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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 文 / 楊金遠

    工作環境愈發惡劣,生活條件也愈發一天不如一天。但是這批中國勞工,包括李倉和我的曾祖父他們在內,卻只知道無條件服從鐵路老闆的調派和指揮,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講話。他們更不可能知道,公司老闆們為了與鐵路東段的聯合太平洋公司爭得更多的公地補貼,和其他方面的利益,兩家公司正在開展一場沒有槍彈的廝殺。東段的聯合太平洋公司公司僱用的多是愛爾蘭人,他們雖然愛酗酒,又很懶散,但也算十分賣力,加上依靠機械施工,工程進度還是很快的,東段和西段兩家鐵路公司進行廝殺的結果,直接付出代價的仍然是這批中國勞工。更為可悲的是,他們確實對已經在開展的血腥競賽一點也不知情,他們唯一能夠感受到的只是他們過得太艱難了,他們都快要死去了。

    除此之外,他們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所有的意識。中國勞工除了廉價和易於管理外,最大的優點是可以為工作犧牲,而且是沒有任何的後遺症。這是因為當初在僱用他們時,公司就沒有在他們身上花去多少本錢。這是一;第二,在這些華工的身邊,幾乎沒有擔心他們人身安全的親屬。這就省去了許多的麻煩,中國勞工完全可以無牽無掛走向工地,哪怕死亡。對此,這批中國勞工究竟是自由勞動,還是奴役勞動,在當時的美國有過尖銳的爭論。而此時,美國的奴隸制實際上已經廢除,任何類型的勞動契約在法律上都是不能執行的。但事實是,這些既不懂美國語言,又不懂得用法律保護自己的中國勞工,當他們從中國廣東和福建被運到美國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注定已經成了美國第一條橫貫大陸的鐵路建設的奴役。

    這當兒,終於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那件事的起因來自劉世順和一批華工。

    劉世順最沉不住氣了,他說他再也無法忍受這非人的日子了,整天在罵爹罵娘,罵美國人是狗娘養的,一點也不講人道,怎麼可以那樣欺壓華工呢?劉世順一直把李倉當做一個值得信賴的大哥,他覺得李倉有文化,有思想,凡事有主見,做任何事都想和李倉商量。他對李倉說:「我們不能夠再忍讓下去了,再忍讓下去我們全都要死掉的,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不找他們講理去,要是他們不答應我們提出來的條件,我們就扔下不幹了!我們回中國去!」

    李倉要比他冷靜得多,李倉說:「我們去找他們講理,人家就聽我們的了是不是?我看一點也不現實。你想回中國你回得去嗎?」

    劉世順氣得差點跳了起來,他說:「那我們總不能夠在這等死吧?我們總得想辦法活下去才是,我們不能夠太軟弱了!」

    那時,劉世順的身後已經黑壓壓站著數不清的華工,個個表情肅穆,醬紅色的臉膛被白茫茫的雪地映襯得更加的紅亮。他們都是迫於無奈,想去找美國人講理的。李倉看那陣勢,也被感動了,他不再推辭,二話不說,就跟劉世順他們一起找詹姆斯去了。我的曾祖父和蘇文清一聽說要向公司請願,也都踴躍跟在後頭,從內心來說,他們也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就好像是地熱儲藏到一定的能量必然要引發火山爆發一樣,這一天的來到已經醞釀得太長時間了。這也是中國勞工參加美國西部鐵路建設後,人心最齊的一次。幾乎所有的中國勞工都扔掉手裡的鎬頭、鐵掀、推車或其他工具,積極地參加到請願的行列。

    這時候,雖然天上已不再下雪了,但是積雪還沒融化,大地依然一派蒼茫。已經沒有了葉片的美國白松和各種樹木的枝頭,依然掛著一串串白白的雪,在太陽的照射下,有的慢慢開始在化去,雪水滴答滴答掉落下來,把地上的積雪砸出一個個小坑來。請願的人越聚越多,從幾十人到幾百幾千,這批中國勞工把積雪踩得嘰嘎亂響。因為人太多了,聲音就顯得特別大,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中國勞工們還沒到達詹姆斯的營帳前,聲音已經傳到詹姆斯那兒了。詹姆斯沒有一點的思想準備,他平時除了對華工作威作福,華工在無條件服從外,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他不知道到底要發生什麼事,有些心慌,趕緊向克羅克報告情況。中國勞工的過激行為讓克羅克有點出乎意料。中國勞工的要求主要有以下幾條:一、享受與白人相等的待遇;二、每日工作時間不要超過十個小時;三、禁止白種人工頭打人。

    其實,中國勞工的要求非常的低,所有這些要求說到哪裡去也不會過分。但在克羅克和詹姆斯聽來,卻好像中國勞工在要求他們把公司的部分股權給勞工們似的,無論如何,他們是不能接受的。因為在克羅克他們眼裡,這些中國勞工從來只是一種不會說話的工具,而工具的概念只能是服從於主人,主人想怎樣就怎樣,他們怎麼可以向主人提條件,提要求呢?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在他們看來,白種人和黃種人就是有區別的,白種人到鐵路工地修築鐵路,已經是勉為其難了,白種人通語言,身份高貴,而且大多白種人是本鄉本土的當地人,他們可以有多種選擇就業的機會;中國人則完全不同,他們從遙遠的東方來到美國,本身就是為了生存來的,修築鐵路是他們唯一的選擇,除去修築鐵路,他們也就失業了。因此說,作為黃種人的中國人是不可以跟白種人平起平坐的。在克羅克和詹姆斯看來,中國勞工的請願實在有點無理取鬧。

    克羅克當時正悠閒地坐在小鎮的臨時住處喝咖啡,聽了詹姆斯的報告的那一刻,倒也吃驚不小,他慌忙放下電話立馬匆匆忙忙往鐵路工地趕。從小鎮坐工程火車到工地也不過一會兒的時間,一到工地,克羅克看著站在華工們最前頭的李倉,問道:「是你在組織大家請願的是不是?」

    李倉雖然聽不懂克羅克的話,但克羅克的表情和意思他是明白了。沒等劉世順替他翻譯,李倉已經搶在前承認了。他覺得任何事情總得要有個領頭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站出來。劉世順卻擔心李倉要吃虧,忙說:「不!不是他,是我組織的,這不關他的事。」接著他把大家請願的理由說了一遍。

    劉世順一臉的江湖義氣。克羅克就覺得這些東方人太不自量力了,心裡說,你們憑什麼要請願?要鬧罷工?你們憑什麼要向公司提條件?你們不覺得自己的行動太魯莽了嗎?確實,克羅克想要收拾這些中國勞工實在太容易了,簡直易如反掌。他太知道這些勞工的軟肋到底在哪裡了,他知道這批中國契約勞工大多是把自己賣掉來美國的,他們必須在美國攢足錢還債,他們還得賺錢回去養家餬口,而一旦失業了,他們也就完蛋了,等於自己給自己掘了墳墓,斷了後路。克羅克一句話就把話給說死了,他對劉世順說:「你可以問你的那些同夥,問他們到底是要我們答應你們提出的條件呢,還是讓我們現在就解雇了你們?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們,你們所提的條件我們一個也不能接受,如果你們還想繼續鬧下去,那麼,我們只好解雇你們。你們可以作出選擇,是選擇繼續鬧下去讓我們解雇你們呢,還是現在就回去好好工作?」

    克羅克說過這些話過後,就把華工們扔下不管了。他是一個非常自信的傢伙,他知道那些中國勞工奈何不了他,他有足夠的把握使華工們服服帖帖聽他指揮,讓華工往東走,而絕對不敢往西。他的自信確實把中國勞工搞得相當被動,罷工是罷不成了,你要罷工,你就只好等著人家解雇你,開除你!讓你回中國回不成,在美國又呆不下去。這一點非常要命,因為到現在為止,大部分的華工才剛剛還了當初來美國時的擔保金,如果現在就把他們給解雇了,則意味著從此失業,則意味著連回家的路費都出不起,只能流落美國街頭當乞丐了。

    大家提出的條件不但沒有得到解決,還差點讓人給解雇了,心裡都很不是滋味,誰都明白,這樣一來,以後面臨大家的日子將會更加艱難了,便都有一種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感慨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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