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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劃割草原 (8) 文 / 阿捨

    這樣的夜晚令人畏懼,提前到來的寒冷,以及愈益險惡的厲風,都使得守戍邊境的烏孫騎士更持久地思念他們的親人,樸素而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一再浮出腦海,成了他們在黑夜裡的慰籍。兵帳外,厲風撕扯著枯黃的牧草,獸一般的喘息聲此伏彼起,他們一邊聆聽,一邊在黑暗中歎息。儘管內心惶然,他們都願意相信,牧草發出的任何一縷變調的哀吟,都只是因為忍受不了黑暗和寒冷。連哨兵都不願往遠處的黑暗裡多瞧一眼,他們稍稍抬起眼睛,狂風就把他們的視力撕碎了,以至於他們的目光從來不能更持久地停在一處黑暗中的事物上,一切都失去了輪廓,遠處的山巒或者谷地,近處的樹叢或者傾動的牧草,一併在風中連成一體,成為一砣重重的黑暗,壓在視線上,壓在奔突的心上。

    兵燹就在這樣的夜晚發生了,本始一年的深秋,處心積慮的匈奴人終於向西翻過弋居山,藉著黑暗、寒冷和狂風,襲擊了烏孫車延、惡師兩地。匈奴人的恐怖或許就在於此,當旁人都為險惡的自然而感到內心軟弱,忐忑不安時,他們卻能夠履險如夷,凌駕於自然之上,或者,倚靠其上,從而使自身顯得強悍,駭人,無可匹敵。

    藉著不斷發出尖嘯的寒風,匈奴大軍蛇一般逼近了烏孫邊境,他們選了兩處守衛薄弱的哨卡,就如同看透了一個人的內心所懼,找準靶心拉響了弓弩。他們穿過黑暗,事實上,他們本身就是黑暗,只有野獸的眼睛和耳朵能在這樣的黑夜裡將匈奴人與黑暗區分開,直到烏孫哨兵在突然之間驚醒。

    第一個睜大眼睛看到匈奴人的烏孫士卒,在被割開喉嚨的一瞬間,甚至都沒有弄清眼前那砣移動的黑暗到底是什麼東西,便一命嗚乎悲慘地死去。事後,有人為這些士卒的不幸發出感歎,兩年的戍守在數秒間嘎然而止,誰能夠看清生命的進速呢?

    接著是接二連三被點燃的氈帳,匈奴騎兵站在氈帳門口,舉著刀等著每一個在驚慌中逃出氈帳的烏孫士卒,沒等他們撲滅身上的火苗,一刀揮去就斷送了他們的性命。

    烏孫兵營裡的一個百夫長僥倖在兵帳被點燃之前跑了出來,但是,立即有五六個用毛皮將自己的臉裹得只剩下一雙眼睛的匈奴騎兵將他團團圍住,在被戮殺之前,他蹲下身子用左手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目的是驅散馬棚裡的馬匹,這些馬匹聽得懂他口哨裡的含義,於是就發了瘋似地踢破棚欄,衝出棚圈,跑進遠處的黑暗。

    匈奴人洗劫了車延、惡師兩地的哨所後,稍稍做了一番修整,他們畢竟是人,是人就非無所不能,他們想就著烏孫兵營還未燃盡的灰燼烤烤火,暖暖身子,沒想到這樣便貽誤了時機。那群瘋狂四散的戰馬尋著人的氣息,大部分跑到了幾十里外的另一個哨卡,憑著馬身上的標記,哨卡的千夫長猜到前方出了狀況,便立即做好了準備,並派出快馬傳佈消息。

    匈奴來勢洶洶,但是,烏孫至少在東邊的戰場上等了他們兩年之久,所以,自從車延、惡師丟失後,烏孫駐軍的防備、守戍都沒有再讓匈奴找出空子,匈奴人最善長的突襲術也就沒了機會。

    事實上,如果不搞突襲術,匈奴人在烏孫戰場上沾不了多大的便宜。須知,獵驕靡自小在匈奴長大,成人後又作為大將為匈奴人戍守西域,還帶兵侵奪過北方的丁零國,自然通曉匈奴人的戰術。烏孫西遷後,獵驕靡不願臣服匈奴,就是憑著慣用的匈奴戰術擊敗了前來問罪於他的匈奴軍臣單于。在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裡,幾代烏孫騎士都是以先接受匈奴戰術教育而開始訓練的。他們和匈奴人一樣,身著沉重的鎧甲疾馳,卻能夠牢牢黏在馬背上,這都是因為他們用的是與匈奴士兵同樣的高橋馬鞍,以及固定在馬鞍上的皮革或者亞麻腳蹬,有了這兩件東西,如果不去識別胸甲上的特殊標記,以及兩軍戰馬的體格不同,單從他們持弓、策馬、套索和揮刀砍殺的身影來看,幾乎難將他們分別開。

    有時候,兩國都排兵佈陣準備惡打一仗,匈奴人自信他們的箭矢能像刺破一張羊皮似地,穿透烏孫士卒的第一道防線,可是,當匈奴人的如蝗長箭黑雨一般飛向烏孫陣營時,不料在半空中遭遇了比他們的如蝗長箭更密集的箭陣,一時間,呼呼嘯叫的箭羽都在半空中變了聲,嗚咽著丁丁當當紮成一團。匈奴軍隊的指揮官看著倒栽下來根根鐵箭,不免張大了嘴巴,再看看穿過箭陣疾落下來的烏孫鐵箭,三稜狀的箭頭竟然與匈奴人的一模一樣。

    別以為匈奴人只會急風驟雨般地蠻幹,他們從小就學會了一套擒獲獵物的本領,熟知埋伏和誘惑在戰爭中的必要性,看見烏孫陣營穩若磐石,無法實施硬衝猛打的戰術,便做佯攻態想要誘使烏孫騎兵離開第一道防線。不料匈奴騎兵以撤退來誘敵深入的戰術也沒能得逞,因為每一個烏孫士卒都在戰前被多次提醒過,千萬不要去追擊開戰不久,便莫名其妙轉過身逃跑的匈奴人,那完全是個一眼就能被識破的騙術。這樣一來,匈奴人就不得不暫時退兵,另謀挾制烏孫的策略。

    本始二年的初春,烏孫都城赤谷來了一位顯要的人物,秩比二千石的漢廷光祿大夫常惠。常惠作為漢廷使臣而來,都是因為兩年前解憂與翁歸靡寫給漢主劉弗陵的求救信,當時,緣於劉弗陵突然病逝,援救烏孫之事便就此推衍。

    新繼位的劉病已倒是位厲精圖治的國君,登基不久便再提先祖夷滅匈奴的大願,由此,有人向他說起烏孫公主解憂寫信求救一事,劉病已一聽大吃一驚,說倘若匈奴吞滅烏孫,漢朝多年的苦心豈不全都白廢了。於是,趕忙在朝中尋找能夠前往烏孫,又有足夠經驗的大臣。劉病已的眼睛在身邊幾位大夫身上只轉了一圈,便選定了一位最合適的人物——常惠。常惠時年半百,前半生的遭遇令人想到最早出使烏孫的中郎將張騫,早年,他隨蘇武出使匈奴,卻不幸淪為匈奴貴族的宮廷奴隸,關押匈奴十九年。因為矢志不移,回國後的常惠被委以重任,成了漢廷處理匈奴問題的高級專家和首席長官。

    常惠抵達烏孫赤谷城時,時值翁歸靡正在烏孫東境抵禦匈奴,赤谷城裡,便由解憂、馮嫽及右大將知英把持政務。

    那天正午剛過,解憂打算去寢帳裡休息一會兒,近些日子,差不多天天夜裡她都被噩夢驚醒,而每一次,都是因為同一句話:趣持公主來!!!

    聽到侍衛稟報光祿大夫常惠到來,解憂的身體像經受了一次電擊,眼前竟然閃出一道令人暈眩的白光。須知,因為匈奴人襲取了烏孫東境的車延、惡師二地後,從中原經鹽漬北道往西域而來的商路重又被匈奴人控馭,又因漢廷天子輪替,內政繁瑣,大約有兩年的時間,幾乎顧不上往烏孫譴派使節了。

    緣於內心的波動過於劇烈,解憂怔怔坐在床榻上,努力使自己緩和過來。嫁到烏孫的三十年裡,她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劇烈地盼望過中原的使節,在與漢廷失去聯繫的一些日子裡,她甚至擔心過漢主是不是把她給忘了。越是為烏孫付出更多,解憂越是希望自己的付出沒有被漢廷忘記。她當然記得自己為什麼要來烏孫,罪臣之後的陰影還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但是因為塗上了她的青春和誠心,正在一點點地淡去。

    解憂坐在床邊呆呆地發了一會兒愣,也是又讓自己重新回到往日的情懷中,確實如此,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原使節竟然在片刻間激起了她對自身命運的質疑,又在瞬息裡,使她安然回到屬於她的命途之上。

    寒冬已去,赤谷城的上空一片明朗,疏闊的風迎面吹來,解憂披著一件由莎車國貢獻的裘皮大衣,急匆匆等候在自己的宮帳內。很快,帳外響起一片頻繁的腳步聲,有人掀起帳簾,光祿大夫常惠跟著進到帳內。常惠垂首給解憂行禮的時候,解憂已經走到他的近前,待他行完禮,向常惠回了一個漢地的禮節。

    大人一路上都好吧?

    有勞公主掛牽了,一路尚好,漢廷自昭帝始元二年便開始在伊循、渠犁、輪台等地開墾荒地通利溝渠,所以,我們每到一處墾區,都有領護接應,照顧得頗為周到。路過輪台墾區時,賴丹王子更加優厚親切,並且派了嚮導和護衛,一直把我們送到溫宿國。但是,我怎麼聽嚮導說,匈奴和烏孫已經在邊境上殺紅了眼?

    殺紅了眼倒不至於。那些嚮導們總是喜歡誇大其詞。但烏孫形勢確實十分危急,倘若漢廷再不出手相救,烏孫恐怕

    公主請勿心傷,老臣這次出使烏孫,就是專為詳察烏孫情勢的,主上特別囑咐臣下快去快回,不要有任何耽擱

    大人,早在昭帝駕崩之前,烏孫東境的事態便險惡起來,匈奴先是譴派騎兵4000,在車師後國一帶屯田鑿井,並不時騷擾烏孫邊地,後來乘烏孫不備,突襲並侵佔了車延、惡師二地。車延、惡師二地丟失之後,烏孫王親自率兵二萬,日夜督守在烏孫東境,又與匈奴人交戰數次,總算遏止了匈奴人繼續西侵的勢頭。然而,相峙的這段時間裡,匈奴人一邊偃旗修整補充糧秣,一邊向烏孫派發使節要脅烏孫。匈奴使節聲稱:如果交出我,烏孫就得平安,如果不交,便要血洗烏孫全國上下。

    他們想要脅持公主您?

    是的,匈奴人認為烏孫敢於脫離他們的翼爪,並一再反抗,都是緣於我出了壞主意。更讓我痛心的是,一些烏孫貴人聽說了這件事後,立刻做出了反應,他們以烏孫六十萬人口的安危為藉口,極力主張將我交給匈奴人。大人,你知道麼,就在二十天前的一個清晨,他們竟然聚集在我的帳前,要我垂憐他們的子民,主動隨匈奴使節前往匈奴。倘若不是烏孫王聽到消息後,及時從前方趕回,斷然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赤谷城真想不到會發生什麼亂子。

    我在漢廷時,聽回返長安的使節說,烏孫王翁歸靡是一位十分看重騎士榮譽的國君,在祖父與父親的遺傳之間,他反而更多地繼承了祖父獵驕靡的修為,是這樣嗎?

    勇敢,自由,翁歸靡看重這些騎士的榮譽,就如同咱們中原人將忠孝視為一種必不可缺的古老情操。然而,獨立與自由,烏孫三代君王花費了近百年的時間,至今都沒能如願以償。比起前兩代國王,翁歸靡似乎凝聚了更大的決心,因此看起來更急於得到這個榮譽。但有時候,我又很疑惑。

    公主,您指的是什麼?

    有一次,翁歸靡帶著孩子們在伊塞克湖邊比騫騎馬,大概是因為過於快樂,我們中原不是說樂極生悲嗎,他突然神情沮喪地坐在了草地上,眼睛裡全是一種無法排遣的激憤。末了,他忍不住問我:解憂,倘若烏孫有一天與漢朝,或者匈奴一樣強大,而那時我仍然是昆莫,你說,我是不是也會像匈奴人一樣,去侵奪周圍那些弱小的國家?我吃驚他會問我這樣的問題,但因為感受到了他的誠實,便也誠實地回答:如果是我,我想我是不會的,我到底是個女人,沒有更多的野心,更不覺得戰爭能為一個國家搶來真正的臣服與尊敬;但我不是昆莫您,所以,並不知道您會怎麼想,怎麼做。他沉默了片刻,後來,極其消沉地說:唉,夫人,一名騎士與一位獨一無二的昆莫的內心是不一樣的。我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他是說,眼下,因為匈奴的存在,他所渴望的,可能只是一個騎士的榮譽,然而一旦烏孫成了西域無出其右的大國,一名騎士的榮譽可能就不能使他感到滿足了。

    看來,烏孫王是陷入極度的苦惱中了,緣於無法享有一位騎士應有的榮譽,他只好借助一個遠未到來的假想,來消解心中的怨恨。哦,聽公主所言,除了匈奴人在外部的嘬兵,烏孫內部似乎也有不少隱患?

    烏孫權貴裡,一些人是與匈奴有親戚關係,一些人僅僅是因為彼此間的一些小摩擦,進而發展到匈-漢兩個陣營的對立。我剛嫁來烏孫的時候,一位叫做庫爾台的左大將處處與我作梗,後來被烏孫王削去爵位,便從此懷恨在心,靠著先王賜予的榮譽,私下裡仍在聚集黨羽。唉,這些人如同白天藏在陰暗的角落,夜間出來吸血的草蜱子。

    草蜱子——?

    大人,草蜱子是草原和沙漠裡的一種吸血毒蟲。它們繁殖極快,根本無法滅絕。你們路經鹽漬而來,想必不少馬匹、橐駝都被它叮咬過。不知者是想像不到它吸血時的凶狠模樣的,它的身體雖然只有指甲蓋那麼大,但是,一旦吸起血來,你休想將它從皮膚上拔出,必須要用火棍燙它的屁股,它才可能收斂一些,繼而慢慢地拔出口器。

    哦,是它們,我當然知道,公主,您忘了,我在匈奴呆了足足十九年啊。

    大人,這種吸血蟲,並不只是烏孫有,似乎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這樣的毒蟲。

    公主所言極是。

    那麼,大人,依你之見,主上會發兵援救烏孫麼?你是知道的,漢廷一日不救烏孫,我在烏孫就一日覺著尷尬。畢竟,自從大漢與烏孫和親以來,這是烏孫的第一次呼救,而且,事關烏孫的存亡。

    公主放心,新主雖然年輕,卻因為自小經歷過牢獄之災,體察過民間的疾苦,繼位後便節儉躬行,敏而好學,言談舉止之間,很有重振武帝盛世的氣概。這次老臣出使烏孫之前,主上便一再提到武帝夷滅匈奴的宏願,我看,必是打算積聚力量,一鼓作氣,將匈奴徹底斬除。而公主這些年為大漢疏通西域所付出的心血,主上絲毫沒忘,反倒在送別老臣時,一再托咐我要體察公主的內心和所需。

    聽到此處,解憂忍在心中的酸楚不禁一齊湧上,眼淚剎時順著雙頰滾下

    那麼,大人,大人回去的時候,請稟報新主:烏孫願發五萬精兵,與大漢共擊匈奴。

    【8】征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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