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文 / 楊金遠
事實上,十九世紀中後期的美國還是一個相當年輕的國家,甚至於連一條貫通美國東西部的鐵路都沒有。交通工具除了水上的輪船外,陸路交通就只有馬和馬車,那是非常要命的一件事,這等於說西部廣闊肥沃的土地就沒辦法讓更多的人前往開墾耕種,大大小小的金礦銀礦也就沒辦法開採。那時,美國政府還在打南北戰爭,但是,戰爭中的美國政府仍然意識到修建貫通東西的交通路線在政治和經濟上的意義。為了國家的統一和美國西部的開發,美國總統林肯在內戰的陰雲下簽署了鐵路法案,提出政府以發行國債的方式為築建一條橫穿美國東西部的鐵路提供資金。這個將全國聯結起來的橫貫新大陸的鐵路計劃,日後證明不僅改變了全美的經濟和交通狀況,甚至還決定了南北戰爭的結局和美利堅合眾國的統一。太平洋鐵路的建成,宣告了美國在經濟運行上開始連成一體,推動美國成為聯結太平洋和大西洋的經濟大國,也讓美國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合眾國。
築建鐵路的工程最後承包給了美國的中央太平洋公司和聯合太平洋公司。兩個公司前者負責鐵路西段的建設,後者負責東段的修築,兩段鐵路計劃在美國猶他州境內匯合。
1863年1月,兩家公司正式開始動工,聯合太平洋公司從內布拉斯加州的奧馬哈開始,公司僱用了一萬多名因逃避饑荒而移民美國的愛爾蘭人和墨西哥人,他們一個個身高體壯,工程進展得非常順利。而位於西段的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則由以利蘭·斯坦福為首的幾個企業主組成。由加尼福利亞州的薩克拉門托動工。由於地段環境險惡,一直招不到工人。他們所能夠利用的僅是加利福尼亞州的有限人力,而且他們還必須按照加利福尼亞一帶極為高昂的工資水平去雇工,每月付給白人築路工人的工資實際上是三十五美元,還不包括食宿。以白人勞工的工資而論,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必須比他的競爭對手多付高出兩倍的工資成本。這些年輕的企業家首先面臨兩大問題:既缺資本又缺勞力。他們必須先設法解決這兩大問題,才能夠著手處理沿途要遇到的最大問題,也就是如何通過天險內華達山區。關於第一個問題,美國國會為他們作了部分解決。辦法是以政府公債的形式給予貸款,以及按設計的築路權,沿鐵路兩側直接授予公地。這就使得借貸所必需的資金有了保證。
但是,第一個難題的解決,反而使第二個難題更加嚴重了。由於公債和授地是按鐵路鋪軌里程發放的,而國會法案沒有為鐵路的東西兩段規定會合地點,因此,建築這兩段鐵路的公司為了築路里程和各自的生存而投入了競賽,成敗的關鍵取決於築路工程的速度。當時美國正處於危急時期,工業尚不發達,在各種現代機械設備沒有問世以前,建築工程的速度無疑與僱用勞動力的規模大小有直接的關係。而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期,要在加利福尼亞州招募勞工是相當困難的。在這種情況下,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向中國尋求勞工,並把他們引入美國是不可避免的。他們給中國勞工承諾的月工資是二十五美元,但不提供膳宿。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招募的鐵路勞工,大多來自於中國的廣東和福建沿海地帶的窮苦農民,當時廣東和福建兩地農民的收入,實際上每年只有一點五兩不到的銀元。懸殊如此之大的收入,對中國勞工來說,當然富有誘惑力。曾祖父他們這些勞工是在上船後才知道,他們是要被運到美國西部去修那條七百多英里長的鐵路的。準確一點講,就是要去修築那條由中央太平洋公司負責的天路。此時已經是1864年的8月。
把那條鐵路說成天路,一點也不過分。美國西部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境都相當複雜惡劣,到處是沙漠和高山峻嶺。在我的曾祖父他們去美國之前,鐵路雖然已經動工兩年了,工程卻毫無進展。公司老闆最早起用的是當地的白人和印第安人,至此公司才發現原來僱用了一群飯桶加笨蛋。這時,有人向公司建議,為什麼不可以讓東方的黃種人來修建鐵路呢?人家都可以修築萬里長城!一句話讓公司老闆如夢初醒,急急忙忙向美國移民局申請在大清招收一萬名契約勞工。他們付給代理人裝備費和船費,並從每一個中國人那裡取回由「豬仔館」擔保的一張七十五元美金的期票。契約規定從新來的中國勞工開始在鐵路上勞動時算起,七個月內,分期扣還貸款。
我的曾祖父他們其實一點也不知道就要去的美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美國對於他們來說,還不如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雖然在高高的天上,但至少還可以看得見。美國就不一樣了,陌生而又遙遠。美國到底在哪裡呢?誰都沒有去過,聽說在海的那一邊,至於那個邊在哪裡,那個邊的頭又在哪裡,就誰也都說不清楚了。
去美國的「明輪船」是在幾天後帶著大清勞工們對那個未知世界的嚮往和迷惘緩緩地離開了廣州碼頭的。船費是由負責修鐵路的老闆給墊付的,也就是說,勞工們到美國打工後必須先交還給老闆這筆錢,在工資裡逐月扣回。坐在擁擠不堪密不透風的船艙裡,看到大清國的海岸線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我的曾祖父不禁跪在艙板上哭了。他想不出自己到底什麼時候還能夠重新回到這裡。曾祖父看著坐在身邊的李倉,李倉的臉上現出一種非常複雜的說不清的表情。我的曾祖父覺得李倉的臉上更像是被一層深深的憂傷和無奈籠罩著。隨後,兩人便一起憂傷著。
我的曾祖父並不知道,此時的李倉,正在回憶昨晚的情景。
天還沒暗,蘇文淑就早早地把飯煮好和李倉孩子一起吃了。然後她先把孩子打發去睡,看孩子入睡後,自己則寬衣解帶上床等著李倉。和李倉成親幾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的主動,她知道這個夜晚對她和丈夫來說,將意味著什麼。李倉上床了,蘇文淑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李倉想不到一個小腳女人力氣會那樣大,抱得那樣緊,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來了。蘇文淑說:「你不參加太平軍不行嗎?你偏要參加了,這下可好,遭官兵追得無處可逃了。如果說有一雙大腳我也就跟你一起走算了,可我恨透了自己這雙小腳,你走了我要怎麼辦?孩子要怎麼辦?你今天必須說個明白,你不能夠說走就這樣走了。」
李倉說:「我答應你去幾年就回來還不行嗎?我心裡明白自己並沒有做對不起大清的事,皇帝老爺他一定會明白我李倉的苦心,早晚會赦免我無罪的,那時我就可以回來了,我們就可以又在一起了。」
李倉嘴上那樣說,心裡也確實是那樣想的,他認為總有一天皇帝爺一定會寬恕他的。他在等待著那一天的早日到來。作為妻子蘇文淑嘴上雖然那樣說,心裡卻又是另外的想法,她的腦子卻要比丈夫清醒多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犯的是死罪,不可能有出頭的那一天,丈夫選擇去美國也是對的,總不可能呆在家裡等死吧,自己縱然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丈夫離開自己,但她又能夠怎樣?這下,她含著淚水對李倉說:「我知道去美國你也是沒辦法的事,但你必須答應我,不管是在美國,還是在哪裡,你都要把自己的身子照顧好,不能夠丟了我和孩子。否則的話,你別笑話我是小腳女人,那一天,就是爬,我也一樣帶著孩子爬到美國去找你,我說的全是真的,你倒是聽見了沒有?」
李倉嘿嘿笑著:「我都不知道美國在哪,你到哪裡找我去?」
蘇文淑擦著眼淚說:「我就是有辦法找到你,你信不信?」
李倉說:「要是我死了呢?」
這一說,傷心的蘇文淑又落下淚來,想了想說:「那我也要到美國把你的骨頭給背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