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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二十一章 (1) 文 / 劉誌慶

    你走出司令部,左手拿著瓷缸,右手拿毛巾,向村前的小河邊走去,腳下是青石板,兩邊是高大的斑駁的磚牆,古老的石基上沾滿了白色的壁硝,晨露中顯得非常濕潤,牆上的標語十分醒目,石灰水刷上的文字,雖經風吹雨打,終無消磨的跡象。晨霧已消,一切顯得是那樣的清純和寧靜,這寧靜給人一種靜謐,從中原混戰到寧都起義,從瑞金反圍剿到閩西三年游擊戰,從奮戰江當蕪地區到轉戰茅山,難得有這樣的寧靜,雖然在閩西寧、巖、連根據地,作戰時也有個數日的平靜,但終究不同於眼下的寧靜。

    你想起了閩西的那些歲月,一九三五年四月,在永定西溪赤寨會議後,你當選為閩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並被任命第一軍分區司令員,你與方方一道率部又回到巖、寧、連根據地進行艱苦的作戰。那時,進攻中央蘇區的敵東路縱隊第十四師李默庵部、第九師李玉堂部、第三師李延年部、第三十六師宋希濂部掉頭「清剿」你們,為了打破敵人的陰謀,你擬率部打回巖、寧、連漳邊去,千辛萬苦來到大羅坪、石城旗、扁嶺坑一帶。七月間,在「土匪阿哥」的配合下,你率部在雁北公路上打伏擊,消滅了敵第十師的一個通訊班,且得到了一份絕密文件,摸清了敵人的底細,爾後你與方方針對敵人的計劃,擺了一個空城計,一舉粉碎了敵人的進攻。

    敵人瘋狂地進行反撲,向大羅坪、石城旗、扁嶺坑一帶進攻,你與戰友們進入了一個極為艱苦的戰鬥時期。

    自一九三四年,中央紅軍長征後,你任福建軍區第三作戰分區副司令,兼參謀長,率領明光獨立營與方方一道和紅九團戰鬥在巖寧連根據地,對閩西的戰爭環境、戰爭條件極為熟悉,但這一次敵人的進攻如此嚴密、頻繁、瘋狂,是前所未有,始料不及。

    居住十分困難,在大羅坪,你與戰友們鑽石洞,但閩西山區少石洞,那些石洞,只能算是石壁的凹陷處。雖能避風雨,可惜雜草叢生,荊棘遍地,避不了蚊蟲,你們臉上、胳膊、腿上咬得青一塊、紫一塊,腫塊多,奇癢難熬,搭竹寮,敵人迫得緊,根本沒有時間,遠不像在銅缽山區時,從容地劈竹子,在毛竹竿上用半爿的毛竹片,上下相互錯開疊加,搭成一個精製的竹寮子,既避風雨,也可避蟲獸,成為一個安全的居所。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扳倒毛竹,利用竹筋把其紮住,人躺其上,算是上居所,躺在上面晃悠悠的,在艱苦的戰鬥中,倒有幾分愜意,還能很快進入夢鄉。

    不怕苦,不怕累,戰鬥在崇山峻嶺中,最怕的是缺乏糧食與鹽巴。

    穿行於山中,哪能帶上糧食,敵人封鎖嚴密,群眾也難以上山,就地解決吧,吃竹筍,煮的熟熟的,那水綠綠的,在冒著熱氣的鍋中翻滾,有鹽還好,沒鹽時難以下嚥,吃到後來,吃什麼都覺得是竹筍味,糞便也是一例的青色。有肉當然好,這閩西的山區野獸並不多,也不易捉,最容易得到的是蛇肉,時間一長,蛇也不見了。按常理,人們進山怕蛇咬,可在那個時期蛇早已藏匿躲避得無影無蹤。最要命的是缺鹽,沒有鹽,一兩天下來,渾身乏力,俗語雲,五味鹽為首,真不假也。

    在瑞金蘇區時也遇到過,當時連硝鹽也吃上了,硝鹽雖苦,但終究比無鹽要好,這無鹽的日子甭用說在深山中作戰了,就是空手走路都頭昏眼花,加之腹中少食,前胸貼著脊樑骨,戰鬥力可想而知了。

    偶有收穫時,欣喜不已,生火也得注意,你清楚地記得在大羅坪的一個農戶家裡發現了鹽巴、糧食,那時群眾冒著生命危險埋藏在家中,好讓戰士們尋覓到。白天鐵鍋架在三石灶上,生火時,必須蓋住煙,煙若大,敵易發現。戰士們也有辦法,用竹筒橫放,讓煙貼近地面,慢慢消散,晚生火不能亮光,須用布匹衣服遮住,黑暗中火光極易被敵發現,不允許絲毫疏忽。常常壘灶燒飯,有時飯剛燒好,還未從鍋中撈起竹筒,敵人來了,只得匆促轉移。

    緊張呀緊張,不過平靜的日子也不少見,那是戰鬥的間隙留下的空間。在鄒家山,一連幾天沒有敵情,你從一個極其簡易的用竹子搭成的竹寮子裡走了出來,時值盛夏,但密林深處極其清涼,猶如深秋的氣候。那天的陽光燦爛而又明媚,陽光從竹梢上灑落到滿地的竹葉上,形成了斑駁的花紋。腳踩在厚厚的竹葉上,覺得極其鬆軟,細看修篁萬桿,筆直挺立,那根部還裹擁著毛筍破土而出後所留的黑色的筍衣。山風習習呀,那彎曲的小道上,能感到風的涼爽,能聽到陣陣的風打竹梢聲。清涼清涼,寂靜寂靜,如進入太虛之中,知了聲聲,蝴蝶起舞,蜻蜓飛揚。山谷中偶有一空地,為一沼澤地,池水淺淺,水草橫生,山羊鬚、金狗頭、油桐、板茅、芋頭遍佈,還有幾棵小葉樟。那沼池中的水極其清冽,上面有澗水流下,澗水不大,淙淙流淌,嘩嘩作響,你佇立許久,覺得這兒的景太美了,加之風如此清涼,陽光如此明艷,你幾乎忘記了戰爭特有的環境。只是飢餓和手中的槍還在提醒著你,戰鬥隨時都會發生,美景並不意味著安寧。

    但你始終沒有忘記那個景致,雖然心中的弦繃得緊緊的,沒有忘記戰爭這個人類的陣痛之物,但你還是感受到平靜寧靜的快樂,心中充滿了那份依戀,那份獨到的依戀……

    現在塘馬村處於一種寧靜之中,雖然晨霧未消,一切處在濕濕的朦朧之中,猶如水墨畫一般,不及閩西的明亮與透明,你又產生了那種依戀,但你的心卻繃得緊緊的,在塘馬河邊的下木橋下,在村東那長長的台階上,你俯身洗臉時,見鰷魚在水面上亂躥,但你失卻了觀賞的興致。

    樂時鳴來了,你們一道將去戴巷,十一月七日於世界上所有的共產黨人而言,都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列寧在這一日親手締造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所以這一日也是全世界共產黨人共同慶祝的光輝日子。本來決定在塘馬舉行一個慶祝會,但你與廖海濤考慮到旅部在塘馬時間過長,舉行活動過多,在這個特殊的日子搞慶祝,目標會過大,便決定轉移至離黃金山不遠的戴巷。那兒地勢較高,雖然離敵人的據點近,但地形有依托,倘有敵情,也易轉移,計劃就這樣定下來了。

    「樂時鳴呀,吃點山芋吧。」你一見樂時鳴便叫起來,那聲音中充滿了摯愛與關切之情,「有焦巴的,好吃些。」你遞去一個煮得半焦的山芋,山芋這東西煮得半黃的地方特別好吃,如果完全放在水裡煮熟,爛爛的就不大好吃。

    樂時鳴剝開山芋皮,一道熱氣在他眼前散開,鏡片模糊了,他取下了眼鏡。

    「再來一碗大麥粥吧。」你指了指桌上的大麥粥,一九四一年是一個大荒年,有吃的就不錯了,哪還有什麼講究,你作為六師參謀長和普通士兵一樣整天吃山芋,喝大麥粥,吃醃菜和蘿蔔纓,偶爾能吃上一些魚肉。樂時鳴餓了,連喝了兩碗大麥粥,和你匆匆上馬了。

    你們四人走過上木橋,向觀陽村前行,你一路無言,看著蘇南的一草一木,你,一個身經百戰的戰士,多次擔任參謀長的軍人對地形地貌有著超常的敏感。年少時,在襄陽時,你就曾對著襄陽古老的城牆、城門、街巷作過無數次的假設,這兒可以佈兵,那兒可以設陣,到了閩西,憑著軍人的直覺和超常的記憶,能夠有效地利用地形或殲敵或避戰,山上有幾條道,山下有幾條溝,你都記得清清楚楚。

    一九三五年,你與朱森、方方等人率明光獨立營和紅九團部分戰士至龍巖江山銅缽,朱森一見銅缽美人峰,騎在馬上,揮著馬鞭,咧著嘴,笑開了眼,「這兒好,這兒好,部隊就駐紮在這兒。」

    你不解地看了看朱森,發現銅缽處在山底峽谷,峽谷狹長,並不開闊,且銅缽兩邊峽谷處在一些不算高大的小山丘上,小山丘還零落地布落著小住戶,那些黑色的瓦片,褐色的牆體,高挑的屋簷清晰可辨。

    「不行,這樣太危險,要住我們得住到附近山上的小村裡,倘有敵軍從谷底進攻,我們握有制高點,居高臨下,可以制約敵人,萬一不行還可退到山上。」

    「哈哈哈,」朱森仰天大笑,「老羅呀,你也太小心了,那些白軍早給我們打敗了,焉能再來進攻,不會的,你放心。」朱森騎在馬上得意洋洋地說,「我料定敵人不會來,所以可大膽地住在銅缽欣賞美景,你看,老羅。」朱森指了指美人峰,「老羅,你看,那山峰真像山民們說的像個裸著的躺著的女人,夕陽下,山峰真美呀,你看那鼻子,嘴唇,還有……」

    「你!」你用手指了指朱森,憤憤地離開,你沒有看清也不屑看清那山峰是不是美人,像不像美人。「這個節骨眼上,朱森你這個分區司令,竟把宿營視同兒戲,你究竟安的什麼心。」你回到江山村,不顧朱森的反對抽出部分人馬安營在銅缽鎮對面的小山上。果然,敵人半夜偷襲,且佔據了附近小山的制高點,夜間紅軍匆促應戰,幸虧你安排了一部分人馬在另一個小山頭,緊急營救,才不致部隊受到重創。

    這次事件,促使你對部隊行軍、宿營作戰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每到一處,你首先是察看地圖,並盡可能進行實地考察,對於那些你曾涉足的地方,有哪些山、河、溝、村莊,你都一一銘記在心,所以用兵時,你常常得心應手。一九三五年西溪赤寨會議後,你任第一軍分區司令,為應付敵人「清剿」,擬部隊打回巖、寧、連、漳邊去,不料剛到金豐大山,敵第三師的三個團已經到了永豐,準備進攻金豐大山雨頂坪我軍駐地,由於你十分注意周圍的地形,便和方方臨時改變計劃,從山腰森林中斜插過去,和敵人「調防」,巧妙地甩掉了敵人。快到永樂時,遇到十五倍於我的敵人,擋住了去路,你急中生智,取道永定大埔邊界,將敵人調到西面,然後從天子冪I後向下洋進發,沿途襲擊了幾個反動鄉公所,又穿回金豐大山,向巖永邊界進軍,安全到達巖東十八鄉,獨立八團游擊根據地。這些出色的行軍調度,自然和你胸中藏有千山萬水分不開,至於官陡門奇襲戰,你配合粟裕,利用地形實行夜間偷襲,無不掌握了充分的戰地資料。

    進入蘇南後,在平原展開游擊戰難度極大,蘇南山少,平原河汊湖泊多,要展開游擊戰爭非常困難,但你還是根據自己獨特的思考方式去充分發揮自己的軍事智慧。最典型的是博望之戰,得到情報後,你判斷敵人回洪蘭埠必經博望,博望的東北面有山,山下雖是平坦的地面,但有村莊、雜樹,可以隱蔽少量的部隊,對於二十幾個鬼子,這樣的地形是可以打伏擊戰的,結果博望一戰,消滅二十餘日寇,敵人的氣焰再也不敢像昔日那樣囂張了。

    《孫子兵法》中的地形篇,《戰爭論》中「交通線」、「地形」、「制高」等篇你是爛熟於心,往往每到一地觀察地形時,你都會沉浸在你腦海中構築的各種奇幻的戰鬥畫面中。

    你回望了一下,塘馬西邊的蠻岡山,西北的馬狼山,又前望北面的丫髻山下的丘陵高地。這些用兵的制高點都有十六旅軍隊的哨卡,是塘馬旅部的天然屏障,眼前的後巷高地和觀陽村南面的朱家祖墳地都是軍事上的要塞,地圖上你已做了紅色的標記。因為你深知,中日軍事力量完全不對等,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開展游擊戰爭,地形的重要是可想而知。蘇南尤甚,蘇南茅山根據地不及其他根據地,可以利用的地形太少,面積不大,加之在敵軍的心臟地帶,迴旋餘地太小,河網密佈,開展游擊戰爭甚難呀,所以有一點可以利用的地形都要銘記於心。

    你回望塘馬河蜿蜒而下,在塘馬村盤旋迴環,然後南下又西拐,又彎彎曲曲向南流向後周方向,離塘馬河一里許的新店村的村南有一片竹林,那竹林面積和閩西相比,可謂微不足道,但在平坦的蘇南這是一個少見的大竹林,雖然蘇南幾乎村村有竹園。你心中一動,腦海中偶一閃光,思維的火花倏地一閃,「那兒也可設置一隊人馬,若要是在塘馬地區作戰,那也是可利用的地形。」

    馬蹄聲聲,秋風陣陣,在木庫你與農救會的幹部聊了幾句,這一帶的群眾基礎非常好,在一支隊、江南指揮部戰鬥時期,溧陽黨組織在蘇皖區黨委的領導下,已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抗日的各種組織如雨後春筍般紛紛破土而出,這對於進一步發展蘇南抗日的局面是大有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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