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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二十章 (2) 文 / 劉誌慶

    李明看山與一般人有些區別,作為新四軍的將士,在戰爭年代自然只從戰場地理去看待那些山丘溝壑,但他除此外,還深深留戀於從那些小山上延伸出來的美麗動人的故事。他有時想,趕走日寇後好好地收集一些地方資料,品味一下這些山上聚集的由人類想像所編織的神韻。

    「李明,我們下馬徒步上山吧。」羅忠毅跳下馬來,把馬牽到幾棵刺蝟樹前,拴在一棵樹幹較為粗大的樹上。李明跟著跳下馬,把馬拴在緊挨著的另一棵刺蝟樹上,兩馬打著響鼻,望著主人,昂著頭叫了幾聲,表示了幾分依戀。李明笑著拍了一下馬頭,「別叫,我們一會兒就下來了。」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山道向黃金山山頂攀去,這黃金山山頂有一小廟,小廟的南面有一山道直通南面山麓,山麓的底部分佈著二十幾間民房和一條算不上街道的小街,小街上只有幾間鋪面和一個小小的茶室、一個小小的客棧。黃金山地處溧陽北部,丘陵密佈,人煙稀少,樹木深深,溧陽北部的村民要到金壇城辦事,大都要取道黃金山南麓的村莊。時有路人經過,便有了茶室、客棧和店舖,也便利了四周的山民,不過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黃金山一帶遂成了散兵游勇和土匪的巢穴,村民們幹完農活,大都縮在家裡,所以村落裡極其荒寂,炊煙也顯得極其稀少淡薄。日本兵出來掃蕩時,也常常用槍炮向四周進行一番火力偵察,確證無人時才取道而過。所以黃金山名稱雖雅,卻與冰冷的現實並不吻合,直到一支隊挺進江南,尤其江南指揮部成立後,面貌才有了改變。慣匪熊老ど被趕走,國民黨的散兵游勇改編的改編,逃走的逃走,日本兵在橫上崗施放毒氣彈,由於風向突變,毒死了許多自己的士兵,也懶得從金壇城出來。黃金山猶如蛻了皮的蟲兒,煥發出了新春。仍然是那些山,仍然是那些樹,仍然是那個村莊,仍然是那座廟,他們都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活動起四肢百骸來。

    就在黃金山建起共產黨組織不久,皖南事變爆發,二支隊被迫東移太滆,後十六旅揮師西進,在此山與頑軍激戰三次,終於在兩溧紮住了根,黃金山的陽光又明艷起來了。

    那山道直通山頂,山路上鋪著青石台階,憑那石板的凹痕便可知此山有著不同一般的經歷,山上那蒼老的廟便是見證,兩旁古老的松樹也是有力的佐證,但戎馬倥傯之際,兩人並沒有過多地去想硝煙以外的事。

    羅忠毅平昔少言,許多人對他有一種敬畏感,但和李明一起,話語就特別多,李明對這位身軀高大的首長非常尊敬,在他的面前也非常隨和,沒有常人的那份拘謹,他們兩人幾乎無所不談。

    李明第一次見到羅忠毅是在溧陽水西村江南指揮部,羅忠毅時任江南指揮部參謀長,他那高大的身影給李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在講授軍事理論和軍事常識時,羅忠毅淵博的軍事知識和出眾的奇妙構思使李明佩服不已,當然羅在閩西三年游擊戰爭的經歷也深深地吸引著李明。李明清楚地記得羅忠毅講過閩西三年游擊戰爭的那些話,「閩西山區的冬季一樣是寒冷的,靠打土豪收集一些衣裳,當然是便衣,什麼樣的都有,只要能避寒就行,一穿就是三年;食,靠老財家的糧倉,也從基本群眾手裡弄到一些,但很難搞到,部隊經常斷炊。

    做飯有一套訣竅,在山上燒飯用竹筒,大米和水灌進去,燜著燒,還很香呢!白天用明火不能冒白煙,夜裡要燜燒,不能冒火光。竹筍野菇是好菜,蛇肉也是美味,就是鹽來得不易;住,在竹林裡野營,扳倒幾桿竹,用竹筋扎棚,用竹葉蓋頂,這就是住所……行,打仗轉移,幾乎每天都得換地方,雖然三年沒有離開一個地區,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大路不走走小路,最好連小路也不走,順溪流,蹚著水走,就不會留下被敵人察覺的足跡。」這段話引起了李明許多遐想,李明恨不得飛到閩西去體驗一下紅軍的艱苦生活。羅忠毅的另一點也使李明佩服不已,那就是他熟悉各種武器的維修拆卸和使用,這源於他在襄樊時上過國民黨高樹勳部辦的軍事學校和一九三三年在瑞金紅軍學校的學習。

    漸漸他們接觸多了,羅忠毅九歲啟蒙私塾,十四歲插班到縣立模範高等小學讀三年級,後分別上了國民黨和共產黨辦的軍校,有一些文化底蘊。四年後,李便在羅的直接領導下從事工作,羅對李十分信任,參加黃橋戰鬥後,他被留在蘇南任二支隊司令,羅直接把準備渡江北上的李明留下。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只見一岔道拐向西北,那岔道全用卵石鋪成,圓潤光亮,縫隙中冒著枯萎的芭根草。兩旁只是黃黃的茂密的茅草,寒風一吹,左右搖曳,瑟瑟作響,不遠處有幾棵松樹,松針末梢略顯枯黃,樹幹的樹皮粗糙非常,樹皮猶似魚鱗,黃黑夾雜。有幾棵樹幹攔腰折斷,斷裂處一片枯黑,那是炮火留下的痕跡。

    「那是什麼地方?」羅忠毅雖然多次來過黃金山,反頑時也於陣地前做過動員,但他不可能有閒情去關注這不起眼的小道。

    「也許是金牛洞,」李明答道,「我聽管理科的同志講,山邊的西部有一金牛洞。」

    「金牛洞?」羅忠毅嗯了一聲,眼中流露出一絲探詢之色,「去看看吧。」

    兩人沿小道而行,只見不遠處茅草叢中一太湖石悄然而立,上面刻著仨字,由於年代久遠,風吹雨打,字跡凹痕已不甚明顯。李明上前一看叫道:「金牛洞,果然是金牛洞。」

    沿石碑十米許,一巖壁下,一洞赫然,但洞口極小。洞壁上滴著晶瑩的水珠,水珠跌落到洞口的石面上,嗒嗒有聲,洞中漆黑一團,看不分明。

    「為何叫金牛洞?」羅忠毅看看洞口,又看看刻有「金牛洞」仨字的太湖石。

    李明若有所思地說:「聽當地老人講,古時候,有一農夫於此山下的小澗西磨豆腐,不知為何泡好的黃豆會莫名其妙地少掉許多,老漢十分納悶,這荒山野外,誰把這泡好的黃豆吃掉呢?他觀察了幾日,發現每到後半夜,有一狀似水牛的動物躥入豆腐房中偷吃黃豆。於是在一個晚上,老漢潛入豆腐房,乘那怪物偷吃黃豆時,猛地上前抓住牛尾巴。怪物一驚,驚叫而出,農夫抓住牛尾不放,待出門外,只見怪物為一發光之牛,遍身金黃。老漢一驚,牛拉著老漢狂奔起來,老漢緊抓牛尾不放,牛又是放屁又是拉屎,衝到山西北的小山壁前一頭扎進山石中。老漢無奈只好鬆手,怪物入洞,只留一個小小的洞口,老漢的手上只留下一把牛毛。老漢驚訝之餘,一臉惆悵遺憾之色,待返回村時,只見手上的牛毛全變成金色的金絲,而路途中留下的牛屎牛糞全變成黃燦燦的金塊,喜得老漢幾乎暈倒。此事一傳揚,人們紛紛到金牛洞前燒香磕頭,那山取名黃金山,原先牛拉下屎塊的地方架有一橋,取名為『稀屎橋』,後地方紳士覺得此名不好,遂改為『西石橋』,就是山下通向小洞西的『西石橋』。」

    「噢,還有這樣的事。」羅忠毅笑了,「五月份我站在『西石橋』上佈置戰鬥,還不知腳下的石橋有如此神奇的故事,李明呀,待抗戰勝利後,你要好好地把這些故事整理出來。」

    「好啊,」李明笑著,「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塘馬村就有許多美麗的傳說,上大墳、下大墳、西秧田、火星塘、虛竹觀……民間文化很豐富呀。」

    「是呀,我們襄樊城的西南面就有臥龍岡、水鏡莊等地名,那是和三國的諸葛亮、司馬徽有關,有著各種各樣美麗的傳說。我上私塾時曾和叔叔去過那兒,那兒的景色真美呀,那一片竹林真是賞心悅目呀。徘徊於山林,沉浸在美妙的傳說中真愜意……可是……」羅忠毅的腳步在被炮火炸斷的松樹前停下,他用寬大的手掌摸了摸那燒焦了的樹皮,「現在山河破碎,倭寇猖獗,哪有心去留意這些景致。」說著說著眼中射出陣陣的憂鬱之光。

    李明也歎了一口氣,「生活是美好的,世界是美麗的,但要享受美好的東西不得不以血換血啊。」看到燒焦了的松樹,李明的心情格外沉重起來。他知道這棵樹是被國民黨的炮火擊中後折斷燒焦的,現在外敵入侵,國民黨卻不顧民族大義,手足相殘。皖南事變後,又想在溧陽北部消滅十六旅,怎不感到痛心呢?

    二人又回到通向黃金山山頂的山間大道上,沒幾步,山路陡峭起來,兩人的步履漸漸沉重起來。

    「李明,現在十六旅的環境遠不如江南指揮部的環境了,日寇在東路清鄉,他們在路北隨時可向路南進攻,現在他們的據點離我們這兒只有五六公里,而在溧陽南面的國民黨四十師、六十三師虎視眈眈,不甘心失敗,也會隨時偷襲我們,如果南北夾擊,事情就不好辦了,好在我們已渡過難關,換來了短暫的平靜。旅部移居塘馬後,重點在於部隊整訓、提高部隊的軍政素質,只有軍事力量強大了,形勢再嚴峻也不可怕。」

    「對,應該整訓,整訓的成績有目共睹,部隊戰鬥力提高了,事情就好辦了。」

    「四十八團不久將從錫南到達塘馬,敵人在那兒清鄉了,回來也好,從戰略上講,我們東路少了一個點,但能把部隊的戰鬥力提高一下,於現在相對平靜的環境來說,也值得。」羅忠毅腳掌一蹬,躍上了黃金山山頂,李明也順勢登上了山巔。

    幾個戰士迎了上來,趕緊行禮,羅、李二人還禮後,在山巔踱起步來。

    這山頂並不大,兩畝地大小,中有一廟,早已破損,戰火的紛亂早已使廟中的主人逃遁他鄉,善男信女們也失去了往日有規律的朝拜之心,從香火的意味上講,確實,有幾分落寞。但從新四軍哨兵那挺拔的身軀、專注的眼神來看,明顯地感到一種蓬勃的生機和新生的力量在四周漫溢,這和破廟的陳舊與腐敗的氣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羅、李二人站在山巔,環視起四周來。

    羅忠毅瞇著眼,雙眼盡攝黃金山四周的地形地貌來。

    西北瓦屋山似一條長龍橫亙在大地上,山色灰黃,失去了春日的青翠,寒風中龐大的軀體似欲騰空而起,丫髻山雙峰並峙,白雲繚繞,山形柔和,山峰赫然,山體上溝壑紛披,溝壑的脈線直撲塘馬。西面大家莊,澗北裡,上莊俯伏在丫髻山下,北高南低,景物呈梯形分佈,那樹梢屋簷依稀可辨,寒風乍起,樹葉飛揚,似有殺氣湧現。南面的塘馬依舊是那樣的平靜,河水亮晶晶,在村北盤旋,河水似乎特別留戀這個村莊,在村東環繞,然後緩緩而下,流向後周河。北面的後陳村時有狗吠聲傳來,西面是高高的台地,台地下是北高南低的丘陵。戴巷村似一黑色小點鑲在黃色的土坡上。

    秋風吹來,掠起了羅忠毅額前的黑髮,他瞇縫著眼,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那沉著深思的神色,似乎完全脫離眼下的世界,又似乎與蘇南這藍色的天、灰灰的地、清冽的空氣融合在一起。他那深沉的目光不再掃視黃金山下的地形地貌,而是投入於某一固定的區域,作著細細的探視。一會兒,一句話從他嘴中緩緩地發出:「好一片遼闊的戰場。」那話語雖緩,卻極具穿透力,在秋風中傳遞著,李明聽得清清楚楚。

    李明一見羅忠毅出現這種神態,便知他深深地沉入他心理所構築的世界裡,這只有對某個領域有著超凡的判斷力的人才會表現出的神情,無論是人的思維,還是幻想從生的心靈世界都處在一種超出常態的境況中。此時主人公是不大願意接受外部世界的事物,所以他一直跟隨著羅忠毅觀看著黃金山四周的地形,並沒有發出絲毫語音,待羅忠毅發出「好一個遼闊的戰場」時,他才走近羅忠毅跟前,輕聲問道:「羅司令,你……」

    李明這輕輕的一聲呼喚,把羅忠毅拉回到眼下的現實中。羅忠毅把目光收回,臉上的神情豐富起來,他轉過身,朝著在艷陽下鏡片折射著光亮的李明叫道:「李明,你知道我剛才說什麼嗎?」

    「好一個遼闊的戰場。」

    「對,」羅忠毅微笑著點點頭,「你知道這句話的由來嗎?」

    「嗯,」李明沉思了一下,「如果我沒猜錯,那該是《三國演義》中的一句話,諸葛亮六出祁山與司馬懿對壘時,雙方射住陣角,後面有那麼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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