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文 / 楊金遠
其實,從一開始羅秀雲就覺得年輕的銀飾匠蘇文清實在有點荒唐,他怎麼可以那樣衝動呢?太不懂事了吧!說到底他還是一個孩子。他憑什麼要那樣愛她?就憑她一個妓女?那也太不值得了吧。他怎麼可以為一個妓女去動情?而且為了一個妓女把自己賣到美國去當苦工?他呀,說有多傻就有多傻呀!可他真的就去了,他就是那樣的荒唐。起初,隔一些日子,她還可以收到他的一封兩封信,可是後來,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她不知道到底是郵路的原因,還是他出了什麼事情了?如果沒事的話他至少應該給她寫信的。要不就是郵路出問題了,要不就是把她給忘了。
男人的心呢,就是難摸透,說變就變了,有幾個男人對妓女是真心的?這些年自己見過的男人還少嗎?當沒得到自己的時候,什麼都可以答應你,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說可以給弄到的,讓你耐心等著。而有一天他一旦得到你,把你玩夠的時候,他本來的嘴臉就全暴露出來了。女人在男人心目中最有份量最重要的時候,就是在男人追求女人卻仍然沒有得到的那個階段,過了那個階段,女人就都什麼也不是了。男人就是那種德行。但她相信蘇文清絕對不是那種男人,他太誠實了,誠實得就連一句假話也不會講。他說他要救她,真的就把自己賣到美國了。世界上有幾個像他那樣實心實意的男人?他怎麼可能把自己給忘了呢?
但是,羅秀雲真的開始在為蘇文清擔心了。那種擔心是她從那些嫖客那裡聽到的。
青樓是什麼地方?達官貴人,販夫走卒,三教九流,只要你的口袋裡有銀子,不管什麼樣的人都可以來的地方。這裡只講肉慾,講快活,講享受。其餘的一概不管。當然,儘管「商女不知亡國恨」,嫖客和妓女之間平時沒事的時候還是會談論些民生、國家、政治和別的一些什麼的。什麼太平天國,什麼八國聯軍,什麼當朝皇帝是個還會尿床的毛孩子等等。自然也說到了那些去美國修築鐵路的中國勞工。說他們在美國過一種連牛馬都不如的日子。那種語氣與其說是在關心某個事件,不如說是在打情罵俏之後的一種消遣和調侃,在談起去美國的那些華工時,嫖客們幾乎都是用同一種口氣在說:「那些人哪,想去美國發財,做夢都想到美國去,結果呢,到了美國,錢沒賺,財沒發,到時恐怕連性命都要搭進去了!你說可不可憐?一個人想死還不容易?想死在哪裡不好死,為什麼偏要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死?那裡是不是死得特別舒服,是不是跟我們大清國的感覺不一樣?到時別死了連死屍都找不到,那就慘了。」
「這叫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偏要闖!你要怨誰?活該!」
這句話是另一個嫖客講的,他說得有點冷酷。他說:「當今世道,兵荒馬亂的,能求個平安就不錯了,誰讓他們為了發財要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那不是找死嗎?死了還不是白死?誰可憐他們?」
不要忘了講那些話的人都是些有錢人,富貴人家。他們有飯吃,有衣穿,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天天過著優裕的生活,他們不可能理解勞工們為什麼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做苦力,只有羅秀雲能夠理解,她知道,去美國的那些勞工都是像蘇文清一樣窮苦的人,他們都是因為生活所迫才去美國的,如果家裡生活好好的,誰願意呢?
那些嫖客的話還是讓羅秀雲知道了到美國修鐵路華工們的情況,她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就沒有能夠攔住蘇文清,讓他去了美國,去那裡受苦,過著非人的日子。要是知道那樣,她說什麼也不會讓他去的。她知道現在後悔也沒用了,再後悔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現在關鍵的問題是要想辦法讓他早點回來。只要能回來就行,哪怕因此她這一輩子永遠跳不出這個火坑,她也心甘情願。
可是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能會有什麼辦法呢?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就是那樣的不可思議,讓人意想不到。蘇文清一心想救羅秀雲,沒想不但沒把羅秀雲救出來,自己卻已經陷了進去,到頭來他到底能不能救出羅秀雲還是個未知數。現在呢?反過來卻是羅秀雲想要拯救蘇文清了!天真的羅秀雲自作聰明,她在心裡想,蘇文清是因為要贖她才到美國的,只要自己有了錢,她就可以自己把自己給贖出來,那時,蘇文清就再也不用在美國為她做苦力,可以回來跟她一起過日子了。她把自己的這種想法很快化為實際行動,她開始不顧一切地接客,賺錢,而且是不管年老的年輕的,什麼客都接。只要客人有錢就行,她的眼睛只盯住客人腰裡的那個錢袋子。她希望客人腰裡的那一個個鼓鼓的錢袋子,轉眼間都成了她的錢袋子。在那之前,羅秀雲對客人是很挑剔的,她有她自己的選客標準,凡是她看不上眼的,你就是金山銀山堆在那,也休想叫她為你寬衣解帶。她是屬於心高氣傲的那種女人,也是一個不肯輕易屈服權貴的女人。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的快速轉變讓大家都感到吃驚。連老鴇都說,「秋月,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哪尊神托夢給你了?」
是的,誰也不可能想到她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原來是為了去美國的一個中國勞工。
於是,那些曾經慕名羅秀雲卻屢遭拒絕的嫖客紛至沓來,一求在「醉香苑」和羅秀雲共進溫柔鄉。羅秀雲藝名叫秋月,嫖客們一邊嘴裡叫著秋月!秋月!一邊把羅秀雲攬入懷中。而羅秀雲呢,除了淚水汪汪往肚子裡流外,她還能怎樣?她是多麼的不情願。她就像是一個木偶一樣,聽任客人的擺佈,她在心裡喊著:「不要呀!不要!你們饒了我,放過我吧!」但是她沒喊出來,她知道,她喊不得的。她必須賺錢把自己給贖出來,那時,蘇文清就可以從美國回來,不再因為她在美國受苦受罪了。
羅秀雲最不能接受的是那個胡大人了。那胡大人是什麼人?是當地衙門裡的一個品官,羅秀雲從來沒見過他穿過官服,但青樓裡的姐妹們都說,胡大人穿起官服可威風了。胡大人是個大官。其實,胡大人的官服補子上繡的只是一隻彪而已。按照清朝官服的規定,文官繡鳥,武官繡獸,一品,文仙鶴、武麒麟;二品,文錦雞、武獅;三品,文孔雀、武豹;四品,文雲雁、武虎;五品,文白鷴、武熊;六品,文鷺鷥、武彪;七品,文■■、武彪;八品,文鵪鶉、武犀牛;九品,文練雀、武海馬。照這樣算來,胡大人滿打滿算,充其量不過一個六七品的武官了。
胡大人雖然一大把年紀了,卻喜歡眠花宿柳,醉心青樓。在青樓的那些妓女裡,胡大人最喜歡的就是羅秀雲。羅秀雲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藝,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是青樓裡的一朵花。讓胡大人傷透心的是,他心中的秋月可不是一般的女子,胡大人大小也是個官兒,青樓裡的妓女們巴結還來不及呢,秋月卻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一回。有幾次,胡大人已經點了秋月的牌,秋月卻都以種種理由拒絕了,什麼頭疼腦熱呀,身體不好呀,什麼親姑姑來了,不方便呀什麼的各種理由各種借口。只要能推就推。秋月就像是一顆熟透了的葡萄,讓胡大人光有流口水的份,卻沒有吃的份,每回讓他眼巴巴看著「醉香苑」徒自感歎。他想不到秋月會那樣絕情,更想不到一個身份低賤的青樓女子居然會不把他一個朝廷命官放在眼裡。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到底為了什麼呢?
一天,胡大人特意穿了一身官服來到青樓,為的是想震懾一下秋月,想讓秋月知道他的來頭和身份。秋月看見胡大人穿著官服來到青樓,心裡實實有些好笑,那是怎樣的一種裝扮:一件長可及踝的馬褂,在肩膀處寬闊,在手腕處逐漸收成馬蹄形,並蓋著雙手。馬褂內是一件深藍色的絲質長袍,綴滿繡邊。外面還穿著一件及膝的絲質外套。腳上穿著一雙無跟的黑綢官靴,領上掛一串長長的珊瑚朝珠,胸口「補子」確實繡的是一隻彪,表明他確實是一個六品武官。胡大人以為自己穿了官服就可以嚇了秋月,讓秋月變得聽話起來,這時,他抓住了秋月的手,對她說,「秋月,我真的好喜歡你,我想你都快想瘋了!你要多少金子銀子?你說,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
秋月把他的手輕輕撥開,有點鄙夷,心裡想,男人真是可憐,他們騙女人怎麼說來說去就那些話,一點也沒有新的什麼內容。她說,「這話是你說的?我要多少金子銀子你真的就能給我多少?我要一座銀山,你有嗎?我要一座金礦,你也有嗎?我可聽說胡大人每月的薪俸卻只有十多個銀元,又如何來得金山銀山呢?聽說補子上繡有白鶴的是一品大官,什麼時候胡大人你也當上一品大官了,秋月就是你的了!」
秋月說著,朗聲笑起,一轉身把胡大人給撇下了,倒把胡大人搞得非常尷尬。笑也不是,生氣也不是。秋月越是那樣,胡大人就越是想吃到秋月那顆葡萄,他一點也不管那顆葡萄究竟是甜的還是酸的,就是想吃。越早吃到越好。
秋月對胡大人態度的轉變是突然的,這讓胡大人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一天,秋月迎住了胡大人熱辣辣的目光,胡大人便從秋月的目光中得到了某種暗示,他頓時心花怒放起來。但他仍然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故意裝作糊塗,好像沒事一樣要從秋月的身邊走過。
卻聽秋月在身後說:「胡大人,這麼說是我秋月自作多情了?」
誰想胡大人聽了這句話就像聽到某種命令,他連忙站住,對秋月說:「是秋月姑娘在叫我?真是稀罕,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秋月說:「我曾經好像聽胡大人說過,你很喜歡秋月,這話我沒說錯吧?」
胡大人愣了愣,說:「是呀,我說過,我是說過。怎麼?秋月姑娘的意思呢?」
秋月說:「秋月能有什麼意思,秋月只是覺得,這些年來秋月拂了大人的心意,秋月對不起大人了,秋月打算從今往後要好好伺候大人。」
這句話是胡大人連做夢都在想的,心裡早已翻騰起一股滾燙的激情,他盼這一天的到來是盼得有點太久了,這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妓女,他確實花了太多的心血。他隨秋月進了「醉香苑」,他心急火燎,像一個被餓壞了的孩子,想馬上一口吃了眼前的這顆葡萄。秋月心裡卻是一百個不情願的,她明白,此時此刻,自己的心裡說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但為了蘇文清,她只能聽從胡大人的擺佈。胡大人雖然也覺得她像個死人,一點也不投入,但他總算已經得到她了,心裡也很滿足。事畢,秋月坐在梳妝台前,面前是一面小鏡子,她一下一下地梳理著頭髮,她的頭髮特別黑,特別長,幾乎要拖到腰那裡去了。秋月梳著,梳著,眼圈已經紅了起來,胡大人說:「你哭了?」
秋月有些慌亂,她說:「沒呢,我為什麼要哭?」
胡大人托住她的下巴,說:「你不說實話,你明明是哭了。」
秋月把胡大人的手輕輕推開,她說:「你不是已經得到我了嗎?你可以走了。」
胡大人心裡明白,從肉體上說,他雖然得到了眼前這個女人,但女人的用情他早已經看出來了,她完全是在應付自己,或者說只是看重他袋子裡的銀子,他說:「我是得到你了,但是我還沒得到你的心。你的心你還沒交給我。」
秋月見胡大人這樣說,心裡覺得胡大人有點可笑,她一根一根往頭上插著發扣和簪子,嘴上說:「一個妓女的心能值什麼錢,你得到她的身子就行了,你要她的心幹什麼?」
秋月沒有說錯,按照常理,嫖客和妓女之間的關係純粹就是一種金錢和肉體的交易,你錢給我,我的身體給你,公平合理,誰也不欠誰的,誰也沒有佔了誰的便宜。至於嫖客和妓女之間那些風花雪月的浪漫故事,大都是一些無聊文人胡編亂造出來騙人的,沒有事實根據和故事出處。胡大人當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秋月的「真心」,這一點他心裡是太有數了,但他知道秋月對自己的突然轉變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就很想知道這個原因到底是什麼?他問秋月說她的「真心」是不是被哪個小男人給偷去了?能不能夠給收回來,送給他好了。秋月在心裡哼了一句說,你配嗎?你永遠也不會得到我的真心的。她本來打算敷衍一下胡大人就行了,沒想胡大人卻認真了起來,又問著:「說呀,你那心是不是讓哪個男人給偷去了?」
秋月經不住他的糾纏,想了想還是說了,她幽幽地說:「是,當然是讓人給偷去了。」
胡大人說:「他是誰呀?」
秋月說:「他是誰有什麼重要?反正我的心已經讓他給偷走了就是了,你何必要去管那麼多?」
胡大人說:「你等著,我要把你那顆被偷去的心給搶回來!」
秋月聽著哈哈大笑起來,心裡說,就憑你那副熊樣,你搶得走我的心嗎?趕緊別在這裡噁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