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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1) 文 / 楊金遠

    鐵路穿過內華達州全線和空曠的沙漠,就到了中央太平洋鐵路的終點鹽湖城盆地。那時已經是春天了,中央太平洋同聯合太平洋兩家公司的競賽這時幾乎接近尾聲。在最後的那段路程裡,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可是鉚足了勁向前衝刺,從時間和速度上講,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已經穩操勝券,完全打消了輸給對手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顧慮,華工築路隊,隨著每隔一小時越過山峰從加利福尼亞州開來的物料供應列車,不斷向東再向東,從特魯基開到荒瘠不毛的亨博爾特谷地。在這裡,為了奪回失去的時間,華工築路隊天亮以前就開始幹活,天黑了,還就著艾木篝火發出的閃爍黃光繼續工作,鐵路公司以犧牲華工的身軀作為代價,無情地向前推進,1869年1月,中央太平洋鐵路終於完全伸展到大鹽湖盆地,率先到達雙方相約定的接軌點——大鹽湖正北方的突頂山。與此同時,聯合太平洋鐵路也通過落基山區向西而來,正在突頂山的東坡為最後的幾項工程努力。兩家公司的競賽至此結束。很明顯,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華工幾年來在山峰上進行難以想像的艱苦奮鬥,為薩克拉門托的小業主們贏得了時間。

    到了五月,兩家公司鋪設的鐵路終於要接軌了,太平洋鐵路公司的總裁和幾個董事們喜氣洋洋,各自分享著勝利的喜悅。在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鋪設的鐵路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鋪設的鐵路就要接軌的前一天晚上,公司總裁利蘭德·斯坦福讓人給鐵路工地送來了勞工們最後一個月的薪水。斯坦福在電話裡對克羅克說:「你幹得非常出色,克羅克先生!你終於讓我們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霍普金斯先生說得沒錯,你還記得當初他是怎麼說的嗎?他說,『我的上帝,有了那麼多的土地,那麼我們一個個不都成了國王,成了總統了嗎?』現在,老霍普金斯說的話就要成為現實了,我們真的都要成了國王,成了總統了。而這個夢想是你克羅克先生幫我們大家實現的。」

    克羅克被斯坦福說得有點靦腆起來,他說:「先生過獎了,中央太平洋鐵路的築路成功,可是集中了大家的智慧,我一個人能夠做什麼?是什麼也幹不成的。還有一點你們不能夠疏忽了,那就是那些來自東方的中國的勞工,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的西部鐵路起碼要往後推遲六年才能夠通車。我們不能夠忘記了他們。」

    斯坦福不以為然,覺得克羅克說得有點誇張了。在他看來,那些華工本來就是他們出錢雇來的,讓他們幹活賣命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什麼值得多說的。他說:「克羅克先生你是不是在過分抬高了他們的重要性吧,我也知道,如果沒有那些中國人,我們這條重要的國家交通幹線,就不能夠在國會法案所要求的時限以內完工,但請你不要本末倒置,把他們的位置排在我們董事會的前面,如果沒有我們美國人,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到現在可能已經被餓死了。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是在替他們做了一件好事,你說是嗎?克羅克先生。」

    克羅克說:「我們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去爭論那些東西了,重要的是他們已經替我們修築好了一條鐵路,我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不是嗎?」

    斯坦福聽著哈哈大笑起來,他說:「你說得精彩極了!趕緊給他們發餉吧,發過餉該走的人就可以讓他們走了,我們鐵路公司可不是收容所。等到鐵路接軌後,所有的華工就都可以回中國去了,我們美國現在也已經不再需要他們了。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特別要提醒你的是,當最後一條鋼軌鋪下去的時候,你要讓他們馬上離開現場,我不希望在那個偉大的時刻看到那些穿著破破爛爛衣服的華工出現在那種場面,你要知道,他們的存在和整個氣氛是極不協調的。那將會大煞風景的!你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嗎?克羅克先生!」

    斯坦福的意思已經相當明顯,克羅克雖然心裡覺得斯坦福那樣做有點不合情理,有點卸磨殺驢的感覺,但也不可能提出什麼反對意見,他說:「我明白了,斯坦福先生,我會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克羅克說著,放下電話,馬上叫來詹姆斯負責給勞工們發餉。由於是最後一次發餉,華工們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更多的是一種期待和興奮。在詹姆斯的監督下,大家自覺地排著長隊到鐵路財務人員那裡領錢。詹姆斯到現在為止也沒有改變對中國勞工的敵對情緒,仍然整天一張臉凶神惡煞似的,見到誰凶誰。華工們幾乎誰見誰怕,但誰都明白,詹姆斯再囂張,也囂張不了幾天了,鐵路終於修到頭了,以後再也不用怕他了,大家終於要回自己的祖國去了!對中國勞工來說,過去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和委屈實在算不得什麼?能夠活著回去就是好事,就是幸運,就是奇跡了。那麼多的人都死在了鐵路上,他們這下在哪裡呢?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歸,他們才冤呢!這時,詹姆斯大呼小叫著,叫大家排好隊,不許亂來,如果亂來,擔心他的鞭子。好像要發放的工資是他恩賜給大家的禮物似的。

    華工們的工資是按月發的,工資一拿到手,許多人都急急忙忙想往中國的家裡寄,但畢竟因為通郵不便,大家就都先攢著。攢的方式各有不同,劉世順每月領到錢的時候,都是用一節又一節的小竹筒裝起來,一個或兩個月一節,然後把它們都鎖在一個木箱子裡,這下,他把幾年來發放的全部給倒了出來,放在一起,反反覆覆數著,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事實上,每個勞工每月才三十元的工資,除了開銷,幾年下來也不過千把塊錢,加上扣去食宿費用,剩下就沒有多少錢了。但劉世順仍然覺得很滿足,好像在自己的懷裡抱的是一座金山似的。我的曾祖父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的曾祖父想得更多的是這些年來那些在鐵路工地上死去了的人。往事歷歷在目,李倉,蘇文清,還有羅秀雲等等死了的人,在他的眼前活靈活現,不斷地交替出現,他捧著錢,一聲聲在歎著,他說:「蘇文清他們不就是為了這些錢才從大老遠的中國跑到美國來嗎?可是這些錢又能夠做什麼用?他們把命都丟了!」

    劉世順說:「那都是每人的命,是沒辦法的事。反正我們總算保住了一條命。」又說:「你沒看出來是不是?他們急急忙忙給我們發了工資,就是為了趕我們走,叫我們趕緊滾蛋。領了工資我們就該走了。」

    雖然說什麼行李也沒有,可我的曾祖父還在好幾天前就開始準備了,他為馬上就要回到中國激動得連覺都睡不好。這時他問劉世順說:「你想繼續呆在美國是不是?」

    劉世順說:「我不呆在美國要去哪裡?我不想回去了。我家裡又沒有老婆,你們回去時,幫我把錢帶給他們就行了。至少眼下我還不打算回去。」

    我的曾祖父說:「我沒有你那麼想得開,我不行,我得回去了,我想回家。都出來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家裡人到底怎樣了?」我的曾祖父說著,心裡頭酸酸的。確實,從離開中國到現在,都已經幾年過去了,家裡到底怎樣了?妻子田玉蓮還會那樣年輕嗎?會不會因為操心和生活的重擔壓得她過早地變得蒼老了?母親一定已經白髮蒼蒼了吧?所有的一切,我的曾祖父都時時刻刻牽掛在心頭,他怎麼可能不回去呢?他時時刻刻想著要回去,特別是這些日子,回家的念想擾得他寢食難安,他真恨不得能夠長上一雙翅膀馬上飛回中國去。

    劉世順說:「其實說句心裡話我也不想繼續在美國呆下去,一看到那些藍眼睛的美國人我就想和他們干一架,他們簡直太壞了,太欺侮我們了。我們這些年受他們的欺侮已經夠多了。可是,回去也是看不到什麼希望,清朝是沒希望了,看不到希望的國家還不如不回去,這就好像回到破爛不堪的屋子裡還不如就在屋子外面呆著,反正在哪都是一個樣。」

    我的曾祖父聽著,也替他感歎著。

    劉世順一心想繼續留在美國,其實只是一個美好的夢想罷了,因為他的願望不可能實現,從美國方面講,他們並不打算把這批勞工繼續留在美國,鐵路幹線完成鋪設任務,則意味著他們被賦予的歷史使命已經結束。大批的勞工被遣返中國,即使仍然滯留下來的,也面臨著失業,找不到工作。大多數人陷入絕境,迫不得已只好又回到中國。劉世順就是其中之一,那當然是題外話了。

    發過餉,詹姆斯開始宣佈明天去工地參加接軌人員的名單,也就是十幾個人,沒有被點到名字的人,詹姆斯宣佈說明天不得去現場,他警告說不准任何無關的人員出現在那個地方,誰要是不怕他的鞭子就可以去。一句話,不參加明天鋪軌的人可以永遠地離開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了。

    其實,詹姆斯說的話不切合實際,因為儘管還在一個月前,鐵路公司就在為鐵路修築好就要回中國的勞工負責辦理離境手續,卻一直遲遲未能辦出來,不能夠回國你能夠叫那些勞工去哪裡?還不是要先在鐵路帳篷裡呆著。

    那天晚上,明天參不參加鋪軌的人都睡得遲,都不願意去睡,各種各樣的心情都有。更多的是就要回到家裡的那種激動和喜悅。一個個帳篷裡到處充滿了歡樂聲和笑聲。第二天天還沒亮,詹姆斯就吹著哨子到處喊要去鋪軌的人起床,哨聲尖利,相當的刺耳。他讓參加鋪軌的人吃了早飯就馬上到工地上去。他的口氣還是那樣盛氣凌人,一點也沒有讓人覺得今天是他最後一次在招呼大家出工。

    我的曾祖父起床,朝帳篷外望去,天還黑著,東邊的天上才露出一點魚肚白。這種生活我的曾祖父已經習慣了,幾年時間都是這樣過來的。每回起床穿衣,我的曾祖父總是覺得人疲沓著,渾身酸酸的,那是因為太累了。今天就不一樣了,人覺得相當的精神,過了今天,就要永遠告別這種苦難的生活了,心情格外不一樣。

    劉世順也已起床了,心情也特別好,仍然在那裡忙著擺弄他的那一堆行李。一邊擺弄一邊問我的曾祖父:「今天鐵路接軌的時候你想美國人會有什麼反應?」我的曾祖父扭過頭來說:「高興了!還能夠怎樣?東西部終於可以連在一起了!他們的夢想實現了!」

    劉世順嘴巴努了努說:「可他們的夢想是我們這些勞工幫他們實現的,沒有我們,就沒有這條鐵路。就連他們的子孫後代都要感謝我們的。」

    我的曾祖父說:「人家可不一定這樣想。否則就不會鐵路一通就要趕我們走了。如果是在我們老家,你替人家蓋了一座房子,至少主人還要辦一桌子酒席請你,他們卻什麼都沒有就要趕你走了,你不覺得他們這樣做有點過分?」

    劉世順說:「他們是太沒良心了。他們的良心都讓狗給吃了!不然肯定不會這樣對待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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