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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島的北面 (5) 文 / 林那北

    曲普聖就把茶行的困頓情況大致說了一下,海庭猛地眼淚就下來了。"怎麼這樣?怎麼這樣?"她一連呢喃了幾句。陳浩年也有點生氣:"為什麼以前都沒聽你說起?"曲普聖委屈地擺動一下身子說:"是普蓮不許我說。"

    海庭進屋草草罩上一件外套,出來就拉起陳浩年:"走,我們去看看。"

    陳浩年卻猛地頹然坐下,搖了搖頭。

    海庭只好自己去,她轉過身往外走。一路上她都在跑,小跑,猛跑,跌跌撞撞地跑。天怎麼這麼黑啊,地上到處是凹凸,府城還未修完工,她不時被修城廢棄下來的零星石塊拌倒,又或者一腳踏進粘稠的泥土,手刮破皮了,腳上也東一塊西一塊滿是傷痕。沒關係,這些都沒關係,她只要曲普蓮平安。父親、母親、陳浩年、曲普蓮,這四根柱子支撐著她所有的天。曲普蓮原本屬於陳浩年,後來屬於陳浩月了,陳浩月不知所蹤,但曲普蓮仍然是陳浩月的妻子,是陳浩年的弟媳——多麼特殊的弟媳,雖然他們彼此都迴避著見面,迴避著提到對方的名字,但他們誰心底那個傷口癒合了?所有的隱痛一直都在,隨時仍會被撕得揪心揪肺地痛一下,這一點海庭太清楚了,正因為清楚,海庭讓自己百倍地付出,一邊當個好妻子,一邊當個好朋友和未來的好妯娌。他們都是她真正的親人啊,她的親人!

    到了大稻埕,她隔著窗看到曲普蓮好好地躺在床上,偶爾還轉動一下身子,那一瞬,她一下子用手摀住嘴,她差點大喊出一聲了。一路不住往外湧的淚,直到這時才終於止住了,她鬆下一口氣,在曲普蓮臥室門外坐到天亮。

    曲普蓮活著,曲普蓮沒有出事。

    曲普蓮千萬不能出事啊!

    那天海庭從大稻埕回來後,去見了兩個人,兩個她非常熟悉與親近的人,他們是她的父親和母親。

    父母都在艋舺,父親來得早些,他得不時從漁翁島渡船過來把金恆利商行裡的事情料理一下,但父親之前每次來,已經都不在剝皮寮的商行裡住下,而是在龍山寺左側的青草巷裡另租了房子,沒別的原因,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商行裡有陳浩年。

    父親當年並不知自己救下的那個人是唱戲的,知道以後也並不惱怒。人品如何,性情如何,才智如何,這才是父親所看重的。優伶出身的人,雖屬下九流,事實上在父親看來無非秧及三代的科舉,那又如何呢?不做官而已。說到底漁翁島天高皇帝遠,從來閒雲一塊、游鶴一隻,島上並沒有多少人真正慕過官場上的騰達。

    但父親不介意只是指以前,真要娶秦家女、進秦家門,父親還是在意自己的名聲。畢竟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黎紫檀,畢竟有"婊子無義,戲子無情"的說法,父親想讓陳浩年從梨園洗手上岸,接替秦氏家業,一門心思經商理財。

    可是陳浩年不願意。戲是陳浩年的命。

    父親就暴跳起來,父親讓海庭把陳浩年趕出金恆利商行的屋子,但海庭沒有聽從。海庭笑瞇瞇地看著父親,看著看著一行淚就滾出來,繼而又咚的一聲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父親大聲罵起,臉漲得通紅。父親從來沒有以這樣的口氣這樣的面色對海庭發過火,罵得太難聽了,連一些惡毒的話都蜂擁而出,然後掉頭而去,然後不再踏進剝皮寮半步。貨從漁翁島運來了,夥計到碼頭搬運;賬目要清理、雜事要協商,賬房先生和管家就得辛苦地一趟趟往青草巷跑,去向父親陳情秉報。父親不想看到海庭,更不想看到陳浩年。

    然後母親來了,母親離開漁翁島是因為澎湖海面上的動盪。

    從年初起法國的軍艦就一次次從越南國馳來,動不動就泊上澎湖各島。越南國以前稱安南國,一直只是我們一個小小的附屬國,國王得由天朝皇帝冊封,國璽得由天朝皇帝賜予,連使用的文字都是我們的漢字,就是國名從安南改為越南,也是拜大清嘉慶皇帝所准許。但如今卻不是了,大清國運日日衰減,而西方洋人尖船利炮卻愈發洶湧,把越南佔下後,法國人又開始北上了,船在澎湖、在台灣、在閩沿海各處馳來馳去,明擺著在挑釁,但朝廷沒有辦法。老百姓更沒辦法,只好離去,孤身一人在漁翁島的母親也唯有走。

    母親帶著家當從澎湖到艋舺,卻也不住進剝皮寮的金恆利商行,是父親不許她來。父親指著海庭的鼻子:"你也不必來找我們,從此天地分離,各走各的路!"海庭便真的不去了,去也只能徒增父親的怒氣。但她偶爾還能跟母親見上面,是母親偷偷讓夥計把她喚到某處,說過幾句話,遞給她一些銀子,再囑她多多愛惜自己。畢竟是母親啊,貼心貼肉的母親。

    海庭其實也不相信父親真的厭棄了她。兩個哥哥死去後,父親多麼心神不寧地把她當成手心裡的一塊冰那樣小心呵護著。愛竟也可以成為這麼沉的枷鎖,一天天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但在陳浩年出現以前,她從未想過要反抗,她不能反抗,她以為那就是命,她無處可逃,這輩子都只能背負著這樣的枷鎖直至終老。

    但陳浩年——或者說唐山出現了。她原先只是一把零亂的草,在秋裡枯萎,在冬裡乾透,然後一個人的出現,卻給她帶來整個春天,她猛地就被點著了,火光沖天,一次次想熄掉,卻一次次愈燒愈旺。她止不住步子,腿它自己生出翅膀,將她扯上半空中。她覺得這也是命。多麼希望父親能夠懂她,可是父親不懂,不想懂,父親被她的反叛不從氣昏了,她不願這樣,可是偏偏已經這樣了。

    她一步步向青草巷走去,巷子裡一間接一間都是出售草藥的鋪子,簷上掛的、攤上擺的都是一捆捆幹掉的草或根,泥土與植物混合的濃郁氣味迎面撲來,她喜歡這個味道,但她不知道推開父親住的那間屋子後,會迎來什麼。

    她是來跟父親借錢的,她要把錢還給曲普蓮。

    她還要父親幫一幫曲普蓮。父親在商界往來這麼多年,從來樂善好施,各路都留有可以兩脅插刀的朋友,朋友還有朋友,這是個無窮盡的鏈條。海庭說:"爹爹,你一定要替普蓮想個辦法!"她居然是以命令的口氣來表達這句話的,其實按來時路上設想的根本不是這樣,原本她是打算示弱的,哀婉地求情,悲慼地訴說,總之必須軟得如風中的一枝柳條,將父親的憐惜之情、悲憫之心撩動,誰知一開口,話卻逕自繃直了,帶著幾分凜然與絕決。回憶起來,以前她也常對父親使用這樣的句式,但那總有嬌嗔,有著十足戲謔的成份,一邊說一邊嘻嘻笑個不停。以前她多麼柔軟孱弱,現在卻不是,現在她堅硬得像塊在山崗上佇立千年的岩石,她居然也有像岩石的時候,臉鐵青著,眼珠子定定的,一動不動。

    這樣的面目,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其實屋裡還有客人,坐在太師椅上,本來正跟父親交談甚歡。她進來後,只是跟客人點點頭,然後就開口了。家醜原來不該外傳,她本來曾要父親避到另一間屋說話,但父親不肯,父親說:"有什麼事就說吧,董老闆又不是外人。"海庭不認識董老闆,父親既說不是外人,她便開口了。事態緊迫,她確實也等不及了。

    "我為什麼要幫她?"父親的話比她更硬。

    海庭沒有馬上答,她仍是那樣直直站著,原本就細長的脖子像根孱弱的竹竿,幾乎顯出駭人的嶙峋,下斜的雙肩也斜得更為陡峭與猙獰了。二十多年來這是海庭第一次如此面對父親,她沒有退路了,就是萬丈深淵她也得閉起眼縱身往下一跳。事到如今,她再沒有其他辦法能把錢還給曲普蓮,也沒有其他辦法幫上曲普蓮。而她無論如何都必須幫曲普蓮!

    母親嚇得面無人色,母親居然撲通一聲就給父親跪下了,母親說:"給吧,給海庭錢吧,多少給一點吧,就給她吧!"

    母親又說:"幫一幫姓曲的那個女人吧,幫她就是幫我們海庭啊。"

    這時一直尷尬坐在一旁的董老闆重重咳了一聲,董老闆說:"要不這樣,我來試著幫一幫吧。"董老闆還羅列了自己商行與南洋各地經商往來的情況,董老闆說:"洋人是明崇禎七年才學著喝中國茶的,總共才多少年?不過兩百五十年的事。而南洋那些華人,他們祖祖輩輩都是在茶裡泡大的,即使在那邊,每天開門七件事仍然是柴米油鹽醬醋茶,茶裡頭有家鄉的氣味哩。"

    海庭正要歡喜地道謝,卻見父親把手掌豎起了,父親轉過頭對董老闆說:"不,你是我的朋友。她呢?她現在為了一個戲子居然跟我翻了臉,如果你幫她,幫她的那個朋友,那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場面一下子冷下來,海庭沒想到父親如此絕決。她看看母親,母親正對她悄然擺著手,那意思無非是讓海庭妥脅、退讓、遷就。海庭抿住嘴默默站著,頭低著,胸口上重重地起伏。再抬起頭時,她已經滿臉是淚了,她說:"好,我答應你。我離開陳浩年,我董老闆,您家的船還泊在碼頭吧?我一兩天就讓普蓮備好茶,您讓茶先運走,到南洋銷銷看。茶再銷不掉,普蓮就活不下去了!"

    海庭看到董老闆側過臉與父親交換了一下眼色,董老闆說:"我明天給你回話。"

    第二天董老闆的話傳來了,說可以。

    董老闆願意幫曲普蓮賣茶,意味著海庭必須離開陳浩年了,她做了這個承諾,承諾過其實馬上就後悔了,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曲普蓮把茶裝上船了,曲普蓮的兄長曲普聖搭上董老闆的船一同駛往廈門了,海庭也開始收拾自己的行裝。她悄然地做,無聲地做。那幾日,她甚至不敢正眼打量一下陳浩年,她在陳浩年面前仍是笑的,笑靨一如暨往地如花,幾乎看不出破綻。當然她相信陳浩年也沒仔細打量過她,一次都沒有,陳浩年為他的戲兩眼放出精光,回到家即使開口,說的也全是戲。他跟她說在宜蘭時看到當地人演車鼓陣,有丑角有旦角,男醜女旦陰陽搭配互相戲謔答唱,互作做著調情動作——丑角滑稽挑逗,旦角故作賣弄風情。"我們的戲也可以這麼演啊,我現在才開竅!今天試了試,一台戲馬上不一樣了,有趣,真的好玩,笑得腰都直不起了。你覺得呢?車鼓陣你以前也看過吧?你覺得好嗎?"

    海庭衝他點點頭,說:"好。"

    轉過臉,海庭的鼻子就酸了。戲肯定好,這個戲瘋子如此走火入魔琢磨著,把戲的每一點滴都細細研磨過了,戲還能不好?新排的《陳三五娘》已經開始在台北這一帶接單擺場子了,見戲單子沒有陳浩年的名字,陳浩年不唱,進場子的人就起身想離去,但最終沒離成,大幕一開,余一聲二聲他們一登場,馬上把人震住了。與先前不一樣,與別人唱的演的也不一樣。沒有陳浩年唱,但有陳浩年調教,茂興堂的名聲一下子又響如打雷了,人人都在誇戲好。

    可是她卻不好,她得走了,得離開陳浩年。

    按說應該陳浩年走,金恆利是她家,是她父親的商行,但她如何能開得了口?她只能自己避開,避到青草巷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只能隨便找個借口對陳浩年說她另有事情。短時間陳浩年肯定不會在意,他心裡頭都是戲,根本沒有位置可以容得下她。但長久以後呢?日復一日,她已經把這個男人寵得宛若一個嬌貴任性的嬰兒,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往後,會有誰如此悉心待他?如此給予他細緻長久的呵護?

    她心裡絞動了一下,"長久"這個字眼像一把利劍,把她重重又捅了一下,她分明看到了血,血在她體內汪洋恣肆著,咆哮如山洪。今日離去還是明日離去?她一刻刻掐算著時辰,這個時辰到了,她又巴望著下一個時辰,一個個時辰裡她加倍溫存或者加倍體貼,卻還是覺得自己一點點變小,一點點枯萎,一點點融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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