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 文 / 楊金遠
那時,天空開始暗了下來,大地已經變成灰濛濛的,眼前的山也朦朧得彷彿成了一座碩大無朋的雲朵。華工們這時已經收工了,一個個往宿地走去,空曠的鐵路工地上除了鋼軌和枕木,再就是那些亂石塊了。每回收工的哨子響過後,當華工們拖著疲憊的身心回到帳篷的時候,蘇文清卻總是願意自己一個人留了下來,蘇文清怎麼也無法明白,黃和伯他們為什麼總是要選擇在充滿詭異的黃昏去掩埋那些中國勞工的屍體?那對收屍人來說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呢?因此,他非常害怕每一個黃昏的降臨。每一天的太陽下山都讓他感到恐懼和不安。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日子,他總是感到惶惶不安,他總是從那些死去的勞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聞到了自己的軀體也正散發出一種屍體腐敗的氣味,他覺得,那些勞工的今天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明天,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他顧影自憐,心裡有說不出的哀傷。因此,從內心來說,他極其害怕看到黃和伯替那些死去了的人埋屍,卻又說不出為什麼,心裡越是怕卻越是想去看那一幕。
這天,蘇文清終於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黃和伯的面前,他很想跟黃和伯說說話。他向黃和伯介紹了自己,他說他真的不是很情願要到美國來的,更不願意就這樣死在美國。說到最後,他甚至哭了。他說,但是從現在看來,死是免不了的,他一定活不到回到中國的那一天了。他要求黃和伯在他死後給他多化一些紙錢,他說,他太缺錢了,這輩子就是因為沒錢,他才沒辦法把心愛的姑娘給贖出來,因為沒錢,他才到美國來。蘇文清從懷裡掏出離開中國時羅秀雲送給他的那縷頭髮讓黃和伯看。那縷頭髮依然用一條紅頭繩紮著。黃和伯不明白,他問蘇文清說:「那是誰的頭髮?是不是你心上人的?」
蘇文清說:「是,是我喜歡的一個女人的頭髮,我要來美國前的那天晚上,她特意剪下來給我的。」
黃和伯說,「你很喜歡她是不是?」
蘇文清說:「是,我真的一點也不喜歡美國,要不是因為她,我才不會到美國來,我就是為了救她才到美國來了。」
黃和伯聽話聽音,他抬眼盯住蘇文清說:「她是一個青樓女子吧?」
蘇文清說:「你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應該愛上一個青樓女子?她不值得我去愛是不是?告訴你,青樓女子和青樓女子還有不一樣的地方,她是被人給賣到青樓裡去的,她本身就是一個良家婦女。」
蘇文清說得有點激動,本來他還打算說些什麼,但看黃和伯並無惡意,也就不再說了,反而求黃和伯說,要是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他求黃和伯在埋他時一定要把那縷頭髮一起給埋了,那樣子就等於說,他已經和羅秀雲在一起了。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黃和伯這下真的生氣了,他罵蘇文清太悲觀了,他說:「為什麼要那樣悲觀呢?為什麼要想到死,既然那樣愛那個姑娘,就不能想自己要活得好好的回去見她嗎?以後再也不想聽你亂講了!」
蘇文清卻說,「不,我跟你是認真的。不是我自己想死,有哪個人願意死呢?是生活環境不讓我活,要讓我死的。想當初我是多麼的天真,以為到了美國就什麼都有了,就可以把自己所愛的人從苦海裡給救出來,現在想想是多麼的可笑,我不但不能救她,還有可能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了。」
蘇文清說的是實話,生活原本不應當這樣的,但是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這是蘇文清萬萬沒有想到的。那麼,如果說在美國和羅秀雲之間讓他重新作出選擇呢?他該怎麼辦?蘇文清覺得他還是要選擇拯救羅秀雲。
黃和伯要走了。黃和伯心裡明白,死亡已經成了所有中國勞工的一塊心病,和無法擺脫的一個陰影,華工們已經深陷死亡的泥潭之中卻不能夠自拔,因為幾乎所有的中國勞工當初都是賣身和簽了契約到美國的,契約時間未到,誰也沒有辦法離開這裡,就是死也只能死在這裡了。這是一個非常殘酷的現實,儘管他也很想去救他們,但是他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最多只是替那些華工治治病,或者在他們死後替他們做點後事,送他們平平安安上路,除此之外,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的辦法了。黃和伯知道自己再怎麼說,也是說服不了蘇文清的,想了想,對蘇文清說:「小伙子,該回去了!一切隨命運安排吧,有些事情現在去胡思亂想是不是太早了點?你不能夠想得太多了,那樣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黃和伯已經走到很遠的地方了,轉頭看蘇文清,蘇文清依然呆呆地坐在那個剛剛埋掉的華工的墳頭,他不由得歎了歎氣。
蘇文清過了很久才回到宿地。那時,華工們都已經吃過晚飯,由於太累了,好多人都已經睡去。每天,蘇文清總是最後一個回到宿地,李倉他們也已經習慣了,回來後問他幹什麼去了,蘇文清總是支吾著,李倉他們也不再問。但是今天卻特別的晚,我的曾祖父和李倉便有點擔心了。李倉一直和我的曾祖父坐在帳篷裡等著他,現在看他回來,心情一下子都好了起來。李倉便問蘇文清說:「你天天到底哪去了,這麼晚?讓人好擔心!」
蘇文清並不想隱瞞,他說他看「六和會館」的人埋屍了。
李倉聽了,板起臉說:「看那幹什麼,看了又得胡思亂想了!」
蘇文清說:「不看就不胡思亂想了?你們為什麼就不敢面對現實?像這樣過日子下去,我們一個個都別想活,都得死去,誰也休想回去。」
我的曾祖父說:「依你說,我們該怎麼辦?你是不是想出了一個不死的辦法了?」
蘇文清聽後,冷笑起來,一會兒說:「我能有什麼辦法?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老實跟你們說,我真的想逃跑,逃出這地獄一般的世界,逃回大清國去。可是我們逃不掉了,我們都把自己賣給他們了,鐵路沒修好,回家的錢沒攢足,我們就誰也走不掉,我們誰也別想離開這裡。我不甘願哪!我一定要想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
李倉這時記起前些日子發生的一件事,那天,一個中國勞工在作業的時候,他趁監工不注意,拚命地向山頭方向跑去,但是沒跑兩座山,又自己跑了回來,不想走了。有人就問他了,你是何苦?就算是讓你離開鐵路工地,又能跑到哪裡去?你能飛過太平洋?你回得了中國嗎?你付得起船費嗎?你不是自己找死嗎?
一連串的問題像炸彈一樣,一個接一個扔給他。那個華工聽著大哭了起來,他說,他也明明知道就是離開鐵路工地也沒辦法逃回家的,可他就是鬼迷心竅了,一個心思想逃跑,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不逃更是只有等死了。可他不想死,他是來美國賺錢的,不是來送死的。要死也不是在美國死,而是在家鄉死,葬在家鄉的土地上。葬在自己的親人看得見的地方。要是在美國死了,以後逢年過節誰來替他上墳?那他不就成了一個餓鬼了?
大家都聽得心裡頭酸酸的,儘管都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但仍然覺得他在做一件傻事,他也不想想看,這下自己是在美國,與中國還相隔著一個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他就是逃又能夠逃到哪裡去?
李倉看出,現在的蘇文清實在有點像那個想逃跑的華工了。他對蘇文清說:「你真的打算要逃跑是嗎?你逃得了嗎?你要往哪裡逃?」
經不住李倉這一問,蘇文清又洩氣了。那種想法確實只是他的一時衝動而已,冷靜一想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在幻想,一點也不現實的。他顫顫一歎說:「你說我能逃得了嗎?就是逃得了,我能逃嗎?我逃了羅小姐要怎麼辦?要不是為了救她,我還來美國幹什麼?我逃走了,又有誰要去救她?」
李倉說:「所以你就更不能夠做那種傻事了,你要面對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