幾個煉鋼工持著鋼釬尾追而來,高聲嚷著:「『鑄鋼』的人,快離遠點,我們要在這裡澆錠子。」

    戴繼宏他們只好趕快向裡邊挪挪步,回頭一看,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排鋼錠模,原來是作為備用的,可是現在,備用的也用上了。可是他們……

    鋼水澆完了,有個煉鋼工驕傲地說:「『鑄鋼』的,你們不是覺著冷嗎?靠近鋼錠子烘烘吧!可自在了!」說罷,帶著一陣嘲弄的笑聲走了。

    「看見了吧!老戴,『煉鋼』又向咱們示威了!」多嘴的小劉又忍不住了,他賭氣似的望著戴繼宏,他的嘴唇撅得老高,不過,儘管如此,也絲毫減少不了他孩子般的天真,反而使那俏皮的鼻翼,顯得更加俏皮了。劉向華今年才滿二十歲,學徒剛剛滿期,小傢伙年齡雖小,但很會動腦筋,常常想個竅門、提出個合理化建議什麼的,又加上他生性活潑,愛說愛笑,因此,工段的師傅徒工們都很喜歡他,習慣而親熱地叫他小劉。他們剛剛說的「煉鋼」「鑄鋼」,是廠裡的人對那兩個車間習慣用的簡稱。

    「示威就讓他們示唄!愛怎麼示就怎麼示。」鄭心懷冷冷地說,他那斜戴著的鴨舌帽下邊,是一雙捉摸不定的眼睛,他的話裡含有一種既不在乎、又對小劉表示輕蔑的意味。在工段裡,他最討厭小劉的多嘴多舌。

    「哼,說得倒好聽!你難道不知道,咱們比人家『煉鋼』落後快一個多月了!可咱們倒好,每天逍遙自在地看人家爐子出鋼水,我看再看幾天,咱們的屁股非被人家打爛不行!」小劉頂著鄭心懷說。

    「什麼打屁股?誰打誰呀?」一個青工從另外一個角落裡走過來,他還沒弄清他們爭論什麼。

    「你沒聽見他們『煉鋼』的人說:『咱們天天把鋼錠子擺出來,狠狠地打他們鑄鋼的屁股,看他們敢不敢和咱們賽賽!』看,他們現在把鋼錠子擺到咱們眼皮底下來了。」小劉憤慨難抑地說,這憤慨不知是對誰而發的。「老鄭,你難道沒覺著?瞧你那副神情,好像這些事都與你無關似的。」

    「呵!」鄭心懷火起來了,「我又怎麼了?我們車間不造主機架怪到我的頭上來?誰不知道咱們是『三無一缺』,就連咱們的戴工長不是也無計可施嗎?憑咱這個『普通一兵』又能怎麼著?」鄭心懷看來也是滿腹牢騷,這些話像是鬱積在心頭很久了,因此連珠炮似的發出來,最後,還覺余意未盡似的又補了一句:「誰像你,淨瞎吵吵,屬鴨子的——就剩兩片嘴了!」他把勁兒都用在脖子上了,說話時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條條蚯蚓在拱腰。

    連珠炮把小劉攻回去了,小傢伙憋得臉紅紅的,狠狠地嚥了幾下唾沫,不過,從那虎視眈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不過是在作暫時的休整,還準備****。

    這一切都看在戴繼宏的眼裡。開始,他本想制止他們的爭論,但轉而一想,讓他們爭爭也好,使大家心眼兒活動活動,將來動起手來,也好有個準備,不過,他們每句話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比那幾十噸大鋼錠還來得沉重。後來,他不願他們再爭下去了,說實在的,他覺得鄭心懷的話也有些不大入耳,因此,他就嚴肅地向他們倆說:「你們別只管爭爭吵吵的了!為什麼不趁空兒動動腦筋,想想問題?」

    戴繼宏的話,向來是有份量的,果然,小劉話到嘴邊只好嚥下去,不過,他的嘴唇卻撅得更高了,臉漲得更紅,眼瞪得老大,拳攥得鐵緊,氣撲撲地在鼻孔裡哼了兩聲。鄭心懷卻無所謂地斜靠在一個木型上,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輕輕地吹了幾聲口哨兒。

    全部鋼水已經出完了,煉鋼工人回到爐後去飲解乏消熱的汽水去了,爐前只有幾堆鋼渣在冒熱氣兒。

    高大的車間,顯得異常寧靜。

    在難耐的沉寂中,忽然從車間一端生活間的樓梯上,走下一個人來。這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中等身材,紅紅的臉膛,濃密的頭髮有一半斜搭在寬寬的前額上,粗黑的眉毛下邊,是一雙正直的眼睛,嘴唇邊,常掛著一絲愉快的笑紋。他身穿一套斜紋布的人民裝,胸口敞開,露出一件潔白的背心。這個年輕人,就是車間技術員楊堅。他平常總是在工段裡跟工人們泡在一塊兒的,只因為最近一些日子,李守才拉他搞技術總結,他才沒有空下來。現在,他們剛剛結束一段計算工作,趁著休息一會兒的時候,他忍不住又想到下邊來看看。在他的感覺中,一天不到工段裡走幾趟,心裡總覺得有點兒不舒服。

    雖然剛剛幹的是「腦力勞動」,楊堅也還感到又熱又累,渾身汗涔涔的。他一邊走一邊用手絹用力地擦著汗,下樓以後,就一直朝著戴繼宏他們這一堆人走來。當他看見張自力坐在人群中央時,小伙子的眼睛一下亮了,他加快了腳步,離老遠就大聲叫道:

    「張師傅,您來上班了?」

    「上班了!」老鑄工笑著答道。看見了這個小伙子,他也流露出高興的情緒,親切地招呼他道:「快到這邊來坐。」

    楊堅就勢坐在張自力的身邊,也親熱地上下打量了一會兒老鑄工,隨即說道:「張師傅,您瘦多了。」

    「十來天不幹活閒得瘦了。」張自力笑著說,「熱熱火火地干它幾天,這肉就會長出來了。」

    性急的戴繼宏,卻不願讓他們倆多說幾句閒話,他一把扯住楊堅的胳膊,大聲說道:

    「老楊,你現在變成樓上客,也不下來了,總是抓不住你,快說說看,你對那個任務怎麼想的?」

    「我哪有空來想?現在正想來問問你哩!你看……」

    「老楊!」

    楊堅的話才說了一半,從生活間的樓梯上,傳來了梁君的叫聲,楊堅有點煩躁地轉過臉高聲問道:「做什麼?」

    「你快點來一下,李工程師叫你。」

    「剛出來又叫去幹什麼?」楊堅不情願地站了起來,向戴繼宏看了一眼,然後輕聲地、帶有歉意地說,「老戴,等有空兒再說。」他向車間辦公室的方向走回去了。

    戴繼宏生氣地朝著楊堅的背影看了兩眼,搖了搖頭。

    張自力沉穩地站了起來,走近戴繼宏身邊,親切地叫了聲:「繼宏!」車間裡,只有他這樣稱呼戴繼宏。

    戴繼宏回頭看了師傅一眼,說:「什麼,師傅?」

    「你問過李主任了,這個任務到底接不接?」張自力壓低聲音說。顯然,有些情況他還不太瞭解。

    「我問過好幾次了!」戴繼宏提起來就有點憤懣,「他總是說,還沒肯定,很可能向國外訂購。至於自己幹,他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老話,『三無一缺』!」說完,他又補充一句:「明天我跟你詳細談談情況。」

    張自力理解自己徒弟的心情,他想了想又問道:「廠裡意見呢?」

    「李主任說,廠裡基本上接受了他的意見。誰知是不是這樣?」看來他還有點懷疑。

    「聽說黨委不是有過明確指示的嗎?」張自力詫異地問。

    「黨委有什麼指示?」小劉關心地插嘴問,戴繼宏也詫異地望著師傅的臉,他也沒聽說過黨委有什麼指示啊。

    「怎麼,李主任沒說?」張自力更覺得奇怪了,「我是聽模型車間的老劉給我說的,他們車間主任在傳達廠裡生產技術準備會議的情況時,除了擺了李主任那個『三無一缺』外,還著重傳達了黨委副書記在會上的講話,他要各單位充分發動群眾,繼續討論這個任務,並且積極地、有準備地為自己製造大型軋鋼機創造條件。」

    「啊?」戴繼宏和小劉都不禁吃驚地叫了一聲。

    「可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小劉說,「老戴,連你也不知道?」

    「這太不像話了!」戴繼宏沒直接回答小劉的話,很不滿地說,「一傳達什麼,總是根據自己的意思來講,上級的精神全走了樣兒!」戴繼宏不由得又聯想起過去的事情來,李守才每次從廠裡開會回來,都是取自己的所需來傳達,合自己意的就講,不合自己意的,要不就進行「加工整理」,要不就是不講。對此,許多人都不滿意,戴繼宏還直接對他提過意見,可李守才當時卻解釋說:「人年紀大了,思想有些遲鈍,談『實』的東西還可,一『務虛』,我就蒙頭轉向了!以後,以後得多注意……」可是,以後還是如此,而現在,對這樣重大的事情,他竟又採取這種態度,怎不令人憤懣?「太不像話了!」戴繼宏重複地說,「我得找他去!」他那種容易爆發的牛脾氣,又要上來了。

    「繼宏!」張自力叫了一聲,「別太性急,要穩住點!」老鑄工提醒他道,「他的情況你又不是一點不知道。先不要去,先本著黨委指示這個精神去做好了!咱們就來個積極地、有準備地為自己製造創造條件。不能把眼睛看著外國人,要依靠自個兒,別人能幹得出來,咱們也能幹得出來;他們幹不出來的,咱們還要干哩!」最後,老鑄工還鼓勵他說:「你現在讓大家『練功』,我看就很好。」

    師傅的話像一道火光,在戴繼宏心中猛地亮了一下,這不正是自己心裡一直想說的話嗎?師傅說得對,要穩住,一定要穩住勁兒干,性急不行。他習慣地把帽子摘下來,用五個手指攏一攏他的衝冠發,看樣子還想說些什麼,但還沒等他張口,車間的電鈴響了,這時,太陽又照例地從廠房西邊的窗口射進來,正射在和電鈴掛在一塊的電子鐘上,只見那又黑又粗的時針和那又長又細的分針,已經在5字旁邊會過了師。下班的時間到了。

    立即,人群如潮水般地從各處湧出來,湧向車間大門口,當「煉鋼」的一群工人,走過戴繼宏他們說話的地方時,有一個和劉向華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朝著小劉扮了個鬼臉,然後又滑稽地說:「小劉,你們還不走,還等著我們的鋼錠子打你們的屁股?」

    小劉起初沒找到適當的話來反擊,直等人家走遠了,他才氣哼哼地說:「哼!別神氣,等著瞧吧!」

    戴繼宏又狠狠地抿了抿嘴,只見他的下唇立即出現幾個深深的牙印子。隨即,他向沉思的張自力大聲地說:

    「師傅,今晚我就去找你!」

    「好!我等著你!」老鑄工明白徒弟的心。「把情況碰碰後,咱們再開個支部大會討論一下,把大家的思想向一塊兒捆捆。」

    聽了這話,戴繼宏眉上的疙瘩,頓時伏下去了,他那懸著的心,也開始向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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