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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御花園遙祭 (3) 文 / 尤鳳偉

    剛剛開春,許多野菜還沒長出來,只有星星點點的苦菜子、薺菜、野韭菜之類。在沼澤地裡轉悠半天也採不到多少,回去洗了下鍋,一人就是一碗野菜湯。當時覺得肚中有物,可轉身撒泡尿又覺得空落落的了。後來陳濤突然想起曾在沼澤地外面某處發現有一小片榆樹,他興奮起來,我和老龔也興奮起來。榆樹無論是皮還是葉都可食用,而且具有一種特殊的口味,百食不厭的。我們就立刻行動,朝陳濤指引的方向穿越沼澤地。還不到雨季,沼澤地裡沒有積水,但有些黏滑,這是冬季裡的積雪融化所致。我們揀草地和乾燥地行走,還免不了滑跤。老龔是我們三人中體質最差的一個,行走更艱難,不多會兒便摔成個泥猴。陳濤取笑說看老龔返祖已返到猴子年代了。老龔不吭不睬。他本質上是個沉悶的人,不多言語,但有時喜歡賣弄自己的廣博知識。陳濤說他沒言論被打成右派不多,不多是不過分的意思。

    我還是從陳濤那裡知道老龔被打成右派的過節。系裡召開整風會議請大家鳴放,他不發言,主持會議的人再三啟發敦促,告訴他只有給領導提意見才是真正擁護黨,他伸手摸摸脖子(這是他為難時的習慣動作),終也未開口。弄得主持人很尷尬。後來開始揪右派了,那位主持人沒忘記那天的情景,他分析說龔和禮不發言摸脖梗兒是暗喻「不能說,說了共產黨要殺頭」。這般的「惡毒」可謂是無聲勝有聲了。於是罪加一等打成極右。後來我一直想「禍從口出」這句警世格言並不全面,起碼對龔教授不適合。我、老龔和陳濤終於走出了沼澤地,也終於找到了陳濤記憶中的那片榆樹林。可我們來遲了,樹皮樹葉都被人剝光采光,打眼望去,日光下通體白亮的樹林怪模怪樣很嚇人,冷丁有種置身冥境的感覺。我們搜尋捷足先登的「殺手」,眼光不約而同投向前面不遠處的一座小村。這時候的小村也像被人殺死了,無聲無息臥在地面上。陳濤告訴我們那是小關村。希望落空,我們只有返回沼澤地。

    這時已近中午,日光直射在潮濕的草地上,半空中飄散著一層薄薄霧氣,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腥臭味兒,直頂腦門。我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可又吐不出來。失望加飢餓使我們無精打采往回返。「蛇!」走在前面的陳濤突然驚呼一聲,嚇得我和老龔趕緊止步。順著陳濤的眼光我看見一條兩尺多長的灰蛇橫著從我們前面滑行,它似乎沒察覺我們,從從容容在草皮上滑,一點聲音也沒有。是兩頭蛇。老龔說。我嚇了一跳,再看就果然發現是條兩頭蛇,看了心裡不由發怵。打死它!陳濤大聲吆,並開始從地上尋找可以擊蛇的硬物,可光禿禿的地面除了草什麼也沒有。陳濤急得團團轉。打死它!我也吆,這是為自己壯膽,我從小怕蛇,見了蛇便逃得遠遠的。我聽說過兩頭蛇的厲害:誰看見它就注定要遭殃。還聽說過孫叔敖殺死兩頭蛇的故事:兒時的孫叔敖和小夥伴們上山割草看見了一條兩頭蛇,別的孩子都嚇跑了,他沒跑,用鐮刀將蛇砍死了。回到家他把這事對母親講了,問母親他以後是不是要遭厄運。

    母親問他為什麼要把蛇殺死,他說殺了它就不會有人再看見它了,也就不會再有人遭殃了。他母親說孩子你不會有事的,你的心腸這麼好,老天爺會保佑你的。後來孫叔敖官至楚國宰相。我不知道當時我想殺死這條兩頭蛇的願望是不是與陳濤嘴裡念叨著「別讓它跑了,抓了吃肉」有關。老龔將陳濤喊住,告誡他冬眠過後的蛇毒性大也好鬥,不可造次。陳濤猶豫了一下止步了,但神情仍有一絲不捨。我問陳濤是否吃過蛇?他搖搖頭。我說沒吃過何苦要動這個念頭呢?他不滿地斜了我一眼,說聽你這話好像你一天三頓吃得飽飽的了。儘管我對生物學沒有研究,但我知道生物間的相互捕殺不是因為吃過吃出了滋味兒,而是為了各自的活命。說著他轉向老龔,說:老龔你是個半路出家的生物學家,你同意我的觀點麼?老龔沒吭聲。他又問:龔和禮你吃過蛇嗎?老龔說:蛇不屬於人的食物鏈,我餓死也不會吃蛇的。陳濤不屑地向老龔望望,然後大步朝前走,走出幾步又戛然止步,轉身向老龔大聲問道:龔和禮,你說蛇會毒死自己嗎?也許這問題太突然,太古怪,也許老龔壓根兒沒聽清,老龔沒回答。陳濤又抬高嗓門:我問你,蛇會不會毒死自己?老龔似乎怔了一下,但沒做回答。

    我們在等待,心裡裝著希望,這希望就是幾天後從場部領回下月的口糧。這樣的等待可真是度日如年啊。為了將消耗減到最低限度,我們調整了勞動時間。所謂調整說穿了是減少勞動時間,我們每天只干兩個多鐘點的活,而且幹活時間從上午十點左右開始,這也是陳濤應付檢查的一種小狡猾,因為管教每次來大抵是十點以後到達。這樣就保證不論管教哪天來都會發現我們在努力勞動改造,不鬆懈。如果干到天晌時分還不見管教騎自行車的身影在沼澤地盡頭出現,就說明今天平安無事了。我們就立刻收工,轉而到沼澤地裡挖野菜以解決肚子問題。下午或睡覺或看書。我和陳濤躺在窩棚裡,老龔則坐在外面空地上。後來發現老龔竟然脫了衣、褲,身子光光的,只剩一條褲衩。開初我們以為他是圖涼快,沒理會他這有些不雅的舉動,可又見他被日光曬得渾身淌汗仍不挪窩,我們就覺出有些不對勁兒了。

    我們勸他移到樹陰下面,他不動,他說他光身子不是圖風涼。我們問圖啥。他說不好說。我們又問為啥不說。他說我說了你們也不會相信的。聽出有點蹊蹺,我們就鼓勵他說下去,我們說我們相信。他這才說道我這是從日光裡攝取營養。我們說相信,事實是聽了他的說法不僅不相信,倒十分詫異,頭一次聽說曬太陽能曬出營養來。見我們不以為然的神色,他說這是確實的。植物的生長靠葉片進行光合作用,人的皮膚也具有植物葉片的功能,只是這功能過於微弱,人們難以印證罷了。但在人缺乏食物時,是可以把自己當成一棵植物從日光攝取一些營養的。因為我和陳濤對生物學是門外漢,且老龔又分析得挺「深奧」,一時我們難以反駁。只是問他這是書本上說的還是自己的研究成果,他說也算不上研究,只是對書本知識的舉一反三。我們無話可說,可心裡還是覺得老龔癡迷於生物學有點走火入魔了。

    晚上,飢腸轆轆使我們睡不著覺。只有一盞油燈看書也成問題,就只能躺在鋪上閒聊。話題海闊天空沒定規。我看過一些描寫勞改犯人的書,似乎犯人在一起只有兩個話題:吃和女人。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會餐。我不是說沒有這種情況,人缺少什麼便想什麼。但更多的情況下我們都是盡量迴避。餓中說吃會更餓,性飢渴中談女人會更飢渴,何必自尋煩惱?我們也很少談自己的事情,因為說這些也無益。「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原因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經常這麼戲謔自己。幽默是有一些的,可其中包含著不盡的辛酸苦澀。說起來犯人和犯人的關係真有些特殊,有些古怪,大家本來沒有任何社會關係,然而卻在一起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即使一個和睦家庭成員間也會有短暫的分離,而犯人們每天分分秒秒都廝守在一起。甚至都不能瞞著別人放一個屁。什麼叫完全失去自由?把你定為犯人又把你和犯人關在一起就是。這時你的實際情況就像牲口和另一些牲口拴在同一個畜欄裡。只是人和牲畜畢竟還有些不同,牲畜永遠以沉默相對,它們始終遵循那句偉大的處世真理:沉默是金。

    而人卻不然,是他們歸納了真理自己卻不願遵循(要是遵循的話全國會減少多少右派啊),大概這也正是人的本性所在。囚禁使人的生活變得十分單調枯燥,惟一的排解方式便是談話,犯人間的鬥嘴咒罵實際就是排解的方式之一。我沒見過啞巴犯人,所以不知道將一群啞巴關在一起會是怎樣一種情景。我們曾因為說話而招致災禍,而現在又為活下去不得不繼續說話。人可是要多賤有多賤的。也沒有多少正經話說,說的大部分是廢話、昏話、一錢不值的話。我老龔陳濤在飢餓的夜晚說的就是這一類狗屁話(你相信不相信我們確實談論過狗屁是臭味還是臊味的問題,但最後未統一認識)。話題從一個跳到另一個,完全沒有根由,沒有過渡。像滿天飄著雪花,抓到哪片是哪片。這晚的話題似乎是從全國各地人的特點開始的,因為勞改農場的犯人幾乎來自全國每一個省份,他們的表現無形中便被認為具有地域性特徵。比如一個湖北籍的犯人愛向管教打小報告,大家就說湖北人品性低劣;再比如一個安徽籍的犯人喜歡佔小便宜,有偷盜獄友東西的行為,大家就認為安徽人有賊性,需提防。陳濤先說到河北人,說河北人很虛偽,也好炫耀。

    論據是他原來所在的那座農場有個姓齊的河北籍犯人,大家見他經常有香煙吸,很羨慕,都想跟他套近乎好吸他的香煙,可這河北籍犯人每回吸煙都和別的犯人保持一種距離。開始大家想這小子是怕別人向他要煙抽才躲得遠遠的,但後來就戳穿了他的鬼把戲。原來他每次點煙並不真把煙點著,裝樣子吸兩口後又偷偷裝進煙盒裡。這樣一盒煙他能吸好幾個月。說到這陳濤把脖子向老龔一歪說:老龔你們河北人是不是都這麼愛面子?老龔說別問我,我不是河北人,我是天津人。陳濤說天津不在河北的地盤上?老龔說講地盤北京也在河北的地盤上。陳濤說我聽說天津人每家門口都掛有一塊豬皮,一家老小吃完了飯都用豬皮擦嘴,出門讓人以為家境富裕頓頓吃大油水。老龔說想用一塊豬皮髒天津人,沒門。就算天津人有點愛虛榮,但虛榮心本身有進取性,不像你們陝西人,惰性十足,把種子撒進地裡就不管了整天曬太陽抓虱子。還有你們陝西人缺乏責任感,自私。陳濤打斷說你有什麼根據?老龔說當然有根據,你們陝西人我是指陝西男人,一遇上災年,就丟下老婆孩子走人,什麼時候年景好了什麼時候回來。陳濤說你老龔根本不瞭解陝西,那叫走西口,是我們千百年的傳統。

    老龔說我不管什麼傳統不傳統,只講實際,無論是走西口還是走東口,說到底是只顧自己活不管別人死。陳濤有些急,說老周你們山東人遇到災年不是也下關東麼?我說我們那兒的人下關東都帶老婆孩子。陳濤噎住了,半天不吭聲。我又開頭說起別的。我說頭一年到東北,怕冬天受不了,要是有件皮襖就行了。老龔說以前北京有很多舊貨行,羊皮襖只需十幾塊錢就買得。陳濤說要買就不能買舊貨。我說咋?陳濤說舊貨商都是些只知賺錢不知別的的二百五。老龔說舊貨商又怎麼得罪了你?他也是河北人?陳濤說你們沒聽說舊貨商娶小妾的故事?我說沒聽過。陳濤說這個故事在我們那兒傳得很廣,人人都知道。說有個姓楊的舊貨商瞞著家裡的黃臉婆在外面娶了個年輕小妾,楊老頭總是以到外面進貨為由離家住在小妾那裡。後來這事讓黃臉婆知道了,這天她找到那小妾住的地方,叫開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那小妾一頓揍,將小妾打跑了。這時天已經黑了,黃臉婆想了想,就脫光了身子上床睡了。沒過多會兒楊老頭來了,進門也顧不上點燈,三下五除二脫了衣裳鑽進被窩,什麼也不說抱著床上的女人呼冬呼冬幹了起來。

    幹完後黃臉婆起身點上燈,張眼看著自己的男人,楊老頭一看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老婆,先是一怔,接著就爬起來呼冬呼冬給老婆磕頭求饒。他老婆不屑地哼了一聲,說:你還算什麼舊貨商,連新貨舊貨都分不清。我和老龔都笑。陳濤說老龔你結過婚,你說新貨舊貨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老龔說你個毛孩子別和老頭沒大沒小的。陳濤說這算啥的,開開心嘛!再說論官銜我比你們大,我不擺官架子和你們平起平坐算高抬你們了。老龔你說呀,新貨舊貨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老龔被逼不過,歎口氣說:三年多沒照老婆的面了,還談什麼新貨舊貨呢,依我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學問,術業有專攻嘛。比方那個舊貨商,如果說他對貨品的鑒別是專業水平,那麼他對女人的鑒別只能算是業餘水平。人無完人,他老婆沒理由嘲笑他。陳濤又問:老龔你算過來人,你說對女人真的有很專業的男人嗎?老龔說你看過《金瓶梅》嗎?陳濤說那是禁書哪看得到。老龔又問:你看過《水滸傳》嗎?陳濤說看過。老龔說《金瓶梅》和《水滸傳》裡都有這個人物。陳濤問:哪一個?老龔說西門慶。陳濤問:你是說西門慶很專業嗎?老龔說西門慶每回去找女人,手裡都提著個工具箱,就像進作坊似的,你說這還不算專業?我和陳濤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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