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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十四章 文 / 劉誌慶

    廖海濤從東面的打穀場回來,腦海還浮現著緊急集合比賽的畫面,那些躍動的畫面在腦海裡迴盪著,撞擊著他的心扉,他的血液嘩嘩奔湧著,顯示著少有的高亢。

    不過進入塘馬村中,他便感到一種少有的寂靜,許多人都去觀摩比賽表演去了,村中顯示著少有的寂靜,夕陽下麻雀在瓦壟上跳躍,紅色的霞光染紅了它們的羽毛,它們有時縮著頭啼叫著,時不時地把頭伸入翅膀中。青石板蜿蜒穿行於牆面斑駁的灰房中,竹林發出瑟瑟之聲,板茅傳來嘩嘩之音,風聲顯得格外清寂,廖覺得有一種空明的感覺。

    他剛轉過鄉賢堂,一陣清脆的歌聲從政治部的住地劉正興家的門前傳來,那是清脆的女聲,「蒔秧要唱蒔秧歌,兩手彎彎蒔六顆,六顆頭上結白米,桑樹頭上結綾羅;蒔秧要唱蒔秧歌,兩腿彎彎泥裡拖,背朝日頭面朝水,手拿仙草蒔落棵……」

    廖海濤收住了腳,這是典型的吳地歌曲,在戎馬倥傯的戰鬥中,廖還時時感受到吳文化的韻味,自一九三八年進入溧陽後,廖便聽到糯味甚濃的吳方言,進入長滆、太滆地區,更是感受到了吳方言的那種獨特韻味。他也不知不覺地學了些吳地方言,主要是為了進行抗日宣傳,但也不能排除吳方言的魅力對這位抗日名將的吸引。在宜興閘口、和橋一帶,他學的吳地方言幾乎有一種純正的味道,至於那柔軟的吳歌,還有那飛揚的評彈,更令他傾慕,這自然而然地把吳地語言和客家方言聯繫起來,便由此而想到自己的家鄉,這不,塘馬村中又響起了清麗的吳地方言。

    就在那女聲激揚飛唱時,還伴隨著一些稚嫩的童音在高聲吟叫著,「月亮爸爸,照到南山,南山小姐,坐在船上。」廖海濤一聽,便知是房東的兒子伙根在高聲吟叫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只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坐在石凳上輕啟唇兒,還在忘情地吟唱著,十歲的伙根則還在連連不斷地高吟著吳地兒歌,「紅朵朵花朝南開,朝南姑娘送茶來,不喝你的茶,不吃你的飯,順手打彎二三家,三個妹妹坐一車……」

    「好!」廖海濤禁不住叫了起來,這一叫把兩個小孩嚇了一跳,歌聲、吟叫聲戛然而止。

    那稍大些的女孩站起來面露怯意,那稍小些的小孩見是廖海濤走來,絲毫沒有陌生之感,逕直奔了過來。

    廖撫摩著小孩的頭,親切地問道:「伙根,你們在幹些什麼?」

    那位被稱作伙根的小孩,擦著鼻涕,朝那女孩說道:「我和愛珍姐姐唱山歌。」

    「山歌?嗯,好聽。」廖海濤微笑著問道:「從哪兒學來的,大人教的?」

    「嗯,我會唱很多。」伙根拉著廖海濤的手,「廖司令,我會唱很多很多山歌。」

    「好呀,那你再唱幾首吧!」

    伙根膽子挺大,在廖的面前唱起山歌來,「正月初一吃圓子,二月裡放鳶子,三月清明買青糰子,四月裡看蠶寶寶上山做繭子,五月端午吃粽子,六月裡搖扇子……」

    廖海濤和警衛員邊聽邊叫好,這伙根口齒伶俐,反應敏捷,說著一口流利純正的溧陽話,把吳語的韻味完全傳達出來。這溧陽話雖屬吳語,但遠比蘇、錫一帶的吳語硬朗,所以男人說起來並沒有那種過於柔軟的感覺。

    廖海濤不由得又摸起了他的頭,他非常喜歡這位房東的小孩,除了聰明外,他還知道這位小小年紀的伙根還做了一次小英雄,那是一九三八年一支隊初入江南,在竹簀橋會議後,一支隊的部分戰士曾在後周、竹簀一帶活動,並在塘馬建立一個簡單的聯絡站,由開茶館的楊小妹負責。一次由金壇商會轉來一份情報,日軍已達黃金山下,準備進攻在竹簀駐紮的新四軍。情況十分危急,情報十分重要,剛好那天村上的百姓全都下田幹活,而楊氏又是個小腳,無法迅速地把情報送到邵笪裡的一個聯絡點。剛好一群小孩在祠堂門口玩耍,楊氏靈機一動,急把伙根招來,他知道這小孩膽大心細,不比其他的小孩,且伙根在這些小孩中歲數最大。時間不等人,她把伙根找來,簡單交代幾句,要他把一個小包交給邵笪裡的蔣先勇,伙根從楊氏凝重的眼神中悟出了什麼,便爽快地答應,迅速上路了。

    塘馬離邵笪雖然不遠,但路途中要經過一片荒灘,上面滿是叢生的板茅,只有一條狹隘的小路,風一吹,板茅葉相激,嘩嘩聲一片,綠浪滾滾,茅花滿天,所以甭說是小孩,就是大人不是大白天也不敢走那條路。

    這伙根毫不猶豫地上路了,進入板茅叢時,他有幾分膽怯,他撥開茅葉,在板茅交叉似隧道般的小路上前行,突然聽到前面嘩嘩聲一片,那聲響沒有節奏,格外響亮,不是由風激起。待前行一看,原來不知何時,有一頭大水牛躥到板茅叢中的小路上,正在板茅稈上磨蹭著,驅趕蒼蠅。

    鄉間的公水牛幹活厲害,也特別凶狠,小孩見了自然害怕,伙根一見扭頭想跑,但楊氏臨行前一再關照此事關係重大,無論如何要送到蔣先勇爺爺的手上。所以伙根一想到此,便收住了腳,他想從別的地方繞道走,但別的地方沒路,他試著用小棍子趕走公牛,但公牛昂著頭,揚著角,不為所動,急得伙根一身汗,怎麼辦?公牛不走,怎麼辦?只有活生生地從板茅中另行扒開一條路,但板茅叢中的板茅十分密集,板茅葉十分鋒利,弄不好,要劃傷身子。伙根一咬牙,眼一閉,硬是扒開一條口子,繞過公牛,穿到小路上。腳上已被板茅葉劃破,鮮血直淌。當他把沾了血的小布袋交給蔣先勇爺爺時,蔣先勇拆開袋,看完信,一把摟住了他:「孩子,你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支隊戰士得到情報,迅速轉移,敵人撲了個空。

    這個故事流傳了好久,廖海濤住在劉正興家,自然熟知其中的詳情,所以他經常在工作戰鬥之餘和這個小孩聊聊,並不時地向他灌輸一些抗日的道理。一九四一年蘇南是個大荒年,春季小麥嚴重歉收,許多農戶家裡揭不開鍋,劉正興雖有田產,但日子也好不到那裡,夏日經常吃些大麥糊湯,伙根肚子經常咕咕叫,廖海濤總是叫警衛員把自己的那份飯菜勻一份給伙根……「多聰明的小孩!」廖海濤面對眾人常常誇獎著小孩。

    …………

    在緊張的整訓比賽的間隙,哎,稻浪滾滾、稻香四溢的日子裡,在古老的磚牆下、光溜溜的谷場上聽到這古老韻味的山歌,廖的心境一下子由充滿火藥味的戰爭中切換到充滿民俗情調的鄉間生活上,他眼前又浮現起上杭雙髻山、大嶺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那竹海、那山路、那屋脊兩頭上翹的建築在眼前翻滾,那充滿高亢之音的閩西山歌又在身邊響起:「阿哥唱歌妹來和,我個山歌還更多,朝晨起來唱到夜,還剩十萬八千籮」,「北風一起我就愁,夜脯冇被蓋石頭,旁人問我哪般蓋?攬上攬下汗淋頭」,「日頭咁大曬死人,曬得阿哥汗淋淋,撩起衫尾擦郎汗,熱在手上涼在心」。

    廖腦中的閩西山歌在盤旋,伙根的吳歌在屋前迴盪:「九月裡打梧桐子,十月朝就剝橘子,十一月踢毽子,十二月年底搓圓子。」

    伙根的山歌一結束,引來一片叫喊聲,原來政治部的一些幹部陸陸續續回來了,還有幾個服務團的女戰士路過此地聽到唱歌,便駐足聆聽起來,這一來,伙根有點不好意思了。

    「同志們,這歌好聽不好聽?」廖海濤問道。

    「好聽!」眾人齊說道。

    廖海濤並沒有像往昔開聯歡會時說再來一個,而是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同志們,這些歌是好聽,吳儂軟語,連罵人的話都有一定的樂感,而且吳歌的內容很耐人尋味,這倒使我想起閩西的客家民歌,但是大家想到沒有,現在還不是高唱這些民歌的時候,我們應該多唱的是那些抗日的歌曲,讓抗日之音傳播到蘇南的千家萬戶。」

    他又撫摸著伙根的頭,又看了看那位被伙根稱做愛珍姐姐的女子:「你們會不會唱抗日歌曲?」

    「會一些。」愛珍答道。

    「會哪些?」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伙根不等愛珍回答,便搶過了話頭:「但我唱不全。」

    「好,我們可以教給你們,同志們,我們在部隊中教唱抗戰歌曲,在成年的群眾中教唱歌曲,其實,我們更應該在兒童中教唱這些鼓舞人心的歌曲,兒童喜歡學,喜歡唱,易於傳播,以後我們要加大這方面的力度,來吧,伙根,愛珍,我們今天教你唱《大刀進行曲》。」

    「好,我再去叫幾個人來,劉榮林他們會唱,可以教我。」愛珍臉上顯出一股興奮之情,她那美麗而又寬大的嘴充滿了欣喜之情。

    …………

    劉正興家門口,聚集了許多小孩,劉伙根、劉愛珍、劉榮林、劉榮錫、程寶珍、劉達寶都聚集在一起,他們稚嫩的臉上佈滿了笑容,蓬鬆雜亂的頭髮上沾滿灰塵,赤裸的雙腳沾滿泥巴,有的鼻涕高懸,在鼻孔間一升一降。黃黃的牙齒綻露,童稚的樂音隨著廖海濤的指揮飄蕩著、隨著眾幹部齊齊合唱有節奏地在門前迴旋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廖海濤雙手揮舞,眾孩子童聲齊鳴,戰士們引吭高歌,「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後面有全國的老百姓,咱們中國軍隊勇敢前進,看準那敵人,把他消滅,把他消滅!」廖海濤手猛地向前一揮,眾小孩齊聲吶喊:「衝啊!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廖海濤用手猛地做了一個下劈的姿勢,眾幹部、戰士與小孩齊聲叫道:「殺!」

    這一聲喊,聲震於天,久久地在空中迴盪,直使樹葉墜落,鳥雀紛飛。

    廖海濤感到十分欣慰,這教唱抗日歌曲竟如此容易,他又想起這塘馬村的小孩經常演一些古老的遊戲,如「官兵抓強盜」、「搶龍頭」。尤其是那搶龍頭,特別富有情味,七八個小孩成一排,後面的摟住前面的腰,成一長龍,最前面的為龍頭,兩手平舉,掩護著他身後的那一串龍尾,他面對著一個欲搶龍尾的人,那搶奪之人須左右追搶,前面之人則步步阻擋,稍有不慎,龍尾轉移不及,則被抓住,被抓住之人則演搶奪者的角色,在搶奪之前有一精彩對白。

    「龍頭龍頭多少高?」

    「三尺六寸高!」

    「再高高!」

    「沒得高。」

    「再低低!」

    「沒得低。」

    「天上一碗水。」

    「地上一碗米。」

    「不搶你的龍頭就搶你的小雞。」

    …………

    這遊戲耐人尋味,除了趣味性極強外,還需團結合作,步調一致,「官兵捉強盜」也同樣如此。廖海濤暗想,如果把這些遊戲和抗日的鬥爭結合一起那該多好,昔日在閩西紅軍就組織過兒童團,兒童團的作用非常大,抗戰四年,轉戰江南,戎馬倥傯,難得有機會組織兒童抗日,現在乘這風平浪靜之際,讓服務團的同志來組織塘馬一帶的兒童訓練工作,再推而廣之,這會大大加強抗日的力量。

    他急把芮軍找來,提出自己的想法,芮軍完全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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