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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二十章 (3) 文 / 劉誌慶

    「對,對,對,李明你記性真好,我是借用了那裡的一句話,你看……」他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用手對黃金山四周的地形比劃了一下,「這一帶地形起伏,村莊掩映,視野多開闊呀,我從軍以來,無論是荊楚大地,還是贛州紅都,還是在閩西地區都是在崇山峻嶺中作戰,低處只見森林,高處只見山峰,從沒見到如此開闊的地方。挺進江南,河汊縱橫,視線受限,心中總有一種阻隔,只有在丫髻山和此地才看到如此遼闊的原野,如果回復到古代,這兒真是用兵的好地方啊。」

    李明不置可否地又掃視了羅忠毅比劃的地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應該是吧,可惜戰爭已經進入了機械化時代。」

    「是呀,」羅忠毅抹了一下胸前的軍用呢制大衣,「戰爭的條件不一樣,所以我才說,如果在古代,這兒是兩兵作戰的好地方,不過,一看到具備戰爭要素的地形地貌,總還能激起人的某種激情來。李明,你讀的兵書該不少吧。」

    「讀過一些,不多,」李明面露謙遜之色,「以前在家中讀過一些經史子集,《孫子兵法》、《六韜》、《三略》等都讀過,但沒有用心讀,我真正的興趣還是文藝,不過從現在來看,倒是覺得那些書在抗戰中還真有用處。」

    「我和你不一樣,」羅忠毅似乎陷入深深的回憶中,目光又無目的地停留在虛空中,「小時候讀私塾,沒有好好讀些什麼,「四書」、「五經」那些東西我一點也不感興趣,倒是偷讀了許多兵書,比方說《武經七書》吧,我們襄樊是三國紛爭的軍事重鎮,又有許多名將謀士的傳說。此中以諸葛亮、關羽為甚,耳濡目染,襄樊人有尚武的習慣,哎……」他歎了一口氣,說,「我出生在襄陽縣襄城二郎廟街一戶城市貧民家裡,父親叫羅仲恭,在一個民間收稅單位一戶房當過差役,種過田,做過小生意,為人正直,可惜母親早逝,繼母凶悍,我小時候飽受虐待,讀書時,只有在兵書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樂趣,暫時忘卻世間的痛苦……」

    說著說著,羅忠毅眼圈紅了起來,臉上閃現著絲絲痛苦之色,「我想靠自己的智慧和雙手建造出幸福的天地來,所以毫不猶豫地投軍了,那是民國十六年的七月十四日,馮玉祥部第十四軍第十二師進駐襄陽,師長高樹勳開辦中山軍事政治學校,招募青年學生,我便成了這所軍校的一名新兵。那時候,我最感興趣的還是軍事理論課,其中就有德國的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那是一本很好的書,不過那些書在我們腦中還是一堆理論,真正和戰爭實踐結合起來是在寧都起義後,我在紅五軍團接受了黨的教育,尤其在民國三十二年,我進入了瑞金紅軍軍校學習,聽了毛澤東同志的課後,我的境界提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我才真正感到了軍事是一門藝術。」

    「對了,」羅忠毅把目光收回,好像想起什麼,「李明,你讀過《戰爭論》沒有?」

    「讀過,那是在軍部教導九隊時讀的,那本書確實很好。」

    「嗯,好在哪裡呢?」

    「談兵書,在中國,首推《孫子兵法》。《武經七書》裡的其他書也不錯,不過《孫子兵法》講的是原理,當然這些原理很重要了,但沒有掌握現代戰爭的具體實情,恐怕那些原理未必真正能用在實戰中。《戰爭論》中所提及的戰爭條件和我們眼下的戰爭較接近,另外他有很多具體戰爭要素的分析和案例,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如果把《孫子兵法》和《戰爭論》結合起來研究,我想對一個戰地指揮員來說,那會更好些。」

    「對對對,」羅忠毅連連點頭,「我覺得毛澤東的軍事著作就是《孫子兵法》和《戰爭論》以及他個人天賦融合而成的傑作。軍事這東西其實很奇妙,它是人創造的,同時又創造了人。克勞塞維茨說過,『暴烈性的要素使戰爭成為一種盲目的自然衝突,概括性和偶然性的活動,使戰爭成為一種自由的精神活動,作為政治工具的從屬性,使戰爭成為一種純粹的理智行為』。正因為戰爭充滿了許多不定的多變的因素,才使軍事成為一種理智的藝術出現了,《孫子兵法》、《戰爭論》、《論持久戰》這些兵書出現了,衛青、霍去病、愷撒、成吉思汗、拿破侖也浮出水面了,所以拋開戰爭與和平、侵略與反侵略、正義與非正義的因素看,戰爭確實有它非凡的一面。

    但有幾個問題始終困擾著我,當我沉浸在兵書中時,我覺得戰爭的勝負幾乎取決於將帥掌握軍事理論的水平,似乎一切都包含在兵書中,兵書可以解決一切。但是實際上並非如此,無論是趙括這樣的反例與霍去病、成吉思汗等人的正例,都沒有看出兵書的超常作用,這使我往往懷疑起理論的作用來。這也許是戰爭的特殊性決定了戰爭理論與實踐之間的矛盾,打仗許多時候是憑直覺經驗,我不知道別人是否在戰爭的危險時刻在套用兵書,搜索理論,就我個人而言好像在那一刻沒有考慮到理論,但要說一點兒理論都沒有,似乎也不是。自瑞金紅軍學校畢業後,我在閩西作戰時發現自己在考慮問題時,和過去明顯不一樣,儘管沒有感到在應用學過的理論,但感到看問題時感覺就有些不一樣。」羅忠毅語氣緩慢了下來,「所以我很想寫一部軍事書但又怕這書會誤導別人或根本沒有用,因此在和粟司令合作寫過一部軍事書外,就一直沒有動筆再寫過書,其實我的內心一直有那一股衝動,我想不等戰爭結束,就把我的那點經驗,那點思考寫下來……」

    「對,羅司令,你應該寫下來,你參加過國民黨新軍閥的戰爭,又參加過紅軍反圍剿、閩西三年的游擊戰爭。抗戰後,戰鬥在金陵城下、茅山之巔,你歷任司令員、參謀長,你應該把你的那些寶貴的軍事理論、軍事經驗寫下來,這對我新四軍指戰員的英勇抗戰會有很大的意義。」

    羅忠毅點了點頭,「意義談不上,我確實對戰爭尤其眼下的戰爭有自己的看法,比方說運動戰與游擊戰、我們十六旅的建軍原則和實踐計劃以及眼下的擴軍與整訓……我和廖司令有著明確的計劃。李明呀,今天有空閒,我倒很想聽聽你對眼下時局的看法,這對我寫書也好作戰也好,會有很大幫助。」

    「這……」李明遲疑了一下,他平昔對這方面就有過許多的思考,只是沒有機會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華,現在羅司令誠心討教,自己應該好好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我就隨便談談自己的看法。」李明剛開口,只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和羅忠毅回頭一看,只見警衛員小王氣喘吁吁地趕來忙不迭地行了一個軍禮:「報告首長,廖司令已從塘馬到了戴巷,他有事正在找你。」

    「噢,」羅忠毅還了一個軍禮,「好吧,李明,以後我們有空再談,我們回戴巷吧。」

    兩人隨警衛員匆匆地走下黃金山山巔……

    十一月七日,是蘇聯十月革命紀念日,十六旅宣教科與戰地服務團組織文藝演出。演出前,首長照例要講上一段話,羅忠毅簡單講了一下十月革命和抗戰的意義,廖海濤則講述了蘇聯抗擊法西斯德國和中國人民抗擊日寇的前景。七點整,文藝演出正式開始,許彧青和芮軍自然是忙出忙進。史毅、陸容、潘吟秋、徐若冰、洪濤、夏希平等人紛紛亮相,或吟詩,或唱歌,或舞蹈,最後演出蘇聯名劇《文件》,由洪濤擔任女主角。

    洪濤一亮相,引來一陣掌聲,洪濤歌唱得好,人也長得漂亮。

    她的眼睛有點像歐羅巴人,所以略加修飾,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引起了幹部戰士的陣陣議論,在明亮的汽燈燈光照射下,她從容不迫地展示起自己的藝術天賦來。

    樂時鳴站在後面觀看著舞台演出,他忙裡忙外,乘隙觀看一些片段。

    劇演到一半,突然,門外匆匆忙忙走進一個通訊員,急問羅、廖司令何在。

    樂時鳴一看通訊員神色凝重,氣喘吁吁,知道有急事,忙領其去前排見羅、廖首長,只見通訊員行禮後,急忙掏出了一個文件袋交給羅忠毅,羅忠毅看了一下信封,神色冷峻,點點頭和廖海濤耳語幾句後,兩人隨即離開會場。

    幾分鐘後,羅、廖返回戴巷祠堂,《文件》的演出正進入高潮,戰士們的情緒很高漲,雖值深秋,祠堂內卻熱氣騰騰,溫暖四溢,洪濤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了戰士們的陣陣掌聲。樂時鳴看著演出,整個身心和劇情融合在一起,完全忘了自己身處的世界,他正在細細品嚐著劇情發展的意蘊、主人公的性格發展的歷程時,猛覺肩膀被寬大的手掌輕拍了一下,未等他回頭,耳邊傳來了羅忠毅那熟悉的聲音:「樂科長,有情況,立即停演,馬上集合。」

    一看羅忠毅那冷峻的神色,樂時鳴正想問為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他一看表,正值晚上九點整。

    他馬上來到舞台邊和芮軍耳語幾句,芮軍即刻上了舞台,通知演員停演,台下馬上響起了一陣詫異聲。芮軍高聲宣佈:「接羅司令緊急命令,立即停演,就地集合,馬上出發。」

    台下的戰士們一聽情況有變,個個靜聲屏氣,立即起身走出祠堂,那些準備演出的戰地服務團的演員和宣教科的工作人員,也即刻從舞台的台前台後奔湧而出。

    部隊迅速集合,即刻從戴巷出發向西搜索前進。

    隊伍穿過黃金山腳下,越過巷上,下行至澗北裡、大家莊、陸笪,向溧水白馬橋方向轉移。

    樂時鳴緊隨羅忠毅前進,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突然轉移,而且在深秋晚上的十點鐘,這於他而言是極為少見的。出了戴巷祠堂後,他才知道從敵據點傳來情報,敵軍出動,準備偷襲十六旅旅部和在塘馬、黃金山一帶整訓的四十八團戰士,旅部將士和蘇皖區黨委機關全體人員就地立即轉移至溧水白馬橋地區。

    不是月黑風高的夜晚,也不是銜馬疾進的戰鬥情景,月色溶溶,一片明輝,夜景甚美,似乎和硝湮沒有姻緣,不過這農曆九月十九的時令,空氣中透著陣陣寒意,從溫熱的祠堂一下子轉換到清涼的世界裡,心裡面還是泛著陣陣寒意。

    月光灑落在戴巷村邊、黃金山下高低不平的丘陵上,清幽清幽,明輝明輝,戴著眼鏡的樂時鳴慶幸這皎潔的月光使他在夜間行走沒有什麼大礙。他背著行李忽快忽慢地前進著,黃色的山坡,抖動的樹枝,沾著露水的衰草,稻稈樁林立的水田,薄霧籠罩的水塘,隱約一線的隊形,抖動的身軀,頻繁替換的步姿,旋轉著疊加著展現在眼前。

    靜,特別的靜,部隊不能盲目前進,必須搜索前進,速度很慢,偶爾快速前行,人們繃緊的心始終不能鬆弛下來,有時前面的一陣響動,不管是風聲、人聲都會使繃緊的心猛地震動起來,好在什麼異常的情況都沒遇到,雖然有幾次他們幾乎掏出手榴彈,隨時準備投入火熱的戰鬥中去。

    樂時鳴感到有些疲倦,雖然在軍中轉移是常有的事,但今天的腳步從沒有感到如此沉重。

    明月很好,夜景很美,樂時鳴抬頭看了看明月,覺得有些詫異。昔日很喜歡走夜路,尤其是月明星稀的晚上,白天行走的路總覺得漫長,而在晚上,尤其是有月光的晚上,那漫長的路似乎縮短了許多,一會兒就可以到達目的地,況且月下的景色素淡朦朧,你可以吟出許多的詩句來,並結合眼前景:那涼涼的風,閃動的光,跳躍晃動的樹的婆娑影子,真的,你會感到心頭會掠過絲絲的愜意,可不知為何今日全沒有了這些韻味。

    澗北、大家莊、上莊、陸笪裡、劉莊、姜下店、陶村,這些樹木掩映、溝壑縱橫的村莊在眼下一展開,樂時鳴感到即親切又陌生,一切是那樣的寂靜,除了風聲、樹梢相擊聲、行軍的步伐聲和偶爾傳來的犬吠聲外,什麼也沒有。

    樂時鳴只覺得眼皮沉重,頭腦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直到翻下一道山岡後,他的腦袋才完全清醒過來,但眼前的一切比先前要昏暗得多了,隱約看到戰士的後背,其他什麼也看不見。

    黑暗,黎明前的黑暗,轉瞬間,遠山近村的輪廓愈來愈分明了,傳令兵也傳來了馬上可以休息的命令,一個熟悉的地名從傳令員的口中傳遞而出「白馬橋到了」。

    眾人的心一下子鬆弛起來,東邊,晨光初現,能聽到雄雞的啼鳴聲,幾乎同時人們開始相互注視起來,話語也悄悄從嘴邊滑出,久憋於胸中的那股鬱悶也隨之宣洩而出。

    不知誰叫了一聲:「你看,俄羅斯女郎。」所有的眼光射向一個目標時,那個目標也發出了清脆的嬉笑聲:「不要說我了,你呢?你們呢?你們不也是一群蘇聯戰士嗎?還有你們呢?」那個目標移動著,「你們還是你們自己嗎?」

    眾人相互看著,又看了自己的衣飾,猛地發出了一陣笑聲,那笑聲在曠野中漫溢開來,向四周擴散擴散。

    樂時鳴朝笑聲走來,原來是一群服務團的戰士在哄笑著,由於轉移急促,眾演員未及卸妝,軍情緊急,路途中眾人早已忘了剛才那一幕,完全沉浸於臨戰的緊張的氣氛中,加之天黑,誰也沒有看清別人、明曉自己的著裝。但晨光驅散盡黑暗,在洪濤清脆的回應中,人們發現對方未及卸下的濃妝,猛地憶起昨晚的演出,當思維再回復到眼下的現實時,不由得哄笑起來。

    羅忠毅走上一土丘向西北遙望,神色依然是那樣冷峻,臉上卻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疑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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