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 文 / 楊金遠
我的曾祖父曾經說過,在鐵路鋪軌就要合攏的那幾天,他幾乎失眠了,那是想家裡人給想的,整整離開家裡已經五年了,而他九死一生,差點把命都丟在美國,現在眼看著就要和家裡人見面了,他心裡那個激動自是難以形容,他簡直無法想像和田玉蓮以及母親見面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他想他們一定會抱在一起痛哭一場的。還有一個使我的曾祖父失眠的原因是,越到鐵路要合攏,他的心裡就越是不能夠平靜,那件事擾得我的曾祖父心裡有說不出的淒惶。我的曾祖父想的事不是別的,而是那些死去了的華工。那些日子,他天天都在心裡想著李倉,想著蘇文清和那些在九泉之下的華工。他在想,他們當初是有個約定的。當初都說好,到時誰活著回去誰就要把死去了的人的屍骨運回到中國去。這下鐵路已經鋪好了,幸運活下來的人也都活下來了,而且就要回中國去了,那麼,那些已經死去了的人要怎麼辦?總不可能就把那些死去了的人丟在美國不管了吧?我的曾祖父心裡想,如果他就這樣回去,就這樣把李倉他們丟在美國,那麼,他的良心就不能夠有安寧的那一天,他就永遠對不起那些已經死去了的華工。
才想著這事,一天桃花來找他,桃花說,她不能夠把她老公阿土的屍骨留在美國,她要把它帶回去。她到美國來雖然沒能夠見到活人,但死人她總得也要帶回去,再怎麼說他也是自己的男人,否則,她不但對不起阿土的父母,也對自己的孩子不好交代。更主要的是,這裡是美國呀!人說葉落歸根,人死了卻不能夠回到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家鄉,而是將自己的男人孤零零一個人丟在這,到了清明就連個祭拜燒香,給他送點吃的人都沒有,那多淒涼呀!桃花說,哪怕一路上背著扛著,她也得把自己男人的遺骨給刨出來弄回去。
桃花說:「我一個女人要怎麼辦呀,你快幫我想想辦法吧!」
我的曾祖父就想,一個女人到了這種時候都有那種心思,何況他一個男人?他們當初還是約定好了的,他怎麼可以不守信用呢?他怎麼可以不按當初的約定去做呢?我的曾祖父後來說,從根本上說,也是桃花的那些話促使他下了一定要把那些華工遺骨運回中國的決心的。否則的話,也許他還會猶豫著。因為那絕對不是像帶一件兩件東西回國那樣簡單,那是幾百上千副人的遺骸呀!我的曾祖父勸桃花別急,他說他也正在想辦法,這些日子他也在為如何把那些死去了華工的遺骨運回去頭疼著。桃花走了後,我的曾祖父找到劉世順,然後對他說:「我看你就不要留在美國了,你得幫我一個忙。」
劉世順說:「你說吧。」
我的曾祖父便說:「我想把那些華工的遺骨運回中國去!那事我們當初已經說好了的。」
劉世順感到有點突然,更多的則是不可理解,他說:「當初是那樣說的,可要怎麼辦?現在總不能拿鎬頭去把那些墳一個個都刨開,然後把那些遺骨打包運回去吧?那可能嗎?」
我的曾祖父聽著愣住了,是呀!他心裡光一個勁想著如何把那些人的遺骨運回去,可是所有的那些細節他倒是沒有想到。現在聽著,心裡就有點發毛了,想了想說:「是呀是呀,這件事要辦下來還真的沒那麼容易,可不運回去又要怎麼辦?我們當初可是向他們許諾了的。我們不能夠不守信用。不管再困難我們也得把他們的屍骨弄回去。」
其實,劉世順雖然嘴上那樣說,可是從內心來說,他還是非常想念著那些死去了的華工的,他說,為了那些死去了的人,他可以不要留在美國,跟我的曾祖父他們回國去也行,問題是究竟要怎麼做?那絕對不是一件普通的事,那是屍骨,不是活人。而且還不是一個兩個人的屍骨,而是一大群人的。把那一大群人的屍骨堆起來,比山還要高。那麼,要把比山還要高的屍骨運回中國,那容易嗎?兩人都在為這事苦惱著,想不出要怎麼辦。說著,都說去找「六和會館」的黃和伯吧,黃和伯一定會有辦法的。
鐵路接近合攏的時候,華工傷亡的人數已經明顯減少了下來,黃和伯來鐵路工地的時間也明顯少了,我的曾祖父他們一點也沒有想到,黃和伯其實是個有心人,他早已先行一步,著手在為那些已經死亡的華工移葬回國在做著各種的準備。他們眼下正在做的工做主要是對死去了的華工們的死亡時間,埋葬地點等等在進行歸類,目的就是要整理出一份詳盡的名冊。因為從生物的自然法則來說,人死了埋在地底下需要將近一年的時間,肉身才能夠完全腐爛成一個單純的骨架子,如果在此之前動土挖墳拾骨的話,那是不可想像的。黃和伯眼下所做的工作,就是把那些死亡的名冊按時間先後歸類起來。因此,當我的曾祖父和劉世順找到會館,一見面就開門見山和他說起運死去華工屍骨回國的事時,黃和伯聽了,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反而說:「應該的,你們做的很對,應該把那些勞工的遺骨運回去,能夠運多少算多少,你們不能夠自己走了就把他們扔在這,那樣你們良心也說不過去。你們是在做一件相當積德的事知道嗎?」
我的曾祖父說:「我們當初是有過約定的,說是活下來的人就必須把那些已經死了的人的屍骨一起帶回到中國去,我們現在有幸活了下來,但是我們不能夠自食其言,當初怎麼說的就要怎麼去做。」
黃和伯說:「就是當初沒有約定也得要這樣做,一定得讓那些冤魂奉安故里。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不做難道還等美國人來做是不是?」他當即表示說「六和會館」可以幫忙做這件事,不管是財力上的還是人力上的,他們都要幫這個忙。他說,「六和會館」已經通過關係向美國有關方面申請華工遺骸出關運回中國的事。但他強調了兩點,「六和會館」畢竟財力有限,不可能一下子拿出那麼多的資金遷移死去華工的遺骸;二是要把那麼多的遺骸都刨出來,然後用瓦罐一個一個裝起來,打上死者的標籤,又裝運到碼頭上船,那並不是靠一個「六和會館」幾個人就能夠解決問題的。雖然說拾骨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的事,但現在華工遺骸移葬中國的事「六和會館」已經和美國有關方面達成協議,美國同意租借輪船讓那些遺骸隨勞工一道回國。從「六和會館」方面說,該做的事他們都已經做了,現在就等著開墳拾骨了。可能有那麼多的講究,必須依靠更多的華工的力量才行。
我的曾祖父後來在陳述這件事時,顯得非常激動,他說,他簡直無法相信華工們會那樣支持死難華工遺骨遷移國內的事,當他回到宿地把意思跟大家說了,並讓大家出錢出力,他想不到大家的心居然會那樣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都表態只要需要,叫他們做什麼都可以,哪怕把這些年到美國所賺的錢都捐獻出來也行。我的曾祖父說,他實在太感動了,要知道,華工們千里迢迢到了美國,九死一生,不就是為了那些錢嗎?
沒過幾天,一大早,黃和伯就帶著會館的幾個義工來到了我的曾祖父他們住的帳篷裡,我的曾祖父他們這才發現黃和伯和會館的人已經把那些裝骨骸的瓦罐都拉來了,滿滿的幾馬車都是。黃和伯在華工當中幾乎無人不曉,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收屍工。而那恰恰是最討人嫌,人人看了都心怵,都不願意和他親近的一個特殊身份。平時大家看見他,總是躲他遠遠的,就像是被他撞見了也要把自己一起給收屍了似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鐵路已經鋪築好了,大家已經不再擔心自己會死了,便也不再把黃和伯的那種特殊身份當一回事,黃和伯一來,大家便都圍了過去,一起商討如何拾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