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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杜鵑花開 (4) 文 / 王松

    但是,幾個月之後,許葉芳還是等來了王石匠的一張紙。在這個晚上,許葉芳捏著王石匠的這張紙和春花一起呆呆地坐在黑暗裡,兩個人只是默默地流淚。

    她們就這樣坐了一夜……

    08

    許葉芳沿著石階朝山坡上走來時,也看到了樹生。

    許葉芳顯然是剛從村裡回來,懷裡還抱著一堆剛剛收來的草鞋。這一陣部隊突然需要大量物資,所以許葉芳一直在村裡奔忙,去各家各戶收草鞋,收糧食和菜乾。她看到樹生正站在坡上的石屋門前踟躕,就笑了一下問,你怎麼在這裡?找春花麼?

    樹生點點頭,說是。

    許葉芳說,她去坳裡了。

    樹生哦一聲,就朝山坡下面走去。

    這時,許葉芳忽然又在後面叫了一聲。

    樹生站住了,回頭看看許葉芳問,什麼事?

    許葉芳似乎想對樹生說什麼,但想了想,又搖搖頭。

    樹生很認真地看看許葉芳。

    許葉芳遲疑了一下,沖樹生笑笑說,沒……沒事了。

    樹生又看一眼許葉芳,就轉身朝坡下的山坳裡走去。

    樹生知道,許葉芳中午剛剛去過常土長生的家裡。常土長生的那張紙也送回來了。同樣是一張粗糙發黃的草紙,上面也寫了同樣的內容。常土長生是在一次渡江戰役中犧牲的。那場戰役打得異常慘烈。其實當時常土長生已經渡過江去了,但他是班長,他為了搶救在水裡負傷的戰友又朝江裡游回來。然而就在他將戰友拉上岸時,自己的胸口卻中了一槍,就這樣順著江水漂走了,屍體也沒有留下。常土長生的女人田觀音妹正在奶孩子,聽了這個消息沒說任何話,兩眼朝上一翻就向後挺過去,正在吃奶的孩子也從她的手裡滑落下來,幸好許葉芳手疾眼快,連忙撲過去一手扶住她,另一隻手接住那個孩子。待許葉芳和一起來的人將田觀音妹抬到床上去,田觀音妹醒過來只「啊——」地叫了一聲,就又昏過去了。許葉芳見田觀音妹有這樣小的孩子,怕出意外,一個下午一直守在她的家裡。後來田觀音妹就清醒過來。她醒來之後只是不停地揉著自己的兩隻****,幾乎將白皙的皮膚揉得吱吱作響。

    許葉芳問她這是做什麼。

    田觀音妹面無表情地說,她一定不能讓奶水回去,她要讓孩子吃飽,好快快長大。

    田觀音妹咬著牙說,等孩子長大了,還讓他去當紅軍。

    許葉芳聽了田觀音妹的話,突然一下淚流滿面。

    她說,好妹子,你……說的好啊……

    田觀音妹就這樣為孩子取了名字,她說叫常紅阿壯。許葉芳聽到這名字裡有一個紅字,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但田觀音妹還是為她解釋說,她要讓這孩子將來不僅跟著紅軍走,還要身體強壯。她說,他的爸爸常土長生在這山裡種了一輩子田,身體卻很弱,所以一直希望自己能養出一個身體強壯的兒子,只有強壯了身體,才好去打仗。

    許葉芳聽了一邊流淚,連連點頭……

    這時又飄起了細雨。樹生感覺到,濕冷的雨霧打到臉上,似乎滲進皮膚,從身體裡覺出一絲涼意。山坳那邊卻已是燈火通明。鑼鼓聲歌聲和悠揚的樂器聲一陣陣傳來,在山間的夜空裡迴盪著。樹生忽然覺得這鼓樂聲像一把火,燒得心裡轟地一下熱起來。這一場大戲已經連續演了三天兩夜,這時聽上去仍然是那樣的亢奮。但是,樹生知道,在這場演出的背後還有一件更重大的事情,小沖村裡恐怕沒有幾個人清楚。三天前,當樹生渾身泥水地從於都縣城取回那十幾斤食鹽,來到部隊交給小劉時,小劉看到他的樣子先是吃了一驚,連忙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樹生只是簡單地將在縣城遇到的情況對小劉說了一下。小劉聽了很感動,用手拍了拍樹生的肩膀說,你辛苦了,可以想像得出來,你這一路不僅危險,也很艱難。

    樹生若無其事地笑一笑說,這倒沒什麼。

    小劉又很真誠地說,我真的沒有看錯人!

    小劉這樣說罷,忽然又用異樣的目光看看樹生。

    樹生立刻感覺到了,小劉一定是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要對自己說。果然,小劉朝身邊看了看,就將樹生拉到屋外,兩人一起來到後面的一片竹林裡。

    樹生問,還有什麼事嗎?

    小劉的表情一下嚴肅起來,對樹生說,我要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樹生問,什麼事?

    小劉沉一下,說,你聽清了,我跟你說的話,不能再告訴別人。

    樹生看著小劉,鄭重地點頭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小劉嗯一聲,這才說,你不是早對我說過,想到部隊上來嗎?

    樹生聽了立刻點點頭,說是。

    小劉說,好吧,我現在就告訴你,你這一次取回的這些食鹽不僅是用於傷員,其實還有更大的用途,部隊馬上就要轉移了,大約三天以後,現在正做物資上的準備。

    樹生問,什麼準備?

    小劉說,籌集該帶的物資,處理留下的物資,有的就地掩埋,還有的要沉到水塘,另外,現在敵人已經佔領了幾十里外的於都縣城,形勢非常危急,為了不暴露我們部隊的行動意圖,這幾天還要在這裡連續演幾天戲,一來為了迷惑敵人,二來也向當地群眾做一次最後的告別,這裡的群眾……對我們真是太好了,我們……真捨不得離開這裡。

    小劉這樣說著就有些動情,眼圈濕潤了,斯文的臉上也微微紅起來。

    他看一眼樹生,又說,你如果想跟我們走,就趕緊做準備吧。

    樹生聽了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09

    此時,樹生的心裡忽然又有些猶豫起來。

    如果自己這一次真的走了,母親怎麼辦?

    其實樹生一直想去參軍的。當初父親走時,他就下定決心要跟父親一起走。那一次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也跟春花道過別。那是在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樹生來到山坡上的石屋門前,將春花叫出來。這是樹生第一次看到春花流淚。春花將自己做好的一雙布鞋塞到樹生的手裡。樹生感覺到,這雙布鞋的鞋底硬硬的,鞋幫也非常厚實,而且鞋裡還墊了一層柔軟的棉花。樹生拿著這雙鞋就似乎看到了春花在做這雙鞋時的樣子。

    春花臉上掛的淚在夜晚的黑暗裡一閃一閃的。

    她伏在樹生的耳邊說,你可一定要回來啊,不要像……我爸……

    樹生的心裡一陣難過,但還是硬硬地點了一下頭。

    他說會的,我一定會回來。

    春花又說,你們走了,家裡的事只管放心,有我呢。

    樹生感覺到,春花在自己耳邊說話時,嘴裡吹出的熱氣癢癢的。他忍不住伸手在春花的身上撫摸了一下。他第一次知道,春花的身上竟是這樣柔軟……

    但讓樹生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就在臨出發前,父親竟還是讓他留下了。當時父親正在和村裡的常土長生抬著一隻很大的木箱準備放到一匹棗紅馬的馬背上去。常土長生也是這一次準備和父親一起走,所以臉上漾溢著興奮的喜氣。常土長生的女人田觀音妹則挺著大肚子兩眼紅紅的站在一邊,一聲不響地看著自己的男人。這時父親回頭看到了樹生,就過來將他拉到一邊。父親說,他認真考慮過了,還是讓樹生留下來照顧生病的母親。父親對他說,如果我們都走了,母親一個人在家裡怎麼辦呢?這樣我們在外面打仗能安心嗎?

    父親拍著樹生的肩膀安慰他說,你只管留下來吧,好好照顧母親。

    可是……

    樹長漲紅著臉想爭辯。

    父親又在他的後背拍了一下說,你要打的仗,父親一起為你打出來就是了!

    父親這樣說罷,不容樹生再說什麼就轉身和常土長生一起拉著馬走了。樹生跟在父親的身後,就這樣送了一程又一程。他希望父親能改變主意。但是,父親最後還是對他說,不要再送了,你回吧,以後母親和家裡的事就全交給你了……

    也就是在這一次,樹生才真正知道了春花的性格。

    在那一天的中午,當春花看到在最後一刻留下來的樹生時,只是鄙夷地哼了一聲。她當時正背著一捆柴從山上下來,她只瞥了樹生一眼就從他的身邊繞過去。樹生連忙朝她追過來,跟在後面解釋說不是的,不是像她想像的那樣的,他並不是貪生怕死,也不是臨陣逃脫,是父親,父親一定要讓他留下來照顧母親。樹生追在春花的身後說,他的母親病得很重,這春花應該是知道的,如果他和父親都走了,留下母親就只有等死。

    樹生說到這裡,春花突然站住了。

    春花慢慢轉過身說,可是我呢,我不會幫你照顧嗎?

    樹生一下被春花問得愣住了。

    春花又說,村裡的常土長生怎麼能去呢?他的女人還有幾天就要生了,她那樣大的肚子還去送他,難道常土長生就不怕自己的女人生了孩子沒人照顧嗎?

    樹生張張嘴,越發說不出話來。

    春花的脾氣一向倔強得像男人。她將身上背的木柴慢慢放到地上,從中抽出一根,兩手用力一撅,嘎叭一聲,就將這根拇指粗細的樹枝撅成了兩截。她又看了樹生一眼,將兩截樹枝用力扔到地上。樹生剛要再說什麼,她卻已經背上木柴沿著山路朝前走去……

    10

    小劉的話讓樹生感到既興奮,又有些忐忑。

    樹生又想起父親當初臨走前對自己說過的話。父親叮囑他要照顧好母親。樹生想,現在父親已經犧牲了,如果自己也走了,再在外面有個三長兩短,留下母親一個人可怎樣活下去呢?倘若母親真的出了什麼意外,自己又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父親呢?

    他想,將來自己就是真在那邊見到了父親,又怎樣向他交待呢?

    但是,樹生這一次已經下定決心要跟部隊走了。他知道,既然部隊很快就要離開這裡,這也就是最後的機會了。所以,樹生想到了春花。樹生想起春花曾對自己說過的話,她說,如果自己走了,她可以幫著照看母親。雖然這一段時間裡,春花還一直對樹生不理不睬,但樹生是瞭解春花的,他知道,如果自己向春花提出來,她一定會答應的。

    樹生忽然想,或者……自己臨走前索性先跟春花成了親?

    如果這樣……春花今後再照顧母親也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樹生覺得,這件事還是要跟春花商量一下。

    樹生這樣想著就加快腳步朝山坳裡走來。忽然,他看到山路上遠遠地有一個人影。這人影看上去似乎並不是年輕人,但腿腳很輕快,三步兩步就朝山坡上面走來。待走到近前樹生又仔細看了看,才認出竟是村裡的謝郎中。這時的謝郎中跟幾天前相比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兩縷墨黑的鬍鬚刮掉了,頭髮也剪短了,好像一下年輕起來,人也精神起來。樹生立刻想起,就在前一天,小劉剛剛對他說過,他正在試圖動員謝郎中也跟部隊走。謝郎中畢竟有很高的醫術,而且熟諳山上的各種草藥,這對部隊來說很重要,如果能讓他到部隊來,也就等於帶了一個中草藥的寶庫。

    但謝郎中卻始終有些猶豫。他對小劉說,他的家裡世世代代都是行醫的,從沒有人當過兵,如果從自己這一輩改換了門風,就不知祖宗的在天之靈會不會答應。小劉立刻耐心地為他講解,說他現在要當的兵並不是一般意義的兵,而是窮人自己的兵。小劉說,咱們這一帶成為蘇區之後,所有的事情你都是親眼見到的,這個軍隊是不是咱們老百姓自己的軍隊?所以,你如果真到這樣的軍隊裡當兵,你的祖宗先人不僅不會反對,還一定會為你高興呢。謝郎中正是聽了小劉這樣的話,才開始動心了。這時,樹生一看謝郎中興奮的樣子心裡就明白了。謝郎中只是跟樹生匆匆打了一個招呼就走過去了。

    樹生看著他的背影,心裡真有幾分羨慕。

    樹生在朝山坳這邊走著的路上,經過一片水塘時,看到一些部隊上的戰士正在黑暗中忙碌著。樹生知道,他們是在掩埋不能帶走的物資,一些無線電發報機和發電機都已被拆成零件用油紙包起來,再裝進木箱埋到坑裡,沒有炮彈的迫擊炮也被沉進水塘。樹生曾聽小劉說過,這一次部隊轉移要輕裝,所以必須處理掉一切不好帶的輜重。

    雨又不知不覺地下起來,而且似乎越來越大。

    演出的鑼鼓聲,樂器聲和歌聲越來越清晰了。

    樹生拐過一個山腳,來到了這一片山坳。儘管樹生知道,小沖村和附近村莊的人們都趕來這裡看戲了,但這裡的情形還是讓他大感意外。這是一個不大的山坳,坳裡和三面山坡上站滿了黑壓壓的村民。大家矗在雨中,都伸著頭興致盎然地看著前面台上的演出。那個檯子是臨時搭起來的,很多人將自己家的門板卸下送來,還有人送來原木,所以檯子搭得很結實。舞台的上面有一個簡單的棚子,可以勉強為表演的演員遮雨。台上很亮,幾盞很大的汽燈掛在台兩邊的柱子上,還插了許多的松明子。那些松明子都像火把一樣熊熊燃燒著,雨水落上去,不時發出絲絲的聲響,火焰也隨之跳動著似乎更旺地燃燒起來。

    這時舞台上正在表演舞劇《突火陣》,幾個身穿灰色軍裝的男女演員在台上隨著音樂跳著,舞著……他們表演得很認真,也很投入,眉宇間閃爍著悲壯,看上去充滿激情。他們有力的雙腳踏在舞台上,將檯子踏得像戰鼓一樣咚咚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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