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 文 / 楊金遠
大家的衣服才穿好,詹姆斯和那些大小監工們就開始喊參加鋪軌的人吃飯,飯仍然是平時吃的那種糟飯,不過今天一個人加了一個黑不溜秋的饅頭,不大,大家卻高興得不得了,吃得有滋有味。劉世順說:「為什麼才一個,就不能夠多分幾個?」劉世順嚷嚷著,大家便都說幾年都這樣子過來了,也不差這一頓。能夠留下一條命回去見父老鄉親就不錯了。吃罷,大家就都往工地上趕。由於是最後的一小段鋼軌鋪設,不再需要那麼多的工人,今天上工地的人就明顯少了,出於好奇,更多的是出於想看看幾年來用自己的血汗換來的鐵路通上火車時的樣子。都說那種機會非常難得,一定要看到的。可詹姆斯不可能讓他們去,他手裡的那只皮鞭在空中甩來甩去,發出各種的聲響,擋住了勞工們的去路。
此刻,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人都已經做好了最後的接軌準備工作。平日這個時候,公司的董事們還依然是懶洋洋睡在床上,養精蓄銳,想像著美好的前程,可是今天,他們美好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一大早他們就從自己居住的安樂窩各自出發了,早早地就到了鐵路工地,想趕在鐵路合攏前到達現場,見證那個偉大的時刻。早在幾天前,公司總裁斯坦福就告知每一位公司的董事,在鐵路鋼軌合攏的這天,請大家務必要西裝革履到場,要把自己打扮得格外精神,在那種莊嚴的時刻,任何與現場情景不相合拍的東西都不能夠出現。
那些董事們平時都在忙著做生意,穿著都很隨意,現在卻要讓他們穿著很正經的西服,還要繫上領帶,把脖子勒得緊緊的,連喘氣都有點困難。眼下剛好是五月,天已經開始熱了,董事們感到難受是不可避免的。特別是考利斯·漢廷頓,平時並不習慣穿西服,他更喜歡穿那種無拘無束的西部牛仔服,為了今天的鐵路接軌,他特意去買了一套西服,問題是今天來參加接軌儀式的人特別多,在場的人有點多,現在他穿在身上,覺得自己渾身上下不舒服,很彆扭,連手都不知道要放在哪裡。霍普金斯就拿他開玩笑說:「你好像一點也不自信,漢廷頓先生,今天是我們的節日,全美國今天都在為我們鼓掌歡呼不是嗎?是我們幫他們實現了東西部鐵路連接的夢想,我們應該拿出我們的自信來不是嗎?」
漢廷頓說:「我不自信了嗎?你說錯了,是這套該死的西服讓我穿著難受知道嗎?這就像是讓一個新娘穿婚紗,她肯定會不自在的,這能夠去怪她嗎?」
斯坦福從一到工地的那一刻,他的手裡就一直奉著一枚道釘,那枚道釘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道釘,它用紅布包裹著,一層又一層,包得非常雅致,非常認真。那是特意用純金打造的。那枚道釘將是東西部鐵路連接的最後一枚道釘。斯坦福把它看得非常的神聖,就像是在手裡奉著美國的整個國家。這時他插嘴說:「漢廷頓先生,我要特別提醒你,接下去你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是一個上流社會的人了,以後的生活就是要讓你天天穿西服,打領帶,當一個體面的紳士,所以不管是穿婚紗還是穿西服,你要趕緊適應過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在漢廷頓聽來,斯坦福的話明顯有點多餘了。想要怎麼做難道自己不知道還要你來教嗎?真是的。漢廷頓在心裡說著。但今天是個好日子,他不想讓自己的同事難堪,他說:「放心好了斯坦福先生,既然你們大家都可以適應上流社會的生活,我為什麼就不可以適應?又不是讓我們去過苦日子我們適應不了。」
大家聽漢廷頓說著,覺得他很可愛,都嘿嘿笑著,笑得特別輕鬆。克羅克今天倒顯得比較低調,他一點也不張揚,他只是微微笑著,他的笑裡充滿了自信和勝利的自豪。從心裡說,克羅克真的想在今天出口惡氣,揶揄那些一直對自己極端不信任的董事們幾句,但他最後還是忍了,何必呢?今天的成功不就是對那些人最有力的反擊嗎?自己已經完全沒必要去多說什麼了,讓那些人自己在心裡難受去吧。
今天來參加鐵路接軌慶典的人特別多,差不多內華達州上流社會上的人都來了。鐵路上黑壓壓已經站了一大幫的人,兩個鐵路公司鋪設的軌道已經只剩下最後幾十米的距離了,可以看到兩家公司的工人在忙忙碌碌的情景。對兩家鐵路公司來說,鐵路合攏將是最激動人心的一刻,大家盼了幾年,就是盼望現在這一刻。最後兩條鋼軌終於鋪了下去,負責鋪設最後一條鋼軌的就是我的曾祖父和劉世順,我的曾祖父他們並不知道那最後一枚道釘是要用金子鍥進鋼軌的,拿起一枚平時用的鋼釘就要砸進鋼軌的連接點裡,克羅克這時已經衝我的曾祖父他們喊了起來,我的曾祖父就罷了手,抬頭看時,只見斯坦福在一大幫人的簇擁下已經來到了我的曾祖父他們面前。斯坦福朝我的曾祖父和得劉世順微微笑著,然後說:「你們幹得很不賴,你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現在這裡已經沒有你們的事了,你們可以回去準備一下,然後回到你們中國去了。」
斯坦福說著,轉過臉對克羅克說:「你可以叫他們離開這裡了,在這麼多有身份的人面前,他們站在這裡,就像是一叢鮮花邊上長了幾根雜草,有點太不協調了。」
克羅克這時在一邊說:「我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這就可以讓他們離開這裡,但是,斯坦福先生,我們美國的風度似乎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仍然重複我的看法,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在卸磨殺驢,是不是會讓人家笑話我們。」
克羅克的話讓斯坦福聽了有些不舒服,他的臉色有點變了,他說:「不然你覺得要怎麼樣?你是不是還打算把這幾隻驢給養起來,並且給他們做一些西服穿上,也和我們一樣站在這裡參加今天的慶典?」
斯坦福說得有趣,聽得大家都哈哈大笑,結果搞得克羅克有點難堪,他說:「沒問題,斯坦福先生,為了美國的面子,我馬上就叫他們離開這裡,你放心好了!」
其實,沒等到克羅克叫中國勞工們走,我的曾祖父他們已經感覺到了什麼,我的曾祖父到美國幾年了,多少可以聽懂一些美國話,但聽得半懂不懂,他於是問劉世順說:「那些傢伙到底在說什麼?他是不是在叫我們走?」劉世順沒好氣說:「他是那樣說。他說我們可以回去了,他們不要我們了!」我的曾祖父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那時他正祼著背,一件工服就纏在他的腰間,這下他把工服解了下來,往肩上一扔,一副不屑的表情說:「你還指望他們請你擺慶功宴喝酒呀,別想得美了!我才不希罕,我們走吧!」
我的曾祖父說著,就悶著頭走了。那個方向剛好是要往他們住的帳篷去的。走了一程,回頭看時,幾乎所有參加今天鐵路接軌的中國勞工也都跟在了他和劉世順的身後,長長的排成一條長龍。就在我的曾祖父回頭的那一刻,鐵路上掌聲雷動,斯坦福已經舉錘把那最後一枚金道釘打進鐵路的鋼軌裡。大家於是都轉身站在那,朝那邊望著,那種心情非常複雜,更多的卻像是自己手裡的一個好東西讓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給拿去玩了,也有點像一群沒錢的孩子在看有錢人家的孩子鬧過年,心裡有幾分酸楚,和幾分無奈。
據我的曾祖父後來說,在美國中央太平洋和聯合太平洋鐵路接軌的時候,他們分明聽到了美國遠遠近近教堂的鐘聲在響著,「當、當、當」的聲音雄渾嘹亮,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經久不息。那時他就想,蒲魯士和凱西他們教堂裡的鐘聲這時一定也在響吧?上帝也真喜歡湊熱鬧,這會兒也在為太平洋鐵路的建成鳴鐘慶祝。那絕對不是我的曾祖父他們的幻覺,事實情況是,太平洋鐵路作為「十九世紀世界最偉大的建築」,當鐵路接軌的那一刻,鐵路前方現場電報員通過電訊發向華盛頓,頓時,美國各地欣喜若狂,而美國全國所有的教堂,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內,鐘聲齊鳴,響徹雲霄。於是,整個美國,舉國歡騰。
那相當正常,因為在美國內華達州,隨著一枚金色道釘被釘入鐵軌,被譽為十九世紀世界最偉大工程的美國太平洋鐵路在一片歡呼聲中宣佈建成通車。從此,美國東西部在經濟上真正連成一體;從此,從紐約到舊金山的行程從六個月縮短成了七天;也從此,美國作為聯結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全球大國迅速崛起。
但是,作為美國人,他們只知道他們從此有了鐵路,從此經濟在迅速崛起,他們並不知道那條鐵路的建成,他們經濟的崛起和中國人有什麼關係,究竟中國人為它付出了多少的代價。那實在是很滑稽的一件事。太平洋鐵路建成不久後,在加州薩克拉門托舉行的一個盛大的慶祝活動上,人們一個接一個走上主席台祝酒,竟然沒有人在會上提到華工。來自舊金山的納薩尼爾·貝內特法官,在發言中則認為鐵路工程的告捷完全是由於加州同胞的特有素質所致。他說:「在加州人民的血管中,流著四個當代最偉大民族的血液,有法國人敢打敢沖的勇猛勁頭;有德國人的哲學頭腦和堅定精神;有英格蘭人的不屈不撓的毅力;有愛爾蘭人不知憂愁的火暴脾氣。它們各自做出一份恰如其分的貢獻。」貝內特居然隻字不提華工所作的貢獻便下結論說:「一個來源於這些民族並將其最優秀的品質聚集在它自己的生活中的民族,是能夠取得任何成就的。」但是,如果說所有的美國人都不記得那段歷史,也是不符合事實的,身為太平洋鐵路四巨頭之一的克羅克馬上作了糾正,他說:「我願意提請各位注意,我們建造的這條鐵路能夠及時完成,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貧窮而受鄙視的所謂的『中國的勞動階級』——歸功於他們表現卓異的忠誠和勤勞。」這就是美國移民史上著名的「一句話歷史」。在同年的八月,也就是在鐵路開通三個月後,身在英國倫敦的德國人馬克思也同樣對中國的鐵路勞工給予了肯定,他在寫給恩格斯的信中說,美國大鐵路的建成和「輸入中國的苦力」分不開。數萬華工用古老的工具,提前七年完成了如此偉大的工程,他們的巨大貢獻有目共睹。
若干年後,美國人民也開始重新審視和評價早期華人在美國的歷史。1905年,美國第三十二任總統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在第五個國會年度上說:「在實行排斥華工——中國苦力的政策時,我國對中國人民,因而歸根結底也是對我國本身,干了嚴重不義的壞事。」1969年,在美國太平洋鐵路貫通百年的紀念儀式中,美國白宮向舊金山華僑總會發來這樣一封信:「今天,國家政府全體同仁,深知華裔先民流血流汗,以最大的犧牲精神,在極艱苦的環境下,移山辟路,築成橫貫東西方的鐵路,此項豐功偉績,我們永世難忘。」
1999年,美國眾議員約翰·杜立德在國會發表講話:「建議全場起立,向在美國的發展中做出貢獻的早期華人致敬……」
然而,不管是克羅克,還是馬克思,抑或是後來的約翰·杜立德,他們所說的那些話已無關緊要,對當時的中國勞工來說,並沒有起到多大的幫助和作用,甚至於中國勞工們一點也沒有感受到哪怕是一點點的關懷。因為他們所說的那些話都是發生在鐵路鋪築以後的事。那時,不管是我的曾祖父還是其他在美國參加鋪築鐵路的華工,死的已經死了,沒有死了的也都已經平靜地離開了鐵路工地或者美國其他地方,太平洋鐵路對他們來說,已經僅僅是一個可怕的記憶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