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出路

第十四章 (1) 文 / 楊金遠

    世界上有些事情,真是很難預料。我的曾祖父說,誰也不會想到,對中國勞工刻骨仇恨的白人勞工彼卡,已經慢慢地在改變對中國勞工不友好的態度,和華工的關係開始變得緩和了起來。當然,任何事情都是有起因的,而真正的起因在於有一天,李倉不顧一切救了他的那條命。

    那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細節。雖然說那種老掉牙的故事到處都有過,都在不斷地被循環往復,講起來一點新意也沒有,但事實卻是,李倉和彼卡之間,就是因為發生了那種有點俗套的故事後,關係才變得好轉起來。

    那是一個剛剛收工的午後,那時,太陽已經隱沒在山的另一邊去了。天邊可以看到許多的紅霞,一片一片,一朵一朵的,非常的美麗和壯觀。辛勤勞動了一天的華工們,這時都一個個拖著疲倦的身體在往自己的營地走去。和每天一樣,等到勞工們都離開工地後,那些負責爆破作業的勞工就開始埋炸藥,引爆那些岩石了。頓時,漫山遍野炮聲大作,到處飛沙走石,各種大小不一的石頭從岩層上滾滾而下,直向山野衝去。點好炸藥導火線剛剛要跑到安全地帶的李倉,就是這時看到一塊巨石正呼嘯著向一個白人勞工身上砸去的。

    我的曾祖父說,按道理,在放開山炮前都是清過場,無關人員都要離開現場的,鬼知道彼卡為什麼還留在那裡。而這時,李倉並不知道那個白人勞工到底是什麼人,如果說有所意識的話,最多只能說他已經看出了那是一個白人勞工。李倉不顧一切撲向白人勞工,完全是憑著一種救人的本能,他並不去管他要救的人到底是什麼人種。李倉知道被自己救下來的是白人勞工彼卡的時候,是在彼卡脫險之後。那時,四目相對,不管是李倉還是彼卡,兩個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情。彼卡也說不上感激,只是有點意外,再加一點點的羞澀,李倉的舉動讓他不可思議。他不明白他曾經那樣欺侮過李倉,回過頭來李倉為什麼還要救他?他以一個西方人的心情,以一個白種人的心情來猜測李倉,猜測這個來自東方國家的黃種人,只是猜了半天也沒猜透。

    但不管怎麼說,自此後彼卡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故意刁難中國勞工卻是事實,這種巨大的轉變讓中國勞工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因為從白人勞工方面講,彼卡大小也算是白人勞工裡的一個頭目,他對中國勞工的一切行為,對那些白人勞工來說有絕對的影響力,直接影響到其他白人勞工對中國勞工的態度。在那之前,白人勞工幾乎天天拿中國勞工取樂,只要他們高興,他們可以隨意打中國勞工,中國勞工就算被打不還手,被罵不還口,白人勞工還是要欺侮你,要打你。現在好了,李倉救了彼卡,也就等於救了中國勞工。

    白種人不再打中國勞工,不等於說中國勞工的身份地位變高了,高強度和惡劣的工作環境仍然時時刻刻在威脅著這些瘦小的黃種人。我的曾祖父說,那些美國鐵路公司的老闆哪裡把中國勞工當人看,在他們眼裡,中國勞工簡直連牛馬都不如。那種觀念從中國勞工到美國的那一刻開始,到鐵路修好的那一天,自始至終,一直沒有改變過。中國勞工本來想通過請願罷工,以達到改善工作和生活環境的目的,沒想請願失敗,而失敗的結果,則直接把中國勞工推向更被動更為糟糕的境地,他們已經完全與鐵路公司失去了相互對話的機會。驕傲而自負的查爾斯·克羅克和詹姆斯正陶醉在征服過的快意之中,他們自知他們的手中掌控著中國勞工命運的殺手鑭,那足以把中國勞工置之死地,卻不會有任何的反抗,他們為這點感到洋洋得意。

    因此,自那次中國勞工請願的事發生過後,不管是克羅克或詹姆斯,他們連看中國勞工在勞動的心情也都變了,變得很優雅,很從容,看中國勞工在鐵路工地拚命幹活的樣子,他們更多的就像是在欣賞一道風景,那道風景並不是白人勞工,或者是真正的牛馬可以代替的。在他們的眼裡,那道風景真好看呀,說中國勞工是人嗎?他們一點也不像西方人一樣高大威猛,他們個子瘦小,辮子長長的,皮膚黃黃的,讓人覺得一臉的病態;說是牲口嗎?但他們又確實是人。他們一點也不比白人傻,有些事情他們能夠做到,白人卻不一定能夠做到。他們怎麼會是牲口呢?克羅克和詹姆斯就是帶著那種複雜的心情一邊在觀察著,一邊在玩味著這些來自東方的勞工。他們尤其喜歡在炎炎烈日下帶著一種消遣的心情在看中國勞工們勞作,那時候,太陽當空,各種樹木的葉片已經受不了強烈陽光的照射,都認輸地捲起了原先的靈氣和銳氣,大地在太陽光的烤曬下,連僅剩的一點水分也都蒸發掉了,開始往地面上冒煙,大地快要燃燒起來了。光著膀子的中國勞工們這時已經被煎熬出了油來,金黃金黃的,一串串滴落在地上,才把腳下的地濡濕了一小片,很快地就又干了,於是又有一串汗油滴落下來……

    鬼知道克羅克和詹姆斯兩個人心裡是怎麼想的,兩個人的喜好卻有驚人的相似。他們都喜歡看那種場面,看勞工們像在烤爐裡苦苦掙扎的樣子,看勞工們那種無助又無奈的絕望的眼神。那很讓他們欣慰。

    克羅克和詹姆斯還喜歡欣賞中國勞工在冰天雪地裡施工的場面,那別有一番情趣。陰霾的天,雪花在輕輕地不停地在飄落,千里冰封,萬木凋零,大地一片蒼茫,這時,哪怕是那些耐寒的動物也都躲藏起來過冬去了,更何況是人。克羅克偏偏就是喜歡在這種時候,在皚皚的白雪中,看中國勞工在施工的身影,看一片片鵝毛大的雪花跌落在勞工們的頭上,耳朵上,一會兒,又化作雪水流進了他們的脖子裡;看雪如何把衣衫單薄的中國勞工一個個包裹成可以活動的雪人,雪動物。

    問題是,這些中國勞工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牛馬,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卻不能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被當做牲口使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怨怒在中國勞工的心中不息地鼓湧著,膨脹著,但又能怎樣,請願不成,你總不能又一次請願,只要你不怕失業,你就繼續請願好了。可是,那種牛馬不如的生活,勞工們已經實在無法再過下去了。有一天,終於有人說要給大清的皇帝寫信,訴說勞工們的生活現狀,他說這種事只能以國家的名義向美國政府提出交涉,否則,中國的勞工們將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永遠只能當牛做馬下去。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李倉。對這件事,可以說李倉是處心積慮,已經在心裡醞釀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一天,李倉非常認真地對我的曾祖父他們說:「看來我們只能夠依靠朝廷了,如果說我們還是一個孩子的話,那麼朝廷就是我們的大人,我們的父母了。眼下我們受了別人的欺侮,我們不請大人出來替我們撐腰,誰還能夠替我們撐腰?」

    我的曾祖父說穿了就是一個農民,對這件事心裡沒數,他擔心說:「那朝廷能夠管這事嗎?就是朝廷真的出面了,美國人肯聽朝廷的話嗎?」

    劉世順對這事也根本不抱什麼希望,他說:「以我們現在這種狀況去求朝廷,朝廷是不會替我們做主的,我看李倉你也太相信朝廷了,你不要想得太天真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