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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劃割草原 (9) 文 / 阿捨

    帳外,夜色正漸漸褪去,值夜的侍衛換完最後一班崗後,堆積在東方的鐵青色雲絮開始慢慢發亮,黎明就要來到了。

    大帳內,傳來銅壺嘴的流水聲,水流擊打在厚重的銅盆底上,丁丁當當,發出清脆的回聲。烏孫王翁歸靡幾乎一夜未眠,大戰的前夕,確有一股難以抵制的氣息如同波浪一般不間斷地沖刷著他,既給他迭蕩的不安,也激起他的期待。

    這場他等候了兩年之久的戰爭,終於要在今晚見到結果了,他煩透了之前那種被動的防禦,守在邊境上等著匈奴人來打自己。許多時候,他的心裡都泛起過一種與普通士卒相似的衝動:不如向匈奴殺過去,早一刻決出生死,就早一刻結束這種難耐的折磨。所以,一到與漢軍約定的發兵時間,他便迫不及待下了進攻匈奴右谷蠡王廷的旨令,並要求大軍日夜兼程,不可讓任何內奸發出的消息,先於大軍而至。

    水聲是從一隻銅水壺的壺嘴裡發出的,翁歸靡就著不燙不冷的清水洗了眼睛、臉頰和鬍鬚,末了,用一塊繡著虎紋圖案的細棉布擦乾了臉上的水漬。與此同時,烏孫軍營裡的每個士卒都在靜靜做著出發前的最後準備,有的人行動稍快,已經就著奶酪,默默嚼動風乾的羊肉。

    昨天夜裡,是連續三日行軍以來睡眠時間最長的一個晚上,為的是給今天晚上的屠戮增添一些體力,他們都聽說匈奴右谷蠡王的治地人口繁多,牛羊遍地,而國王翁歸靡已經在戰前的誓師大會上允諾了他們:誰砍下匈奴人的首級越多,誰獲得的賞賜就越多。他們在邊境上的等候似乎都為了今天晚上的這一仗,贏了,他們能把戍守邊地兩年的損失都奪回來,敗了,他們便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

    三日前,翁歸靡號令全軍出發的時候,常惠作為漢廷派往烏孫督戰的校尉忍不住提醒他不要操之過急:昆莫陛下,漢廷分發五路的十六萬大軍才剛剛啟程,咱們路近,不防等西出酒泉的蒲類將軍趙充國趕到西域後,我們再動身?這樣一左一右,右谷蠡王必將無法招駕。

    然而,常惠的話音越過大帳內的火盆,剛一觸及翁歸靡的目光,便即刻遭到了否定:校尉大人,你有所不知,匈奴人的耳目多的似沙,快得像風,我估計,漢廷的五路大軍剛剛出了長安城,匈奴人差不多就已經得到了漢軍出征的消息。這陣子,我猜已經有不少匈奴人攜卷家當趕著牛羊往漠北跑了。如果不把一天抵作三天,等我們到了右谷蠡王廷,可就連一根牛毛都見不著了。

    校尉常惠的擔心並非無謂,漢主劉病已在接到解憂托他帶回的第二封求救信後,即刻進行了軍事部署:十六萬大軍兵分五路,一路為祁連將軍田廣明,領四萬餘騎出西河;一路為度遼將軍范明友,領三萬餘騎出張掖;一路為前將軍韓增,領三萬餘騎出雲中;一路為虎牙將軍田順,領三萬餘騎出五原;一路為蒲類將軍趙充國,領三萬餘騎出酒泉。此戰乃是自漢武帝元封年間以來,近三十年裡,漢廷唯一一次調集偌大兵力撻伐匈奴,烏孫王翁歸靡正是借由漢軍之勢,才敢主動回擊匈奴,倘若因為烏孫提前動作,匈奴得以警惕,並找到應對的策略,那麼,漢廷耗損如此驚人的一次軍事行動豈不是將會得不償失?

    翁歸靡否定了常惠的建議之後,回到大帳喝了杯馬乳,吃了半根灌肉腸,隨即差人宣召巫師木罕,商議大軍出征前的祭祀與占卜事宜,以確定出發的良辰吉時。在等候巫師前來的時間裡,校尉常惠曾試圖以顧全大局的道理再勸勸翁歸靡,卻又因為一眼看出了翁歸磨神情裡的義無反顧,以及不可掩抑的焦灼,便迫使自己接納眼前的一切。事實上,之後所發生的事,正如翁歸靡所言。

    本始三年的二月,翁歸靡率領著烏孫五萬精兵,疾馳在瑪納斯往蒲類海而去的大草原上,彼時天地空闊,萬物沉寂,枯黃細碎的牧草在隆隆馬蹄聲裡劇烈地顫抖;時值東天山的紫貂臨近產仔期,不少懷孕的雌貂都因此紛紛早產;而天山深處的雪川,有一些竟在大軍還未到來之前,便發生了雪崩;偶爾有幾個在山谷裡打獵的牧人,聽到這樣異常的震動,忍不住從藏身之處露出頭來觀看,但是,他們幾乎什麼也看不到,因為大軍過處,扯起的土塵遮擋了半個天空。

    如果沒有這天黃昏時的這場屠殺,匯成小溪的血流沒有洇紅蒲類海的湖水,生活在這裡的仙女大概不會不跡而飛。而在此之前,一位曾經飽覽過蒲類海景色的烏孫部落首領這樣描述過它:一位深愛著你的女子在望著你的時候,會把她的夢透露給你,我就親眼看見過這些美麗的夢境,白雲,雪山,藍天,青松,彩虹,鳥影,它們聚集過來的速度,與它們飄散而去的速度是相等的,所以,你從來不必擔心這些夢境會有枯竭的一天,也不會因為它們重複到來而感到乏味,因為,它們永不重複。

    你看著這雙美眸,一邊為其幻化不息的美景所陶醉,一邊還能聞見女子飄香的呼吸,那呼吸像波紋一般輕輕地漾過來,潮濕,柔軟,如果你還是個男人的話,就趕快捧著她的臉長吻,或者一把擄起她,把她抗進你的氈房。人們聽了這位首領的描述,都以為他或許受了什麼刺激,昏了頭才把一面巨泊說成一位秀色可餐的美人。事實上,他的所言一點兒都沒有誇張,甚至還有可能,除了倒映著天空和山巒的湖水,他還遺漏了一些至關重要的細節,譬如:蒲類海的湖灘鬆軟異常,如同姑娘的嘴唇,蒲類海的變幻如同天山之巔的雲霧,蒲類海的巨大如同命運不可揣測的深意。因為蒲類海的美麗,當地人都認為這裡住著同樣美麗的仙女,不然,他們無法解釋蒲類海能夠被誰裝扮得如此迷人。

    傍晚之前,每一位被令勒住馬韁的烏孫士卒,都或多或少地聞見了一縷炊煙的氣味。燃料一定是干牛糞,許多人的腦際同時冒出這個念頭,然後微微垂下頭,翕動鼻翼,彷彿要仔細辯認牛糞柴的乾濕度。有的人眼睛好,一眼望到了遠處隱沒在山谷裡的幾頂白氈帳,因為山坡的阻擋,有的僅僅能看到小半個椎形帳頂。四際裡幾乎見不到人影,牧民一日的生息就要轉入溫暖的眠床了。無知無覺裡,風也停了,夕陽在黑灰色的煙雲後散出朱紅的光焰,如同灰燼掩蓋下的火苗。倘若沒有戰爭,人間處處都能見到安謐的田園。

    最先感覺到異常,並且發出劇烈預警的其實是蒲類海的湖水。在一些已經開始融化的湖面上,水波由最初的抖動,逐漸轉為相互碰撞,並破碎成一片,而轉眼之間,波紋又開始了跳動,繼而如同沸水一般飛濺。只是,湖水劇烈的尖叫都被淹進了黑暗裡,除了那些水域中的生靈——河狸,麝鼠,水貂——因為畏懼而躲藏得更深,居住在此匈奴人大都認為黑暗就要將他們帶入夢鄉了。

    天一黑透,戮殺便開始了。馬的行速,烏孫騎兵揮刀的力度,套索的角度,以及點燃氈帳的方式,都與匈奴人所差無幾。那些驚慌失措中的匈奴士兵,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黑暗中感到遭遇了自己的影子。

    黑暗中,烏孫五萬精兵如同一條黑濛濛的巨龍,綿延數十里,很快以翼狀緊緊圍住了右谷蠡王的王廷,即使最早醒悟過來的匈奴人也沒能逃得出去。接下來便是機器一般地揮刀如雨,匈奴人的人頭隨之便如雨點一般地滾落在地,以至於有的頭顱剛剛落地,便被飛馳過來的馬匹一腳踢飛,一時間,鮮血四濺的沙場上,披著頭髮的人頭也四下裡亂飛。

    事實上,在這種時候,激勵烏孫士卒進行瘋狂屠殺的意志,已非戰前被灌輸的對匈奴人的仇恨,而是一種極度的恐懼與極度的狂歡,幾百個日夜積攢起來的不安,只要通過一次痛快斜刺、削砍便能徹底揮去,這差不多與一次沉醉的舞蹈相去無幾。結束了,都結束了,只要再砍幾顆人頭下來,我就可以永遠地留在親人身邊了。幾乎所有的烏孫士卒都閃出過這個念頭。

    戮殺結束後,四際裡一片寂靜,眾將給翁歸靡留開一個足夠他揮舞刀劍,以及思考的空間。翁歸靡騎著那匹漆黑的寶馬站在人群中央,默默解下繫在盔甲外的一件貂皮絲絨披風,而後低著頭不語,彷彿在仔細諦聽戰爭遠去的聲音。然而,驟然間襲來的一陣風打斷了他的諦聽,他聽見火把發出布帛撕裂的聲音,又看見四周貼伏在地上的人影跟著猛烈顫抖起來。

    翌日正午,正在帳幄中休息的翁歸靡拿到了剛剛統計出來的戰果數字:獲單于父行及嫂,名王騎將以下三萬九千人,得馬、牛、驢、羸、駱駝五萬餘匹,羊六十餘萬頭。

    【9】權柄

    時光飛逝,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春雨日,烏孫王城赤谷舉行了盛大的慶典和祈願儀式。每年此時,徐徐升起的白羊星座都給烏孫人帶來了歡樂,人們渴望吉祥如意,就把它視為一年之初神祇給予子民的祝願,誰不憧憬自家的牛羊好似天上的繁星,遍佈於草原之上呢。人們習慣於將自己的夢托付給高高在上的神,這是因為倘若事與願違,他們依舊可以無止境地期待,而地上這些為壽數所限的人,更多的是使他們不滿,給他們痛苦。

    照例,王廷莊嚴的祭祀完成後,舉座歡虞的慶賀才能開始。

    太陽驅散了大殿前的最後一塊陰影時,烏孫王翁歸靡帶著他的夫人、妃子、子嗣和臣僚,依次站在松木搭建的祭台上,跟著巫師木罕膜拜神祇。

    清涼的風從南面吹過來,穿過赤谷城的八道城門,上百座氈帳,麾旗下的流蘇,將滿身綴著羽毛的巫師吹得飄飄欲仙。

    一陣激烈的述說之後,巫師緊閉雙唇,高舉雙手仰望著藍天。又在忽然間,揚起脖頸開始呼嘯,聲音同時分成了兩股,一縷在半空中悠遠地飄移,一縷在地底下雷動,這著名的巫嘯聽來令人動容,在場的每個人都認為自己靈魂的意志這種聲音裡化為烏有。就在此時,萬千雲朵緩緩飄近王宮的上空,彷彿為巫嘯招喚而來。

    看得出,巫師木罕在尋找最為吉祥的一朵,無論是色澤,還是雲紋,都需完全契合他的靈感。花費了煮沸一壺奶茶的時間,巫師看見了那朵心目中的祥雲,他隨即低吟起來,聲音一點點地提高,而後忽然示意眾人伸手接納神祇的賜福。

    祭典之後的早飯是隆重的,眾人依次向烏孫王翁歸靡致禮請安,翁歸靡則向每個人點頭還禮並賜福:願你牲畜滿圈;願你奶食豐富;願你吉祥如意;願你時時順利;願你常沐恩光;願你災禍離身

    事實上喜悅也同樣累人,一連串的祝福從嘴邊道出後,王座上的翁歸靡開始懷疑人間是否真有這麼多的歡樂。他看見一隻隻飄香的羊頭被端上每位貴人的座前,看見大塊的馬頸肉被放入人們的口中,看見權臣們的腰帶上著鑲著大片大片的金箔,看見他的小女素光戴著金絲鑲邊的紅色平頂帽,耳邊的瑪瑙珠鏈鮮艷迷人,他想這所有的一切確實令人感到由衷的喜悅,世上的福祉在這個清晨雲集在了他的王宮裡,然而,喜悅為什麼那麼快就從他的心裡溜走了?我在眾人之上,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偌大王廷的意志都凝結在我的週身,還有王國從未有過的繁榮,為什麼如此輝煌的一個清晨,卻沒能使我好像眾人一樣心底裡流著蜜?人影在我眼前飄浮,笑聲在我耳邊旋飛,連貴人們衣衫上的蔓枝花紋都舞動起來,我的視力,我的感官,難道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解憂坐在他的身旁,一側身望見了翁歸靡漲紅的臉頰。乍看她以為翁歸靡被大帳裡的歡樂所陶醉,但轉念注意到了翁歸靡僵硬的笑容,以及躬垂著肩背疲憊的坐姿。往常他都是盤著右腿,左腿立起來,好讓左臂舒適而不羈地搭在膝蓋上,有時候乾脆還在腰後支上兩個蓬大的羽絨枕頭,一付隨意而疏狂的樣子。解憂立刻覺到了不妥,便示意身後的侍女快去叫醫師阿坎。

    解憂與翁歸靡提前離開了喧騰吵鬧的大帳,臨行前,解憂囑咐馮嫽,宴席要高高興興地辦完。

    仍然是老毛病,肥胖導致的高黏血症突然讓翁歸靡出現連續性的頭暈症狀,解憂扶著他在床榻上躺下的時候,他說:夫人,我的腦後頸像是挨了一悶棍,沉甸甸地痛。

    昆莫,別擔心,我已經派人去請醫師阿坎,我府內的太醫令也就快來了。

    今天原本是個吉祥的日子,有那麼多讓人高興的事,烏孫人一年裡都盼著這個節日呢,你瞧,哪一年的春雨日都是個大晴天,神祇們在這一天全都揚起了笑臉,可是我

    昆莫,請安靜些吧,我看吶,您這個病,就是怕吵鬧,怕心裡存放的事情太多。

    有些事不說恐怕會晚了,夫人,趁著沒有旁人,我要與你說說太子的事。

    太子——?

    是的,你還記得吧,當年我與軍須靡有過約定,等到泥靡長大成人,要將王位歸還於他。唉,王位是什麼呢?王位好比一塊擁有魔法的石頭,有時候,它像金子一樣放光,有時候,它又跟一片廢墟沒什麼區別。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已經有兩個半生肖年過去了,那些像樹根一樣延伸的皺紋已經爬上了你我的額頭,想想那泥靡,還有三年,差不多也要四十歲了吧。你是知道的,從他成人那天起,匈奴人一有機會,便為這件事找我們的麻煩,警告,威脅,嘲諷,恫嚇,什麼手段都用過。關於這件事,這些年裡我想了許多遍,要說我的哥哥——軍須昆莫,他命我發誓把王位還給泥靡,其實只是出於個人的私心,就像當年我的祖父,硬要把王位傳給他一樣。

    陛下,軍須昆莫這樣說的時候,我猜他是沒有考慮到泥靡繼位後,烏孫等同於又回到了匈奴的控馭之下,事實上,這是獵驕昆莫畢生所反對的,他之所以與漢朝和親,都是為了這個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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