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御花園遙祭 (4) 文 / 尤鳳偉
過會兒陳濤說:老龔,你為什麼不讓你婆姨來探望呢?叫她來吧,她一聽說「御花園」這地名肯定喜歡,一准來。老龔說算了。陳濤說咋算了?老龔說你不是知道我已經離婚了嗎?還提這幹啥?陳濤說離婚也是假離婚,這個誰還不明白嗎?叫她來吧,這回我給你想個辦法:給你婆姨寫封信,叫她不通過場部,直接到沼澤地東面的小關村,那村裡我有熟人,你去小關村和她團聚,我給你批假,在這兒我有這個權力,只要別和你婆姨一塊跑了就行。老龔說往哪兒跑?我說這個辦法可以,老龔你明天就給嫂子寫信。老龔不吭聲,過了會兒說:算了吧,何苦招惹是非。我說這事我和老陳不說誰知道?老龔說辦法是行,可現在來不是時候,她來了我拿啥給她吃呢?我和陳濤都不吭聲了,因為這確是一個實際問題,總不能千里迢迢讓她自己背乾糧來。這話題就斷了。過會兒陳濤問老龔:老龔我問你句話你必須如實說。老龔說問啥?陳濤說鳴放時叫你發言你摸脖梗兒究竟是不是「說了共產黨要殺頭的」意思?老龔說深更半夜你問這幹啥?陳濤說我只是好奇。老龔說你自己都進來三年了還好奇個啥哩。
陳濤說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心裡清楚,可別人的問題……老龔打斷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你清楚自己是冤屈的而不相信別人是冤屈的。是不是這個意思?陳濤說對,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因為不這麼認為許多問題不好解釋,邏輯上講不通。我問怎麼講不通?陳濤說:如果右派中的全部或者大部分是冤枉的,那麼只能是當局有意製造冤獄,有意陷害他的子民,那麼這究竟是為了什麼?沒有道理也不合邏輯,所以我始終不相信別人和我一樣是錯案。老龔在黑暗中哼了聲:所以你就是當領導的材料。陳濤說別嫉妒,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老龔說你今晚是一定要弄清我是不是用手臂反黨的問題了。那我就如實告訴你,我沒那個意思。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共產黨沒公開處決一個右派嘛。如果當時他們將我的動作分析為:不能說,說了共產黨要關你禁閉的。這樣還有點譜。事實上當時我也沒有這個先見之明,要有的話我連脖梗兒也不會摸的。我說快別說這些事了,事到如今還說這些有什麼勁呢?陳濤說:說說有什麼要緊的呢,身子都掉進井裡去了還差個耳朵了?說說心裡痛快些嘛。
老周你的問題……我趕緊說老陳我的問題那天不都向你說過了嗎?就那些了。陳濤說:我、你、老龔咱三個比較起來,你……我打斷他說,說這些事情老陳你心裡痛快嗎?我心裡可不痛快,換個話題吧。陳濤說:行,既然你們都迴避現實,那就說點現實之外的,古代的,外國的,或者民間傳說,鬼神故事都行。我說陳濤你先說。陳濤停了片刻說幹啥都是領導帶頭?那我就先說。說的是我們村老輩子的一樁事,有個外號叫「鼓王」的人。這外號來自他打得一手好鼓,陝北腰鼓是遠近聞名的。這鼓王敲打得那鼓也是遠近聞名的。這就像老龔說的那術業有專攻,那鼓王敲鼓就是術業有專攻。這鼓王不僅鼓敲得好,為人也很仗義,村裡人有了三災八難都去找他借貸,他也是有求必應。借出去的錢糧,還就還了,不還也不討要。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一年鼓王得了絕症,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知道這一死撇下的婆姨娃子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他很憂慮,怎麼也不肯咽最後的一口氣。後來他吩咐婆姨,讓她命人豎著挖掘他的墓穴,把他直立埋葬,還要給他陪葬一面鼓。
見老婆點頭應允,他就立即閉眼嚥氣了。生時婆姨對他是百依百順,死了也一切都照他說的去做,不打折扣。就如此這般地把男人埋葬了。也平平靜靜的,沒有什麼出奇過節。過了一年,我們那一帶大旱,莊稼顆粒不收,就出現了饑荒。忽然在一天夜裡,村裡的一個人家聽到門外有鼓聲,且一聽那非同一般的鼓點就知道出自鼓王之手,決不會是他人。這人家非常恐懼:鼓王死了好久咋又到家門前鬧鬼呢?莫非——那家的男人突然想起曾向鼓王借過幾次糧,鼓王沒討要他也沒還。他心想一定是鼓王的鬼魂替他婆姨討要糧食了,鼓王死了還惦記著自己的婆姨娃子,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啊。想到這兒那男人就衝著大門說鼓王你放心回吧,天一亮我就去你家還糧。果然鼓聲就戛然而止了。那男人沒有食言,儘管家裡也十分困難,還是想方設法還了鼓王家的糧食。但事情並沒有完結,幾天後的一個夜晚,又有人家聽到大門外響起了鼓聲。這時關於鼓王為婆姨討債的說法已在村裡傳開了。傳得紛紛揚揚,這人家聽到鼓聲自然什麼都明白了。天一亮也去還了糧。從此以後,幾乎夜夜村裡都響徹著鼓王的鼓聲。
這一夜就敲到一個外號「年糕」的光棍兒門口。從這外號就知道這人不是等閒之輩,是個混混,無賴。他聽了鼓王的鼓聲置之不理,照常睡他的大覺。這鼓聲就從天黑一直敲到天亮,後來就熄了。第二天天黑後鼓又在「年糕」家門外響起,且敲得更急更響,「年糕」還是照睡不誤。就這麼連著敲了三夜。鼓王執著,「年糕」更是強蠻。到第四天天亮,「年糕」扛著橛頭去了「鼓王」的墓地,刨起墳來。這時聞訊趕來的村人一齊對他規勸,讓他念「鼓王」生時對村人的那份情誼,不要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年糕」不從,說一定要刨出「鼓王」的鼓砸碎。他刨墳不止,不久便刨出棺材上面的那面鼓,一看鼓「年糕」一下子怔住了,村人也怔住了,只見鼓面上印著斑斑血跡。那天埋葬「鼓王」的人記起,由於疏忽,下葬時只往墓裡放了鼓,沒放鼓槌,「鼓王」只得用手敲鼓,結果將手敲得鮮血淋淋,把鼓面都染紅了。村人正嗟歎間,忽見「年糕」直通通倒在地上,口吐黏沫,眼珠直翻,爬起後便抓起那面鼓敲起來。
「年糕」本不會敲鼓,可他一下子會了,而且村人們聽出他敲的和「鼓王」敲的一模一樣,村人也就什麼都明白了。從這一刻「年糕」便不停歇地敲鼓,走村串巷,從天明敲到天黑,再從天黑敲到天明,一邊敲嘴一邊和著鼓出聲:鏘鏘鏘!鏘鏘鏘!……人們聽到的分明是:糧糧糧!糧糧糧!……陳濤的故事講完了,一時窩棚裡寂靜無聲。過了許久,我問後來「年糕」怎麼樣了,陳濤說死了,他敲鼓一直敲到倒地死去。我說他是罪有應得,人應該講道義;相反,鼓王了不起,做了鬼魂還不忘記自己的責任。陳濤頗得意地說:剛才老龔不是還污蔑我們陝西男人自私、沒責任感麼?聽了「鼓王」的故事老龔你有什麼感想呢?是不是會考慮修正你對陝西人的錯誤看法?陳濤真是個不吃虧的人,講了半天「鼓王」,原來是針對著老龔對他家鄉的非議。小肚雞腸。我說聽了「鼓王」的故事我想起我老家的一個故事,這是一個關於女人的故事,可故事從男人開頭。說一個男人外出做生意,發了財。回家的路上怕強盜搶劫,就扮成一個窮光蛋,衣裳破爛,滿臉污垢,把金銀財寶裝在一隻破麻袋裡,背在肩上,一路上果然平平安安。
到家後老婆看出外的男人這麼一副窮相,心想一定是將本錢賠光了,就很窩火。不給男人好臉子,連飯也不做。那男人見狀歎口氣將身上的麻袋丟在地上,金銀財寶嘩嘩作響,那娘們兒一聽什麼都明白了,立刻臉上堆笑,嘴裡唱道:元寶元寶滿地轉,我的哥哥我的漢,我剛要說話沒得閒,你是吃餃子還是吃麵?……陳濤問完了?我說沒完,後面這女人又向男人報告家中情況:咱家的谷,收了二斗五,咱家的牛,下了個花臉虎……再下面我記不清楚了,反正這個故事對女人不利,揭露女人的薄情寡義,嫌貧愛富。陳濤說我要是那個男人,二話不說,背著金銀財寶走人,才不吃她的啥子餃子和面哩。哦不,吃是要吃的,吃了再走。我心裡想,你陳濤這番話倒道出你和你的「鼓王」老鄉可不是一種人哩。可我沒說出口,怕惹惱他。我說老龔該你講了。老龔說我講什麼呢?我說不是講好只要不講現實啥都行。陳濤也說老龔你不能光聽,我們講你也得講。老龔想想說:那我就講則寓言吧。是一隻蠍子和一隻青蛙的一次不成功的合作。陳濤說老龔啥時都忘不了他的生物。
老龔說下去:有一隻蠍子想過河,但蠍子不會游泳,於是它找到會游泳的青蛙。蠍子對青蛙說:青蛙先生,我想過河,你能馱著我過河麼?青蛙想了想說:我要是馱著你過河你會蜇我的。蠍子回答說不會的,我要是蜇你咱們都會淹死。後來青蛙同意了蠍子的要求,可等到它游到半路上,就覺得背上火辣辣的疼,青蛙叫道:蠍子先生,你為什麼要蜇我?我們兩個都會淹死的。蠍子回答說:沒有辦法,這是我的本性。老龔講完窩棚裡又是久久的寂靜。過會兒陳濤說我還要問老龔那個問題:蛇會不會毒死自己?陳濤的思維就像大海裡的浪花瞬息萬變,一跳又跳到昨天在沼澤地遇到蛇時問老龔的問題。老龔說這問題我已開始研究,我正在讀有關爬行動物的書,邊讀邊思考。一談到生物學上,老龔就來了興致,完全忘了剛才陳濤對他的詰難。他繼續說:蛇會不會毒死自己是個怪誕而有趣的問題,就像那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一樣,要弄清蛇會不會毒死自己,首先必須弄清蛇是怎麼產生出毒液的。最早的蛇是沒有毒液的,經過若干演化階段,蛇的唾液,一種溫和的助消化的像我們人的唾液一樣的液體逐漸變成了甚至在今天也難以分析的毒液,就成了毒蛇。
人們或許認為:唾液轉變成毒液有一個固定的程序,其實沒有。因為這一類毒蛇和那一類毒蛇產生的毒液很不一樣,一種蛇的毒液作用於神經,像馬姆伯斯大毒蛇和眼鏡蛇;一種作用於血液,像蝰蛇,小蝰蛇和響尾蛇。比較起來,神經毒液是這兩種毒液中較原始的一種,打個比方說,血毒液是一種經過改造了的新配方生產的新產品。老龔侃侃而談,談得很專注也很專業。儘管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他的聲調中判斷出他帶有某種亢奮,像大多數老師在課堂上給學生講課時的那種亢奮。我和陳濤聽得津津有味,鼓勵老龔講下去。老龔繼續說:那麼另一個問題就來了,唾液變毒液,認為毒液是生存競爭的產物,實際上不是。無毒蛇不是也在地球上生存下來了嗎?因此毒液對蛇來講只不過是一種奢侈品,懂什麼叫奢侈品嗎?陳濤說:沒有也行,有了更好的東西算奢侈品吧。老龔說對,無毒蛇捕捉動物需經過長久的搏鬥,毒蛇撲上去咬一口就完事大吉,然後不慌不忙地享用,所以幾乎所有動物都懼怕毒蛇,見到便躲得遠遠的。我問:為什麼只有蛇的唾液能轉化成毒液,而別的動物像牛馬豬雞兔子之類卻不能?老龔說這很神秘,的確很神秘。誰也說不清大自然為何單單在蛇身上調製出這樣高效的毒液來。
那晚談蛇的話題至今不忘是因為不久蛇便進入我們的生活(更恰切地說是我們侵入了蛇的生活)。那場人與蛇之間醜惡的生死搏鬥今天想起來仍然毛骨悚然。我們靠每天從沼澤地尋覓一點野菜活命,總算熬到了月底。正滿懷希望要去場部領取口糧,這時場部來人了,這次是一個姓欒的操南方口音的管教。他是來檢查「御花園」春播情況的。欒管教來的時候我們正在打井。井已挖下去三米多深了還未見到水,但泥土已很潮濕,這就離水層不遠了。欒管教來先看了看打井情況,表示很滿意,同時指出要加快進度,要保證春作物的抗旱。我們說沒問題。接著欒管教又檢查「御花園」的播種情況。幾天前剛下過一場雨,玉米苗出齊了,地裡一線一線的綠,這樣的播種情況很直觀,欒管教也表示了滿意。接著欒管教又向陳濤詢問了我們的改造思想情況,陳濤雲山霧罩地胡謅一通。之後欒管教很嚴肅地告誡我們越是遠離管教越要自覺改造思想,不能鬆懈,也不要想三想四。說到這兒他特意看了看我,接著說我透露一個消息給你們,從這兒逃跑的那個倒霉蛋四六最近被抓獲了。我們聽了面面相覷。陳濤問在哪兒抓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