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御花園遙祭 (2) 文 / 尤鳳偉
管教幹部找談話準沒好事。可陳濤是管教幹部嗎?他有什麼資格找我談話。還霸道地把另一個人趕到黑乎乎的野地裡去。我說這樣吧老陳,咱倆到外面去,老龔用燈光……不行,陳濤斬釘截鐵地說,我也要用燈光,做記錄。這時老龔沒說什麼就走出我們住的窩棚。陳濤佔領了龔教授原來的位置,並摸出本子和筆擺在面前,板著面孔,一副審人的架勢。我心裡很反感,也感到屈辱,自從當了勞改犯不僅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個人前途,也失去了做人的起碼尊嚴,在任何人面前都得卑躬屈膝,將自己裝扮成搖尾乞憐的狗。而今天這個狗日的同類也狗仗人勢耍「官」威。我不言聲,等著他信口雌黃。他說老周你也別太緊張,咱這是按常規行事,是場部的指示,我在這裡負責,須掌握這裡每一個人的思想狀況,你剛來,有些情況我得知道,不然領導來一問三不知,也不好交待。不過你放心,我決不會在領導面前說你的壞話。雖然你是山東人我是陝北人,但咱都是犯人,犯人的心是相通的。他這番話叫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還沒言聲。他這時扭開鋼筆帽,筆尖對著紙頁,說:我問什麼,你要如實回答。我說好。姓名?周文祥。
出生年月?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民族?漢。
籍貫?山東福山縣萬瓦鄉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中農。
捕前所在單位?K大中文系。
學歷?大學三年。
家庭成員?父周峻青,母周彭氏,大哥周文起,二哥周文來,大姐周文娟,弟弟周文吉,妹妹周文彩。主要社會關係?大叔周峻山,小叔周峻傑,大姑周峻英,大姨焦彭氏,小姨彭玉敏,舅舅彭玉泉。個人簡歷?三五年出生於原籍周家店,四五年隨父去煙台上學,五四年高中畢業考入K大。婚姻狀況?未婚。
說說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原因?我咬起嘴唇,不知該怎樣回答。陳濤見我閉口不言,以一種被冒犯的不滿眼光盯著我。但我清楚自己不是迴避問題,都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有什麼迴避的必要呢?我只是覺得一言難盡。被打成右派的人,情況是不盡相同的,有的一句話就能說清根由,有的則複雜,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楚的。我的情況即屬於後一種。所以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陳濤等了一會兒,見我仍不開口,就很嚴肅地做我的思想工作,說思想改造可不是一句空話,要有實際行動,這就是……我說老陳咱都改造好幾年了,這個還能不懂?可,我的問題……陳濤問:你是言論問題嗎?我搖搖頭。陳濤又問:那是什麼問題?我明白不說是不行的,但又沒心情說詳細,便簡單扼要的向這位「御花園」的犯人頭報告起我被戴帽判刑的緣由過程。我說到K大的鳴放,說到我貼的第一張大字報,說到《大地》期刊與綠葉文學社,也談到K大外文系黨總支以不正當手段從馮俐舅舅家騙取了《大地》稿件。這就有了後來的所謂《大地》反革命小集團。敘說這些的時候我的心情很沉重,好像不是在向頭兒報告,而是自己對自己進行往事的回憶與梳理。
陳濤聽後頓了一下問我的女友後來怎樣,我說她也被打成了右派,判了勞教。由於態度強硬,後來又被判了刑。陳濤問:她現在在哪裡呢?我說在黃河邊上的一座勞改農場。陳濤問:怎麼會在那裡呢?我說這個說起來話又長了,老陳你對馮俐的案子也需要瞭解嗎?聽我這麼說,陳濤便不再問下去了。最後告誡我今後要好好改造,爭取早日摘帽解教。說到這兒大概他才想起自己的犯人身份,情緒突然低落下來問:老周,剛才你說的那個情況是真的嗎?我問我說的哪個情況?他說就是毛主席不同意為右派摘帽解教。
我想到剛才我說這事時他那副沮喪樣子,便故意加重語氣說:是真的,而且已被事實證明了的。果然他的臉又變得像剛才那麼難看。我說沒事了我去把龔教授叫回來吧。狗屁教授!陳濤使勁將手裡的記錄本合死,眼盯著我說:所有的事情都是讓龔和禮這樣的抗拒改造分子搞糟的,本來中央不想把我們關這麼久,可有些人就是不識趣,自以為有點學問有個教授學者頭銜就可以不買共產黨的賬,就可以擺清高拒改造,須知胳膊扭不過大腿的。這不到底是將中央惹惱了麼,真是一泡鼠屎壞了一鍋湯啊!陳濤說得痛心疾首。末了轉向我,教訓道:毛主席說過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右派中間也有左中右,我們要做右中之左,切不可做右中之右,你可要站對自己的位置啊。
無論如何「御花園」都是個自由寬鬆的天地。雖說陳濤以官自居假充積極,很討厭,可他畢竟不屬於品行惡劣的那類人。他表面咋咋唬唬,實則有口無心。緣於他性情上的疏懶,體現在對「御花園」的管理也較懈怠。由於一個犯人的逃跑,勞力減少,這裡的春播比大場拖後了些。我來趕上個末尾,干了三四天就結束了。之後便是打井。「御花園」本來有一口井,就在我們住的窩棚後面,水量可以滿足我們三個人的吃用,但也僅此而已,場部讓我們另打一眼是為了用於灌溉。說到打井,我倒是可以在這裡施展一番才華的,經過在清水塘整一個冬季的實踐,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已成為這方面的行家裡手。陳濤和老龔是不行的。看我一副很內行的樣子,他們便把打井的「領導權」交給了我,我也就不客氣,帶領他們幹了起來。打井是一樁很累的活,幸好這裡的土質較鬆軟,進度很快,勞動也相對輕鬆,與在清水塘打井以及在大場修渠相比我們逍遙得多。陳濤教導右派中間也有左中右,但對於我們三人而言,無論這右中之左右中之中及右中之右怎樣劃分,「讀書人」的角色卻是一致的。我們讀書的「臭」味相投,勞動之餘,我們每人都手捧一本書在讀。
陳濤讀的是社科類,主要是馬恩列斯毛著作及古典章回小說;我讀的是國內與國外文學方面的書。當然,除了讀書我還有其他的事情做,一是繼續寫「大事記」(這一部分寫得較詳細,已接近通常的日記了),再就是修改清水塘的紀實小說《回家》,另外我又開始構思一篇東西,以吳啟都一家人的命運為線索,再進行一些必要的虛構,爭取能寫出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小說。我想無論如何不能白白荒度這個大好時機,對一個勞改犯人來說,這真是一個難得的空間啊!陳濤和老龔只是一味地讀書,身為物理學教授讀的卻是生物學方面的書,且多是國外原版。
如施萊登的《植物學概論》,達爾文的《物種原始》,海克爾的《生命的奇跡》及中國人朱洗的《生物的進化》等。我和陳濤都覺得奇怪,不知他從哪裡弄到的這些書。問他為何對生物學感興趣,他回答說不是興趣,是學以致用。這更讓人不解。繼續追問何意。他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地說:物理學是作用於社會發展的科學,以我的年齡和我對國家前景的分析判斷,我的專業恐怕在有生之年已無用武之地了。沒用處了。而生物學與物理學是大大不同的,生物學是關係到人類生存的學科,說白了就是活命的學問。在以後的歲月裡我們中國人面對的最重大課題是怎樣活下去,記住吧小伙子,是怎樣活下去……
不久便證實:「怎樣活下去」這個命題離我們並不遙遠,而是近在咫尺。在四月的最後幾天,「御花園」斷炊了。我們興致勃勃的讀書活動只能終止,在我們這裡,書中沒有黃金屋沒有顏如玉更沒有千擔粟。
說到斷炊須交代一下背景材料。古語曰:民以食為天。對於我們犯人,食不僅為天,而且為九重天。事實上每一個犯人從判刑那天起,便面對著怎樣活下去的嚴峻現實。但具體狀況還是取決於全國整個經濟形勢的,比如五八年我剛進清水塘農場時犯人每月定量不低於三十斤,還有可觀的蔬菜和副食,雖不能吃個肚兒圓也差不多了;之後來了災年,定量一次一次往下減,在我轉場之前每人每天只有不到半斤糧食。我們常說存在決定意識,這不錯,但不全面,存在還決定著人的形態,在大飢餓的煎熬中,犯人的身體迅速向著兩極分化,要麼奇瘦,瘦得只剩一張皮貼在骨架上;要麼奇胖(水腫),那胖法就像勞改農場一天有八頓飯吃。勞改農場成了瘦子和「胖子」的天下,看不見體態適中的人。幸運的是瘦子,看上去沒活頭了卻像牆頭上的枯草搖搖晃晃總倒不下。胖子就不濟,看模樣富富態態的,可瞞不過閻王爺的眼,死人先死胖子。
想想勞改農場大批死人的日子,現在頭皮還發麻,那時犯人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埋葬餓死的犯人,這是一個犯人能為另一個犯人提供的惟一幫助。興湖農場情況與清水塘大致差不多,到了「御花園」情況也沒多少不同,不同的是自己起伙,每月從場部把應得的那份口糧領來,怎麼吃自己安排,問題也正出在這裡。這又要說到負責人陳濤,他掌管每頓飯的下糧,每回都是對他意志的嚴峻考驗。不僅是他,連我和龔教授也一齊用眼光鼓勵他從糧袋多抓出一把,餓得快死的人是顧前不顧後的,「今日吃了明日的糧,該死該活鳥朝上」,這樣到了月底就見出了缺口。「御花園」月底斷頓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即管教幹部每月幾次檢查工作,來就要管飯。對這一點場部有規定:依照管教幹部在這裡吃飯的頓數進行補償,但補償的與他們吃到肚裡的卻不成比例。總之,不管怎麼說我們是完了,傻眼了,在領到下月口糧之前我們只能紮起脖梗兒來。
我們鼓勵陳濤去場部提早領回下個月的口糧,陳濤連連搖頭。他說以前曾有過「寅吃卯糧」的企圖,不僅沒成功,反被場部狠狠訓了一通。龔教授說:沒成功是因為你沒力爭,在我們面前你本事一萬,在管教面前就軟成一攤泥水。反正你是這兒的負責人,餓死人你得負責。陳濤哼了一聲,說:這兒餓死人我負責,那麼興湖餓死人誰負責?全國餓死人誰負責?要是有人站起來負責,我也負責。龔教授說誰說沒人負責?中央早就指出有人要負全面責任。陳濤問誰?龔教授說赫魯曉夫。陳濤張眼看看龔教授又看看我,笑了,說沒想到你個老龔肚里長牙,竟敢譏諷黨中央毛主席。現在看來儘管反右中你沒言論,但打成右派是不多的。我來之後便發現陳濤和老龔心存芥蒂,經常唇槍舌劍地鬥嘴,我不參與,但有自己的是非判斷。而眼下正面臨生死存亡的問題,不是吵嘴的時候。我說我們先說說怎麼辦吧,餓上幾天怕連去場部背糧食的力氣都沒有了。陳濤仍不放過老龔:老龔說了,讀生物學書是為了致用,現在就到了致用的時候了,那麼老龔,你說你從書中找到活下去的辦法了嗎?老龔並不生氣,平靜地說:有哇。陳濤問啥辦法呢?老龔說吃草。吃草?!我和陳濤面面相覷,又一齊把目光轉向老龔。
老龔一絲也不顯調侃的神情,滿臉肅穆地凝望著前面的綠色沼澤地。是的。他說,眼下能歸我們所用的只有沼澤地裡的青草,不是開玩笑,也不是說瞎話,誰要想活下去,就得學會吃草。陳濤說淨胡扯。老龔說這是現實也是歷史,從現實說只能面對這種現狀,沒有別的辦法;從歷史說人本來就是吃草的動物,是後來進化成食肉動物,現在人得按原路返回去才成。這叫返祖。懂嗎這叫返祖。聽聽,老龔餓傻了,說昏話了。陳濤對我說。吃草是老龔的邪說,沒人會當真,更沒人會去實踐,但草的嫡親——野菜卻一向是窮人度荒保命的寶物。無論在清水塘還是在興湖農場,犯人們其實不是靠那一丁點糧食,而是靠野菜及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活命。那時「吃」字是中國字典上最大的一個漢字,在吃的問題上連日理萬機的偉大領袖都有十分具體的指示:閒時吃稀,忙時吃乾。到後來不僅忙時不能吃干連稀的也吃不上時,就另闢蹊徑:瓜菜代。再後來瓜菜代又成了民間的稀世珍寶就提倡吃代食品。
我記得在清水塘勞改農場曾放映過一部介紹將茅草根製成代食品的科教片,畫面是一群婦女推石碾粉碎焙乾的茅草根,婦女們個個喜笑顏開(到現在我還不清楚拍片子的人是用什麼高招讓這些面黃肌瘦的娘們兒綻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只要看見那些肩膀上扛機子的人便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影片畫外音對茅草根代食品的營養是這樣分析的:茅草根的營養價值相當於韭菜,韭菜的營養價值相當於菠菜,菠菜的營養價值又相當於糧食,這幾個相當於就將茅草根與糧食等同起來。既然山上的茅草根海海的營養又那麼豐富,那還愁什麼呢?這部科教片留給我的印象極其深刻,在以後的幾十年裡只要遇到與吃有關的事情我總會想到這部科教片。當時我們想到了野菜便立刻行動起來,三人一頭扎進沼澤地裡,從草棵間搜尋可以吃的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