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杜鵑花開 (5) 文 / 王松
接著,一個很斯文的小戰士拎著一把形狀有些奇怪的樂器走上台去,他先向台下的觀眾敬了一個端正的軍禮,然後就開始演奏起來。樹生立刻認出來,這個小戰士就是小劉。小劉的臉被舞台上的燈火映得有些紅潤,兩隻濕潤的眼晴也顯得很亮,眸子隨著搖曳的松明子在雨中一閃一閃。樹生想起來了,小劉曾經告訴過他,他手裡拿的那個樂器叫小提琴,這是一種從遙遠的國度傳來的樂器,樹生曾經聽小劉在山里拉過,聲音非常悅耳。小劉在台上先是拉了一支激昂的《馬賽曲》,接著又拉了幾首當時在贛南很流行的紅軍歌曲,然後就放下小提琴,又從軍裝的衣兜裡掏出一隻亮閃閃的口琴吹起來。樹生還是第一次聽到小劉吹口琴。他沒有想到小劉竟然吹得這樣好,似乎他手裡的那只口琴裡灌滿了水,有一種涓涓流淌的聲音。樹生在台下看著想,將來等自己到了部隊上,一定要跟小劉學會吹口琴。
小劉終於表演完了,又舉手敬了一個軍禮就跳下台去。
台下的觀眾立刻爆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樹生在人群裡擠了一陣,終於擠到舞台的一側。這時剛好看到小劉滿臉通紅地從檯子那邊走過來。樹生連忙迎上去,很真誠地對小劉說,你表演的真好!
小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不,他們大家……表演得更好。
樹生說,你那只口琴,吹得太好聽了!
小劉說,以後有了機會,我一定教你。
小劉忽然想起來,將樹生拉到一邊低聲問,你都準備好了?
樹生吭哧了一下說,嗯……我……
小劉看看他問,怎麼,有什麼事嗎?
樹生說,沒什麼事,只是……我的家裡……
小劉立刻明白了,點點頭說,是啊,你走了,你母親怎麼辦呢?
樹生慢慢低下頭,沒有說話。
小劉想一想說,不行你就不要走了,留下來也一樣可以工作,等部隊和機關撤走了,這裡的形勢會更加嚴峻,所以,地方武裝也很需要人手。
樹生立刻說,不,我一定要走……
他這樣說著,忽然停住了,兩隻眼睛朝遠處看去。
小劉說,我勸你還是考慮清楚,部隊天亮之前就要出發了。
樹生點點頭,說好吧。
他說著就朝前面擠去……
11
樹生已經看到了春花。
春花正在舞台一側的一個角落裡幫著小蘭戰士化妝。小蘭戰士顯然是要上台去演話劇,臉上塗了胭脂和口紅,還塗抹了一些油彩。春花一邊用手掌幫著小蘭戰士將臉頰上的胭脂撫勻,一邊不知說著什麼,然後兩人就一起格格地笑起來。
樹生先是在黑暗處站了一陣,然後就朝春花走過來。
他聲音不大地朝春花叫了一聲。
春花似乎沒有聽見,仍然用手掌在小蘭戰士的臉頰上一下一下地撫著。樹生稍稍提高了一點聲音,又叫了一聲。小蘭戰士嘻地笑了,衝著春花朝她身後挑挑下巴,又使了個眼色。春花這才停下手,慢慢回過頭。她顯然已經聽到了樹生在叫自己,
她淡淡地問,有事嗎?
樹生一下有些侷促起來,吭哧了一下說,我想……跟你說件事。
春花問,現在?
樹生說,現在。
春花說,你說吧。
樹生朝身邊看了看,又看一眼小蘭戰士說,在……這裡說?
春花眨眨眼問,怎麼,在這裡不能說嗎?
樹生說,還是……還是到那邊去說吧。
春花又朝樹生看一眼,說,好吧,我也正想找你。
春花這樣說罷,又跟小蘭戰士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就朝樹生這邊走過來。樹生伸手指一指前面不遠的地方,春花就和他一起朝這邊的僻靜角落走來。
春花的臉色仍然有些冷,她問,你要跟我說什麼?
樹生說,你不是說……也正要找我嗎?你先說。
春花說不,還是你先說。
樹生點點頭說,好……好吧。
樹生看著春花,沉了一下說,我……這次真的要走了。
春花立刻睜大眼問,去哪兒?
樹生說,跟部隊走,去參軍。
春花的嘴動了一下,似乎要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
樹生又說,所以……我來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春花瞥一眼樹生,低下頭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事。
樹生立刻問,你……同意了?
春花慢慢垂下眼,沉了一下才抬起頭說,這也正是……我要跟你說的。
樹生問,什麼?
春花說,我……也要走了。
你……也走?去哪兒?
和你一樣,跟部隊走。
跟部隊走?
今夜就走。
樹生就不再說話了。他已經明白,春花顯然也已經知道了今晚將要發生的事情。
春花又說,所以……我不能幫你了……
春花這樣說著,眼裡又閃出了淚光……
12
樹生感覺自己的頭腦中一片空白。
舞台上的演員還在表演著,台下的人們還在鼓掌著,歡呼著,但這一切似乎都沒有了聲音,樹生只是看見他們的臉上在笑,嘴唇在動,還有燈光和松明子的火光在一閃一閃。他不知怎麼擠出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出山坳,朝著前面的山路走去……
雨越下越大,他身上的衣裳已經濕透了。
他沒有想到春花也會走。
但春花這樣決定,樹生並不感到意外。他這時又想起剛才許葉芳叫自己時那奇怪的表情。他終於明白了,原來許葉芳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許葉芳當然應該知道,春花這樣重要的事怎麼會不告訴她呢?春花自從父親犧牲以後,跟許葉芳的關係就更加親近,兩人幾乎形影不離,看上去就像是一對相依為命的親生母女。前不久許葉芳因為給部隊徵集物資的事累得病倒了,一連發了幾天高燒,春花冒著大雨上山去為她採藥,回來時腳下一滑險些從崖上跌下去。春花和許葉芳的關係這樣好,她要走的事,許葉芳當然會知道的。
樹生從坳裡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坡,然後沿著山路朝紅石崖上走來。
他這樣走了一陣,忽然又站住了。
他想,自己回去又有什麼用呢?就是跟母親商量,又能商量出一個什麼結果呢?母親一定會讓自己跟部隊走的,其實早在父親走時,母親就堅持讓樹生跟著一起走。母親說,我已經病成這樣,你們不要再管我了……可是,樹生想,自己又怎麼可能扔下母親不管呢?部隊這一次撤走,縣城那邊的敵人很快就會過來。小劉說得對,以後這裡的形勢會更嚴峻,環境也會更殘酷,如果將母親一個人留下,還不僅僅是身體的問題,母親將怎樣面對這一切呢?如果敵人知道了母親是紅屬,而且還是烈屬,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可是……如果自己這一次再留下來,以後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所以……樹生想,自己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要跟部隊走的。
樹生想到這裡就在雨中站住了,他真的不知該怎麼辦了。
他感覺臉上有一些濕冷的東西流下來,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雨似乎更大了,山裡一片寂靜。除去遠處傳來坳裡的鑼鼓聲,樂器聲,只有樹林和竹林在雨中發出的一片沙沙的聲響。樹生抬起沉重的雙腿,又朝紅石崖上走去。他慢慢抬起頭,朝自己家望去。突然,他看到紅石崖上耀眼地亮起來。
那是一閃一閃的火光!
接著樹生就看清楚了,是自己的家,自己家的房子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焰是紅色的,抖動著一直衝向漆黑的夜空,將整個紅石崖也映得更加鮮紅起來。
樹生的心裡一緊,立刻拚命朝崖上奔去。
樹生來到自己家的門前時,兩間土屋已經燒穿了房頂,火焰竄出來,發出巨大的轟轟聲響。樹生看清了,這是他這幾天打來的木柴。他為了讓母親燒用時方便,特意將木柴整整齊齊地碼放到屋裡。此時,這些木柴已經全都燃燒起來,一邊辟辟剝剝地響著不時爆起耀眼的火星。樹生立刻想到了母親。母親是不是還在屋裡?他立刻朝火裡衝去!
媽——!媽——!
他拼盡全身的氣力叫喊著。
但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響起母親的聲音。
樹生停住腳,慢慢回過頭,才發現母親正站在自己的身後。
母親靜靜地說,我在這裡。
樹生這時才發現,母親的手裡正拿著一根燃燒著的松明子。
母親又說,你去吧,只管放心地去吧……
樹生立刻睜大兩眼,您——?!
母親微微笑了,蒼白的臉上被火光映得紅潤起來。
她說,我……要去找你父親了……
母親這樣說罷,猛一轉身,就朝紅石崖下撲去……
樹生立刻衝到崖邊,衝著黑漆漆的崖下大喊:
媽呀——!媽……
雨更大了。山坳裡傳來的鑼鼓聲和歌聲也更大了。
它蓋過了雨聲,漸漸響徹整個山谷……
二背影
我在贛南採訪時,曾遇到一位同樣來自外地的朋友。這個朋友問我,當年紅軍長征的起點究竟在哪裡。我想了一下回答,關於這個問題有不同的說法,但目前大家比較一致的公認說法是,1934年10月,決定戰略轉移的中央紅軍主力在贛南的於都縣渡過於都河,這應該就是長征的開始。這個朋友又問,那麼,「長征」一詞最早又是怎樣提出,由誰提出的呢?
這顯然也是一個很多人想知道的問題。
我想了一下,對這個朋友說,據史學家考證,最早將中央紅軍戰略大轉移稱為「長征」的,是1935年5月紅軍進入四川大涼山彝族聚居區後,朱德總司令發佈的一個《中國工農紅軍佈告》。在這個佈告中有這樣一段話:「……紅軍萬里長征,所向勢如破竹……」繼而在1935年10月,中共中央在陝北的吳起鎮召開******會議,宣告「中央紅軍的長征任務已經完成」,這裡再一次提到「長征」一詞。1935年12月,毛澤東同志在《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一文中,精闢論述了中國的中央紅軍這一次長征的深遠歷史意義和偉大的現實意義。從此,「長征」一詞便廣為流傳,成了一個有特定內涵的歷史詞彙。
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朋友點點頭,深有感觸地說,「長征」還不僅是一個具有特定內涵的歷史詞彙,它改變了一個國家的命運,也改變了很多普通人的命運。
接著,他就向我講述了一個從當地聽來的故事。
我立刻被這個奇特的故事吸引住了。當然,吸引我的不僅是故事本身,還有這個故事中的人物以及這人物充滿傳奇色彩的命運。我想起在那個紅色的筆記本上也曾看到過類似的人物,而且也有著相似的經歷和命運。我發現,這一類人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形象清晰,而面孔卻有些模糊。
於是,我決定將人物轉過去,只寫他們的「背影」……
張四十三一生中做了幾件精明事,也做了幾件糊塗事。
精明事自然是很聰明的事。所以直到很多年後,張四十三每當想起這些事就總還是感到有幾分得意。但讓張四十三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做出的糊塗事。糊塗事不僅是愚蠢的事,而且往往要付出代價。他自己最後就為此丟了性命……
張四十三做的第一件精明事是讓自己的兒子去鬧紅。
所謂「鬧紅」,也就是參加紅軍。
這件事在何屋村影響很大。何屋村的人都知道,張四十三的兒子已經跟青竹村宋樟發的女兒定了親。張四十三的兒子叫張天壽,生得高高大大,不僅壯實也很周正,因此在討女人的問題上就一直很挑剔。首先長相要好,皮膚要白眼睛要大,其次身材也要好,要不高不矮細腰苗條。但山裡的女孩長年風吹日曬,而且上山砍柴下山背石,要想找到符合這樣標準的女孩實在不容易。所以,張四十三的兒子就一直拖到二十多歲還沒有討到女人。張四十三自然很為兒子的婚事著急。張四十三急的不僅是兒子,還有女兒。
張四十三有自己的計劃。
張四十三的女人已經死了十幾年。在這十幾年裡,他獨自含辛茹苦地把這一兒一女拉扯大。他的計劃是,先為兒子娶了媳婦,再為女兒嫁了女婿,做完這兩件事之後就要為自己再尋一個女人。張四十三覺得自己這些年實在不容易,一個鰥身男人,白天田里夜裡床上各種說不出口的難處只有自己知道。所以,他不想太委屈自己。也就在這時,村裡的劉媒婆來為張四十三的兒子提親,說的是山後青竹村宋樟發的女兒。據劉媒婆說,這宋樟發的女兒長相很好,家境也很好,還有很大一筆彩禮作陪嫁。
張四十三聽了起初不太相信,自己的兒子尋了這幾年一直尋不到可心女人,現在突然就有了一個合適的,而且還要陪送一筆厚厚的彩禮,天上怎麼會突然掉下這等好事?於是將信將疑之下,就帶了兒子跟隨劉媒婆去山後青竹村的宋樟發家裡相看。青竹村離何屋村並不很遠,只有三十幾里山路,但由於中間隔著一架山,兩村人也就並沒有太多來往。張四十三帶著兒子來到青竹村宋樟發的家裡才發現,劉媒婆竟然真的沒有說謊。這個宋樟發的家境果然很好,他女兒的相貌也很令張四十三的兒子滿意。而更讓張四十三沒有想到的是,宋樟發竟還慷慨地提出,如果婚事定下來,定親時要在何屋村的男方這邊擺幾桌酒席,酒席的費用自然也全由女方這邊承擔。同時還提出,在定親酒席上要將鄉蘇維埃政府和村農會的幹部全都請來,把事情辦得體體面面,風風光光。
張四十三聽了自然滿心高興。於是親事就這樣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