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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劃割草原 (10) 文 / 阿捨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些年裡,不管支持泥靡的烏孫貴人、部落首領怎樣在暗地裡說三道四,泥靡本人也狂妄無禮,大多時候我都視若無睹。也因為這個原因,我猜這些人都在盼著我死。要不是七年前的巴裡坤大戰讓匈奴像垮塌的河堤一樣落槽而去,那些懷恨我們的人,不會像今天這般順從和緘默。夫人,你大概已經聽懂了我的意思,我們得趕快擬立新太子,否則,倘若我有一天突然離開了人世,泥靡繼位昆莫,那樣一來,我們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很快就會化為一堆可悲的灰燼。

    陛下,您的意思是,廢掉泥靡,改立——?

    改立我們的元貴靡為太子,並讓他再娶一位中原的公主。

    太子的事,我不是沒想過,但是,以什麼名義另立太子呢?真相總是逼著我們從事物的反面去認識它。我們原本以為庫爾台死了,烏孫能夠安寧一些,卻沒想到又來了別爾特和烏鐵斯。正所謂福禍相依,巴裡坤戰役的勝利反倒使我們內部的對立者勢力更強。他們一個是素宛部落的翕侯,一個是杜拉特部落的長老,身後都有一大批俯首聽命的親信。唉,我是擔心強立新嗣,會引發不可預測的仇殺。

    不用以任何名義了。當年,太子故去後,祖父獵驕靡不是同樣不以任何名義,便將王位傳給了我的岑娶哥哥。只不過,祖父那樣做是出於內心的軟弱,我這樣做,應該說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陛下,不如請長羅侯常惠帶信給漢主,告訴他我們的打算,倘若有漢廷的支持,別爾特與烏鐵斯即使有什麼忤逆之心,也會有所顧忌的。

    如果烏孫多有幾位像常將軍這樣的忠勇者,我們該不會像今天這樣,總是被重重顧慮所束縛。我粗略地算了算,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常將軍往來於烏孫與長安之間,怕是已有四五次了吧。一直以來,我心裡有些愧對常將軍,你記得嗎,巴裡坤戰役之後,常將軍帶著十幾個侍衛隨我回到了赤谷城,但是,歡慶的宴會剛剛結束,他的印綬就莫名其妙地丟失了。

    昆莫,對於中原的官員來說,印綬與性命一樣重要。

    是的,因此,在印綬丟失的那段時間裡,常將軍十分苦惱,他慎重地對我說:尊敬的陛下,您有所不知,丟失印綬,按照中原的法律,是要砍頭的,請陛下念此為重,務必替我找回印綬,並嚴懲竊賊。我答應了常將軍,但私下裡卻認為他有些大驚小怪。當時,我是這樣想的:與巴裡坤戰役的勝利相比,一塊官印一根綬帶沒什麼大不了的,況且,那竊賊就是偷去這個東西,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所以,也就沒有用心追查印綬的事。後來,你們的皇帝對巴裡坤戰役的烏孫騎士論功行賞,除了發給金子,還給每個有功者都配發了印綬,是在這時候,我才明白那個偷盜者的險惡用心,想必他一定是通曉中原律法的,知道丟失印綬的罪責有多麼重大。

    您不必為此自責,陛下,這件事後來的結果算是圓滿的。我們也因此得以發現那位隱藏在黑暗裡的指使者。

    他一定是想借此幹掉常將軍。幸好事情朝光明的一面滑去,當年,常將軍返回長安後,你們的皇帝並沒有追究此事,反而升了他的官,擴大了他的封地,否則,常將軍將一去不復返,烏孫也就從此失去一位誠摯的朋友。

    是的,陛下,我們的眼睛總有看不到的背光處,內心也總會遺漏一些生死悠關的角落,雖然我們已經極為小心了,但烏孫王廷內部一定還有被忽略的危險。

    煩惱為什麼總也沒完沒了。翁歸靡撫著嗡嗡作響的太陽穴。

    哦,今天是個多麼吉祥的日子啊,我們怎麼只說些掃興的話呢,陛下,聽常將軍說,去年,我們的大女兒弟史和他的夫君龜茲王絳賓在長安受到了隆重的對待,漢主不僅封她為漢宗室公主,還賜給她車騎旗鼓的儀仗,珍寶千萬,富貴如同漢室的王候。高興的事可不只這一件,還有我們的兒子萬年,他竟然做了莎車的國王,想想看,這不都是因為烏孫的強盛麼?從前,就是偉大的昆莫獵驕靡,也沒能被西域諸國這樣親近和敬畏吧。陛下,想想這些高興的事吧,讓您的心裡佈滿輕盈的白雲,而不是黑沉沉的陰雲。

    夫人,謝謝你的寬慰,我真希望心裡能像你所說的那樣感到輕安和清明。醫師阿坎怎麼還沒來呢?我猜這會兒他們都只顧著玩樂了——,夫人,我的頭越來越不舒服了,只要稍稍移動,頭頂的花氈、帷帳便飛似地旋轉起來,許多面影都在其中一晃而過,有我的岑娶哥哥,有我的父親,有我的曼別師父,哦,還有我們的小女兒素光,我的小雪雀兒,她已經長大了,你看到了嗎,她今天有多美。她有十六歲了吧,也就到了嫁人的年齡,夫人,你看誰合適呢?我們還是在烏孫給她找個丈夫吧,免得又像弟史一樣,嫁到龜茲,害得你想見也見不到。

    我看啊,不用咱們惦記了,素光怕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你說的是——?

    若呼翕侯啊,你難道沒發現麼?

    哦,是他,年輕的翕侯,當然很好——

    二人在大帳幽暗的光影裡和緩地說著話,心裡底都感到了安寧與寂靜,過去的時光似乎徊流而來,在他們週身形成一個和暖的洋流,他們浮在中間,隨便採擷任何一朵時光的浪花,都能證實他們共同的存在、相伴和扶助。

    在此之前,解憂不是沒有思忖過自己的內心與情感,要說她與這個男人的相處,其實不曾有過那種令她耳熱心跳,或者魂牽夢繫的愛。人們所說的那種愛情,那都是幸運的人所品償到的生命佳果,她的人生沒有這樣純美的際遇,因此,也沒有經受過那種純愛的折磨。她與這個男人的感情,是在一種政治基石上慢慢建立的,是共同的利益需求,促使他們互相幫助,互相信任,進而互相依賴,互相陪伴,有時候,解憂甚至能夠感覺得到,他們彼此都能夠用手觸摸到對方的靈魂。是的,他們不需要那種兩情相悅,也可能完成靈魂的觸摸。

    然而,這是不是說,他們更像一對結伴同行的旅人,而非可以長相廝守的夫妻?有時候,解憂也會為此感到疑難,她問自己:倘若漢廷打算放棄烏孫,割斷二國的聯繫,我會傾向於誰?一個是生養我的故國,一個是與我共度半生的男人,我們之間的情愫,因利益而漸漸形成,是不是也會因利益的缺失而漸漸泯滅?

    既然自己都難以斷定,解憂當然不會再去追究翁歸靡在這個問題上可能會做的選擇,為了使內心處於長久的平靜,大多時候,他們都當這個假設不存在。

    翁歸靡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想著解憂的話,這時候,醫師阿坎急匆匆走進來了。

    昆莫陛下,我已經讓人宰了一隻肥大的山羊,皮剝好後得趁熱給您進行汗療。松柏、苦艾和薄荷也都放在熱水裡浸泡著了。但在此之前,我想問問您,您是願意用羊皮把自己裹起來,還是想坐在熱湯藥上熏蒸熱汽?

    哪一種能更快減輕我的痛苦?

    陛下,蒸氣法雖然效果不如汗療法,但是比較適合您現在的狀態,這會兒,您的心跳得太快了,而且十分紊亂。治病,還得慢慢來。

    那就依你吧。真受罪啊,天神吶,您為什麼給了我一付這麼沉重的軀體?他似乎比我的國家還要重許多呢

    【10】衰頹

    侍女給解憂端來湯藥並服待她喝下後,都靜悄悄地退出去了,華美的寢帳裡只剩下解憂與馮嫽二人。氈壁上的掛毯都蒙了一層白色的絹綢,一件漢地屏風上的彩繡也用白素掩住,解憂神色淒婉地倚在床頭,兩鬢已經滲出白髮。馮嫽坐在解憂身旁,一邊緊緊握住她的左手,一邊憂愁地望著她。時光穿過她們二人的頭髮、皮膚、衣襟,發出細沙漏過手指的絲絲聲。

    解憂的心情壞透了,烏孫王翁歸靡駕崩之後,悲憤不可遏止地撞擊她,這種情況已經持續有一月之久,終於使她在風雪聲中病倒了。

    身體的虛弱很快瓦解了解憂不易動搖的意志,這幾日,她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的眼淚。三個月前,翁歸靡的離世都沒能使她這樣悲痛。像鷹爪撕抓著獵物,她能感到爪尖探入肌膚,扯裂血肉,進而刺進骨頭的痛。

    對於四十年前,解憂依然清晰不忘,在她作為和親公主被挑選出來的時候,她不曾向任何人、任何事物詰問過"為什麼",她甚至有些快樂地接過自己的命運,就彷彿命運不過是一輛馬車,她坐上去,要自己駕馭。但是這些日子,她忍不住了,來到烏孫這麼多年,她始終在盡心竭力,但是仍然不能免除自己被權力擺佈的厄運。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回想、追問,是誰,將她陷於眼前這個境遇?

    喝完藥,從床榻上下來,解憂坐在一張駝羔皮毯上,順手給腿上搭了一塊紫貂皮的披肩。這些動物的魂魄似乎沒有隨著生命的結束而離開,只要人們緊擁著它們的皮毛,它們的生命便以一種溫暖的方式進入人的肺腑和頭腦。解憂被這些小生靈賦予的溫暖驅動著,思緒又重新回到這段令她無法釋懷的往事中——

    年初時,翁歸靡給漢主劉病已寫信說:尊敬的皇帝陛下,我不得不告訴您一個不好的消息,儘管我希望匈奴人自巴裡坤戰役以後一蹶不振,從此離開我的草原與夢境。然而,現實卻令我有些失望。前不久,匈奴使者又噩夢般地出現在了烏孫,並且帶來了匈奴單于的和親意願。當然,匈奴使節的話音一落,我便以不能再快、不能再果斷的方式拒絕了他,好讓他的主子明白,烏孫既不畏懼他,也不討好他。說實話,我們深為匈奴單于的這個念頭感到不安,因為,這等於是在警告烏孫,豺狗的眼睛還盯著我們吶。出於對烏孫——漢朝兩國近四個生肖年的情義考慮,並能夠永遠像兄弟一樣,拉著手共同阻絕匈奴人,我作為烏孫的昆莫,因此請求改立我與解憂夫人的長子,有著漢人血統的王子元貴靡為太子,並娶漢公主為太子妃,倘若漢主允准,我願以駿馬、肥騾各千匹為聘禮。

    見信後,劉病已拿不定主意,便將此事交與臣屬討論。

    眾人有的含糊其辭不置可否,有的說和親是對的,這些人認為本始三年那場擊伐匈奴的戰役,如果沒有烏孫協助,匈奴迄今恐怕還在危害中原。但是,擔任外交長官的大鴻臚蕭望之則斷然反對繼續和親,他說:烏孫距離漢朝太遠,就像無法知道一個陌生人的心裡在想什麼,我們無法把握烏孫今後對漢廷的態度,一旦發生什麼變故,我們根本無法控制。而今,匈奴之患已被斬除,烏孫對我們的意義也就不大了,所以,和親也就不必了。

    蕭望之言之鑿鑿,一付過河拆橋的嘴臉,漢主劉病已聽後眉頭微皺,低下頭來默想了一陣兒,末了,對眾人說:烏孫在巴裡坤戰役,擄獲了近四萬匈奴人,後來又與烏恆、鮮卑三面夾擊,徹底剷滅了匈奴的主力。而當年,漢廷五路將軍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俘獲了匈奴2400多人。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但這件大功不可就此抹掉。烏孫算是西域與漢廷結交時間最為久長的一個國家了,近年來國力猛進,除了祛除匈奴,勾通漢廷與西域的商路,我們也需要他的相助。不過,關於立元貴靡為太子的事,我認為與元貴靡迎娶漢公主同時進行比較好,因為,我們必須防備烏孫國內發生不必要的變亂,而漢宗室女必須要確定無疑地成為太子妃。就這樣吧,這件事我允許了,諸位大人趕快下去準備遴選的事宜。

    憑著解憂在烏孫的功績,遴選者再次將目光投放在瞭解憂家人的身上,很快,解憂之弟的女兒——相夫,作為漢廷的第三位和親公主,被選定下來。就好似她的兩位先驅者一樣,沒人管相夫的心裡怎麼想,在被選中之後,漢廷即刻為她配置了官屬侍御上百人,並將她送入上林苑學習烏孫語。很快,前來納取聘禮的漢廷使者把這個消息帶到了烏孫,翁歸靡聽後十分歡喜,面頰湧起一片赤紅,高興地叫來太子、左右大將和左右都尉,囑咐他們都在自己名下挑選使者和騎士,及早出發,去長安迎娶相夫公主。

    便在這期間,翁歸靡病情開始惡化,黏稠的血液首先侵害了他的心臟,繼而是他的大腦和四肢。常常,他的記憶像一碗熬爛的奶粥,開始分不清時序的先後,以及事件的因果。迎親隊出發後,有天中午,洗完藥草浴,他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就差人將解憂叫在坐榻旁,為的是商議太子婚禮需要宴請的國外賓客。

    夫人,因為這個吉祥的消息,我的身體差不多要好起來了。你看,今天中午,我吃了一大碗碎肉抓飯呢。我的心,也不必小心翼翼地不敢快樂了,他跳得跟年輕人一樣有力。好了,咱們說說婚禮的事吧,我看吶,但凡與我們結交的西域邦國都要發出邀請,讓他們都來看看烏孫有多麼強大,氈帳林立,牛羊滿圈,到時候,赤谷城的男女老少都要穿上嶄新的衣裝,戴上插著羽毛的帽子夫人,我甚至想過,等到元貴成為太子之後,我們再為萬年娶一個漢公主吧,他現在是莎車的國王,倘若莎車與漢朝也能結好,西域不是有更廣大的地區可以為我們所控制了嗎?而漢朝的光芒,也可以更穩固地垂照於西域。

    解憂低下頭認真聽著,聽完大吃一驚:萬年死了將近五年了,老莎車王的弟弟呼屠征聯合鄰國,以萬年性情殘暴為由,向他下了毒手,怎麼翁歸靡竟然還要為萬年娶一個漢朝公主?想到這裡,解憂憂愁地看了翁歸靡一眼,一邊伸出手指輕輕撫著衣袖上的紫色紋繡,一邊在心裡盤算,怎樣讓那些脫落的記憶重回翁歸靡的腦際,並不至於挫傷他愈漸潰散的自信。

    陛下,有時候我跟您一樣呢,認為萬年還好好地活著,有一次,我竟然看見他騎著一匹白馬來看我,模樣兒端正得體,怎麼也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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