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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過台灣 (1) 文 / 林那北

    如意玉珮

    陳浩年攀上那艘福船時,心是空的。

    身上少了一樣東西,是那枚嫩綠色吉慶玉如意。他五歲離開陳厝村時,母親就把它掛到他的脖子上了。其實那不過比銅錢大一圈,又是鏤雕,並沒有多少重量,但掛久了,卻分明有了自身的另一種份量,失了它,整個身子頓時輕飄,腿都虛浮了起來,一腳腳踩得綿軟無力。那是一件老物啊,母親的母親,甚至更久遠哪位祖上的貼身之物,據說能避邪袪難,還能祈福迎喜。那年浩年要隨長興堂戲班子走,母親從自己身上取下它,給了浩年。

    而陳浩年則將它給了別人。

    他那天也是情急之下的一時衝動。語言在那樣的時刻失去了任何能力,但他又必須表達,必須體現自己的決心與誠意。只有它了,這件跟了他十四年的老東西。當時他是這樣想的:把它交給普蓮,普蓮跟他走,一樣的,玉如意仍與他形影不離。

    可是現在,他卻獨自一人登上船。曲普蓮在何處?

    他沒有戲言。那天夜裡從縣衙出來,戲班子草草找家小客棧落腳,班主仍與他同宿一間。因為賞錢多拿了幾貫,班主很高興,招來店家,煮了麵線糊讓大家入肚。這一吃,吃掉了半個時辰。然後他匆匆洗漱過,躺下,打算迅速發出勻稱的呼吸聲,佯睡。班主卻不肯睡,躺在另一張床上,隔著粗麻羅帳,裝出忽然記起的模樣,問道:"你不是說想回家歇歇?這些天唱多了,也難為你了,回家護護嗓子吧。"

    陳浩年隨口嗯了一聲,並不接話。他何時說過想回家了?母親並不樂意他回去,路太遠了,有那麼多重的山橫亙著,並且半道不時有兵匪出入,他的身架子那麼細弱,哪裡抗不住那些險惡。母親說:"你回一次,我就短壽一點。你回到家的路,我見得著,你往外走的路,卻沒個音訊,所以每次你從家門邁出,我的心就跟著往上懸,一直蕩來蕩去。不必回了,有事捎個信來就好。"想著母親將他送出家門時,總是一臉愁緒地倚在家門外的塌壽上,恨不得眼光拉得無限長,他就斷了踏上返鄉路的念想。他並不急著回,可每每總是班主催他回。

    陳浩年知道其實是班主有念想,讓他像販貨的一樣,走上一趟,將雙方的消息搬過來搬過去。他之前就不是太願意,但現在更不願意。丑時已經一點點接近,他躺在床上,床像一堆燒得正旺的火炭,烤得他恨不得脫下一層皮擱在那兒,然後自己隱身遁去。

    "浩年,浩年。"班主叫。

    陳浩年將呼吸拉粗,就是不答。

    班主歎了口氣,又輾轉了一陣,才終於鼾聲大作。

    陳浩年翻身下床,抓起鞋,踮著腳尖往外走。為什麼要見普蓮?見過之後又如何?他其實並沒多想。衙門深似海,就是能見著也只在台上台下,中間隔著一汪池水,衷情難訴。他只是想見她,單獨在一起,說說話。或者朦朧間他覺得這並不是件太難的事,也不太大,見過了,說過了,日子可能會有些變化,究竟如何變,卻是他沒有預料的。十九歲,男女之情他還從未領教過,知道的只有戲裡的陳三如何,張生、董永、梁山泊又如何。

    所以他走出客棧時,並不覺得是與戲班子訣別,跟班主訣別。他只揣著一個心事,就是見見普蓮,然後他又回來了,人不知鬼不覺。

    抬頭往天上望望,鍋底般黑,像被誰蒙上一層厚厚的黑粗布,沒有一絲光澤。戲班子常走夜路,從五歲起他就習慣於在寂靜的夜色裡的匆匆行走,從此處到彼處,從這個村到那個村。但他還有另一個習慣,就是懵懂地走,心轅意馬地走,目中無物地走。他總是走在班主的身後,反正有班主哩,班主會把他帶到需要去的地方,他腦子便歇下了,不辨東不辨西。碰上月朗星稀或者星稠的日子,他的眼睛大多是往上翻的,頭上那許多亮點,彷彿是一扇扇打開的窗子,彷彿哪個仙子隨時會臨窗俯瞰。他喜歡那樣的夜,寧靜之中又汩汩湧動著豐沛的生機,天上地下就像是界線分明的兩個舞台,白天歸地上演出,晚上輪到天上登場。

    縣城有許多家小客棧,這一家新開張不久的,在城的西面,從未住過。陳浩年閃身出門,站在路面上左右看看,其實什麼都沒來得及看進眼裡,就猛地小跑起來。

    他怕自己誤過時辰。

    剛才班主從縣衙內將他們帶到這裡時,一路上他都緊盯兩旁看,他要認下路。兩旁的房子都是出磚入石,青白花崗石與紅色清水磚混砌一起,白天紅花花的一片,到了夜裡,這麼黑的夜,它們就墨一樣佇立了,看不出此與彼的真正區別。

    陳浩年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自己走錯路了。也許從客棧一出來,他就拐到另一條小巷去了,巷子幽深地彎來彎去,他急匆匆地跑,跑向黃氏祠堂,可是跑出一身汗後,卻已經辨不出哪是東哪裡是西了。

    縣城雖平時常常來,可是他終究不是這裡人,不熟悉街衢的隱秘縱橫。

    他找不到路了。

    很寂靜,四處尋不見半個人影。他決定豁出去,他不能再磨蹭。一戶人家的門被他擂開,主人皺著眉出來,一聽是問路,馬上一聲訓斥後,重重關上門。再擂開一家,又一家,直至有人認出他,噢了一聲,問:"長興堂的吧?"才把手往一處指了指。

    那個方向正是客棧所在。也就是說,他得往回走,走到客棧那,再重新出發。

    剛才他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現在想應該是天意吧。這些年,戲班子在江湖上不斷從這裡到那裡,路走多了,連老馬都識途了,浩年以為自己也能,可是最終還是出了岔子。

    他摸索著前行,越急腳步竟越亂。這條路不對,返過來還是不對。終於有早起的人挑擔出行了,他追過去,問清了,像一隻被開水燙著的狗,躬身低頭,拚命往前竄。跑到黃氏祠堂前,天已經亮,卯時都快過了。那裡聚著很多人,陳浩年心一鬆,找到普蓮就好。但是他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沒有普蓮。

    "普蓮。"他叫一聲。

    "普蓮。"他又叫一聲。

    聲音其實都咽在腹中,沒有出口。他還從未叫過這個名字,嗓子便因此認生,居然叫不出口。

    有人認出他,手一指喊道:"哎哎哎,長興堂的那個角!"

    一下子人群都向他圍過來,七嘴八舌,嗡嗡嚶嚶地說著。他定定神,漸漸聽明白了。在他出現之前,這裡動靜曾非常大,比前幾天他在這裡唱戲時動靜還大。唱戲時的動靜只是台上台下的人造出來的,而剛才卻不一樣,剛才是縣衙的差役啊,手上捏著鋒利的大刀,那一定就有了更撩撥人的尖銳。

    "喂,怎麼回事啊?"有人問,"官府的人也問到你的名字哩,你怎麼人家了?"

    陳浩年木木站著,腦腦一圈圈往外脹。

    "人呢?她人呢?"他邊問,邊轉了個身子,還想從他們中再找一找。

    "真跟你有關啊?"一個老婦問著,在他肩上拍打了一下。"真跟你有關係你的禍就惹大了。你的戲多好啊,我聽了這麼多年就沒厭過。好好唱你的戲便是,惹什麼是非?那是你惹得起的嗎孩子?"

    陳浩年轉身要往外走,被老婦一把拉住了。老婦看看眾人,說道:"他在我們這裡唱過戲,戲好人俊,大家都記得。我們黃氏一族向來是仗義的,現在他有難了,大家都留個心眼,護一護他。行不?"

    有人點頭,有人應答。

    陳浩年將老婦的手一甩,還要往外鑽。幾個男人伸手將他攔住。老婦趨前幾步,揪住他衣角。老婦說:"不要拿雞蛋碰石頭。我活不了幾年了,還想好好再聽你唱唱戲,你可不能往死窟窿裡鑽。呆我們這裡,先看看風向再說。天沒絕人之路哩,別幹傻事!"

    浩年好像真的傻了,眼四下看,卻是空無一物。

    當天縣城裡就貼出陳浩年的緝拿懸賞榜了。

    縣太爺的妾被戲子拐跑了,這事比一出真正的戲更吸引人,外面鬧騰騰的,各種說法都有,興奮像風一樣從縣城這條街刮往那條道,過節般熱鬧。第三天,關於陳浩年已經被抓到的傳言到處瀰散時,陳浩年正軟綿綿地躺在老婦家的床上,只一夜間,他已經瘦了一大圈,腮幫往裡凹去,眼裡是一道道血絲。

    事情是他惹起的,他要自己去縣衙,將罪攬下,但屋外的門上了鎖,老婦不讓他外出。打探消息的事,老婦分派自己的三個兒子出去,他們在外跑了一圈,回來說陳浩年被抓到了。

    老婦馬上笑了。有人頂贓,大禍可消了。她打開門轉告陳浩年,陳浩年眼睛直直地看了他們一會,歎口氣說:"抓了誰不重要。曲普蓮呢,她怎樣了?"

    老婦看看兒子,兒子相互看看,搖搖頭。"還能有好日子過?苦頭肯定要吃一點了。"

    陳浩年一聽霍地站起,大步往門外走。

    "去哪?"老婦叫起。

    陳浩年說:"我去找朱墨軒。是我害普蓮的,不關她的事!"

    老婦攔腰將他抱住。老婦說:"你現在去了她就沒事了?你去了,多搭上一個冤鬼罷了。人家不是已經抓到人了嗎?你這一冒頭,官府就得往下查,查窩藏你的人,連我一家都得跟著受累了。老實呆著,讓他們再去打聽。"

    老婦對兒子嚕嚕嘴,三個兒子明白了,圍上來,把陳浩年又推到床沿,重重地按著,讓他坐下。陳浩年說:"這樣不行,我不能這樣袖手旁觀,這算什麼男人了?"

    老婦說:"看你還是傻啊。她都肯半夜跑到祠堂見你了,可見心裡已經疼上你了。你既然在虎窩之外,何必再自投羅網?她不會願意的,我是女人,我知道。聽我的,靜觀下一步怎麼變化,一定沒有活路了,再魚死網破也不遲啊。"

    老婦又說:"我這就去回春堂看看。"

    老婦是裝成病人去的,但回春堂門已經關上了,一絲縫隙都沒留。問了左右鄰,都搖頭,神色裡閃過幾分驚恐。老婦回到家時,跟陳浩年說:"沒事,他們家門敞得大大的,照樣人來人去,曲先生也仍然端坐那裡設堂問診哩。"

    陳浩年其實並不信,但不信又能如何?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是他遠遠沒有想到的,見個面而已。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陳三與五娘觀燈巧遇、張生與鶯鶯西廂相會,多美的意境,而他卻是這麼不堪。問自己,是否真喜歡普蓮?是的,是喜歡,所以才要見她,卻令她身陷圄圇。之前的心情應該是輕飄的,有著自己都難以確定的恍惚,而現在彷彿泥中摻進了沙,它們有了重量,有了具體的形狀。它們被固定了下來。

    他喜歡,喜歡曲普蓮!

    陳浩年抬起頭正要說什麼,突見老婦後面還站著一個人,是曲普聖。

    他猛地站起,又頹然坐下,勾著頭,不敢迎上曲普聖的眼光。

    曲普聖走過來,盯著他打量許久,臉色並不好。"怎麼就跟普蓮好上了呢?你怎麼跟普蓮"

    陳浩年含義不明地搖了搖頭。

    曲普聖還站在原地,像在思慮什麼,最後長吁一口氣,走過來,也在床沿坐下,探過身子問:"可是,怎麼昨天我趴在城牆頭,分明看到當差的把你押進縣衙了,而你卻藏在這裡?"

    陳浩年還是搖頭。

    老婦很好奇,問:"你真的親眼見了?"

    曲普聖說:"是,親眼不過,似乎比你壯點。你有兄弟嗎?"

    陳浩年說:"有。"

    曲普聖說:"相像?"

    陳浩年說:"很像。"

    曲普聖一拍大腿說:"那就對了。確實像啊,連我都看走眼了。我收買了裡頭一個當差的,他透出來的消息也是說,你被抓到了。看來你那個哥哥"

    陳浩年說:"是弟弟。"

    曲普聖說:"噢,弟弟。看來你這個弟弟並沒有挑明自己的身份,他應該想替你擔下罪名了。有種。也是唱戲的?"

    陳浩年搖頭。"不是。"他說。

    曲普聖說:"現在是了,他正幫你演一場金蟬脫殼的大戲。虧了他,否則你能在這裡躲得住?老傢伙被你弄得臉面掃地了,他怎麼得都會傾全縣之力找到你。不知你弟弟最終是否抗得住。他行嗎?"

    陳浩年茫然地看過一眼。

    曲普聖問:"你們兄弟情誼可好?"

    陳浩年點點頭,說:"好。"

    曲普聖不放心,追問一句:"究竟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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