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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 文 / 楊金遠

    李倉已經不忍心再聽下去了,他把蘇文淑輕輕地擁在了懷裡,一遍又一遍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身體,他盡量在找一些好聽的話勸說著蘇文淑,他說:「我當然是要回來的,我為什麼不回來呢?我的家在這,我的祖國也在這,我一定要回來的。」

    李倉實在是有點太幼稚了,他一點也沒想到,他這一走,誰又能夠保證他能平平安安地回來呢?這是一;第二,朝廷能夠讓他回來嗎?能夠不再找他的麻煩嗎?朝廷如果不能夠放過他,那麼,他這一輩子就將永遠亡命天涯了。李倉看著蘇文淑在自己的懷裡安靜地睡去,他所有的感覺就是一種離別的痛苦,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對不起她和孩子了。他不但不能夠讓他們過上幸福的日子,反而要讓他們跟著自己受苦。從這一點上說,李倉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死有餘辜的人了。

    這時,他看見一滴淚水還掛在妻子的眼角,在黃黃的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芒。

    「明輪船」緩緩地駛向寬大無邊的藍色太平洋。「明輪船」是十九世紀海上交通的主要工具,整個船體都是由木料做成的。「明輪船」之前行,主要靠船舷兩側露出水面的一對巨大的驅動輪推動。船行速度因此很慢很慢。

    離開海岸越遠,我的曾祖父越明顯覺得輪船的整個空間太小了,小到連喘氣都覺得困難。船上條件極差,狹窄的船艙裡,密密麻麻擠壓著幾百號勞工,每人一張草蓆,頭對著頭,腳對著腳,連伸腿的地方都沒有。在艙裡才坐不到兩天,就感到身體燥熱難耐,艙裡頭處處散發著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污臭味。船越往前行,那種感覺就越明顯,越強烈。畢竟航程才剛剛開始,大家還都可以忍受,勞工們有坐著的,有躺著的。由於沒有什麼事可做,大家都興致勃勃地聊起了就要去的美國,說美國的錢有多好賺,好像幾年下來就可以把一座金山銀山運回中國似的。大家都嫌船走得太慢,都恨不得立刻就到美國去大發洋財。

    但也總不可能老聊一個話題,大家聊了一陣美國後,都顯得有點百無聊賴,眼睛空洞洞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我曾祖父這時看到一個洋人傳教士不知道何時從其他船艙走過來也坐在他們的中間。那傳教士穿一身黑袍,皮膚白得有點過分,滿頭的金髮與船艙裡清一色的黑頭髮比起來顯得很不協調。傳教士是一個美國人,叫蒲魯士,這次也要隨船回美國。

    實際上兩天前在廣州才上船那會,曾祖父就看見他了,他的女兒凱西一直跟他在一起。那是曾祖父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西方女人。那女人身材修長,鼻樑長而挺,煙碧色的眼睛深陷眶中,一襲拖地的白色長裙給人飄飄欲仙的感覺。凱西胸前掛著一個金色的小十字架項鏈,隨著她走路時的晃動,十字架跟著散發著一道道亮光。

    蒲魯士說他十幾年前就開始在中國傳播耶穌福音,是一個老中國通了。傳教士不但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居然還可以講廣東話。這批勞工要去美國西部修鐵路的消息,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蒲魯士好像很喜歡和大家聊天拉家常。他上船後,天天就在勞工們中走來走去,覺得特別有樂趣。特別是當講起上帝時,他目光閃閃如炬,引得勞工們一個勁地問這問那。而他則越講越起勁,一會兒一個「阿門!」

    我的曾祖父對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外國人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從小就信佛,其實也無所謂信不信。講的認真點是每當家裡碰到三災六難時,做父母的就要讓他跪在佛祖面前三拜九叩,好像那樣一來災難就會消失似的。前些年,一個美國傳教士在我曾祖父的家鄉蓋了一座教堂,有一次,我曾祖父出於好奇也進去看了看,結果嚇得他落荒而逃。他不明白信徒們天天在頂禮膜拜的神卻原來是一個被釘在牆上的死人。李倉也一樣,神的榮耀從來就沒有照射在他的身上過,自己國家的一個活生生的皇帝都沒辦法讓百姓解脫於水火,一個外國的死人真的就能夠給大家帶來福音嗎?他不信。

    正說得興致勃勃的蒲魯士好像已經看到了我的曾祖父和李倉對那個上帝兒子的不恭和鄙視,他朝我的曾祖父他們這邊挪了挪,然後就在我的曾祖父他們面前坐了下來。坐了一陣,蒲魯士這時看著我的曾祖父和李倉說:「第一次去美國嗎?」

    我的曾祖父和李倉都點了點頭。

    蒲魯士又說:「聽說過美國嗎?」

    我的曾祖父和李倉都搖了搖頭。

    蒲魯士似乎對他們連美國都不知道覺得非常的遺憾,他說:「是嗎?你們居然連美國都不知道。我告訴你們,什麼國家都可以不知道,甚至可以記不得她。但是,美國卻是你們必須要牢牢記住的一個國家。你們並不知道,美國實在太偉大了,美國是一個相當寬容,相當講民主的國家。美國人幾乎都信奉耶穌。你們呢?事奉主耶穌嗎?」

    我的曾祖父坦率說:「沒有。」

    蒲魯士說:「我知道你們沒有。你們大清國的人,號稱有幾千年的文明,卻連上帝都不懂得去敬奉。我在你們國家幾年,有一個很深刻的體會,那就是跟你們溝通很難的。你們我行我素,一點也不把神放在眼裡,那是不對的。神是極其偉大的,他教導大家要忍受生活中的苦難,順從命運的安排。但神又是積極向上的,比如你們大家現在要遠渡重洋去美國修鐵路,就是神的旨意,神的恩典,神在救助你們。你們有誰敢說你們去美國難道不是因為生活所迫,或者說是其他無法解決的問題才做出去美國的決定嗎?那就是神在你們看不見的地方救助你們。只要有基督在,神的榮耀就會照在你們的身上。」

    我的曾祖父一點也沒有聽懂蒲魯士的話。他說:「我們當然是因為生活貧困才想要去美國的,可那眼神,跟耶穌又有什麼關係?我們一點也不明白。」

    蒲魯士似乎在為我的曾祖父對神的不敬感到痛心,但他一點也不生氣,倒很耐心地給我的曾祖父解釋。他說:「一個罪人是不能夠知道耶穌是他們的救主的。從本質上說,人都是有罪的,今天你們生活困頓,那也是因為你們有罪。你不能因為你不承認自己有罪就沒有罪。其實,就是有罪也沒關係,神不信任無罪的人,只信任曾經戰勝過罪過的人。你要知道,在聖靈的感動下,你會發現原來自己是多麼的邪惡,而有罪的人是不可以自己救自己的。只有神才能把你從邪惡的深海中解救出來。因為耶穌已經用他自己的血洗淨了大家的罪,耶穌是為你,為我,為我們大家而死的,你們明白嗎?」

    李倉聽了有點不服氣,他說:「你把神說得那樣好,那麼,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嗎?上帝真的存在嗎?」

    蒲魯士不可置疑說:「當然有。你們應該相信上帝隨時與我們同在。」

    我的曾祖父也說:「你們天天在說人死了可以上天堂,那麼,這個世界真的有天堂嗎?」

    蒲魯士說:「當然有天堂,不過,天堂是為那些接受耶穌為救主的人預備的地方,那些未接受耶穌為救主的人,將與上帝永遠分隔。」

    這時,有人在打趣說:「你見過上帝嗎?他究竟長什麼模樣?」

    蒲魯士覺得那人問的話非常幼稚,他反問道:「你見過風嗎?」

    那個人愣住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沒見過。」

    蒲魯士說:「見不到風並不等於說風就不存在。你望不見神,你就能說沒有神嗎?世界上最可憐,最沒有指望的人不是那些缺衣少食的人,不是那些沒兒沒女的人,不是像你們這些要漂洋過海去美國做勞工的人,而是那些心裡沒有神的人。如果心裡沒有神,就是讓你當了大清的皇帝,仍然是一個可憐的人。因為人如果心裡沒有神,就沒法永生,沒有指望。那是多麼可憐的一件事。」

    那人本來是想給蒲魯士出難題的,沒想反討了個沒趣,便不敢再說了。蒲魯士卻興致未消,微微笑著,像一個誨人不倦的老師,等待別人繼續向他提問。在他看來,他不但要給中國人傳播耶穌的福音,還要給他們傳播西方的文化。蒲魯士沒想到大家都對上帝沒什麼興趣,坐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無聊,正好這時他的女兒凱西在叫他,就回到他坐的船艙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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