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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杜鵑花開 (3) 文 / 王松

    樹生又仔細想了一下,還是沒有想起自己什麼時候告訴過母親,要去部隊找小劉。其實小劉平時無論有什麼事,每一次來崖上找樹生都是將他叫到外面去說話的。樹生從這一點就看出,小劉雖然和自己一樣年輕,但畢竟在部隊鍛練了幾年,所以非常成熟也善解人意。尤其樹生的父親犧牲以後,小劉似乎更少來找樹生。樹生為此曾幾次跟小劉說,如果部隊上有什麼要他辦的事情只管來找他,他相信,就是父親在天有靈,也會希望他這樣做的。

    這時,母親又用手輕輕推了樹生一下,說,你……快去吧。

    樹生看了母親一眼,又看了一眼,就轉身從家裡走出來。

    忽然,母親又在屋裡叫了一聲。

    樹生站住了,回過頭。

    母親慢慢從桌旁站起來,看著樹生。

    樹生感覺到了,母親似乎想說什麼。

    他問,你……還有什麼事嗎?

    母親瞇起眼,慈愛地看著兒子。

    她這樣看了一陣,揮揮手說,去吧……你去吧。

    樹生又看了一下母親,就轉身朝石崖下面走去。

    樹生感覺到了,母親今天有些異樣。神色好像也怪怪的。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母親已經病得在床上躺了這樣久,甚至連說話也已經很費力,這一晚怎麼會突然起來了呢?而且看上去也似乎有了一些精神,甚至還為自己做了晚飯?

    樹生的心裡忽然有些不踏實起來。

    樹生沒有立刻去坳裡找小劉。他想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找春花,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想好的計劃必須先跟春花商量,只有得到春花的應允才可以去實施。

    春花的家是在對面的山坡上。

    春花的父親是一個石匠,所以春花家裡造的房子幾乎是一座石屋,三間連在一起,雖然有些低矮但看上去非常堅固。春花其實叫王桂春花。在贛南一帶的風俗,孩子落生以後,如果父母覺得這孩子體弱難養,就為他認一座廟,或一棵樹,如此一來孩子的一生也就有了穩妥的依靠。比如樹生,就叫李樟樹生,住在坳裡的長生,叫常土長生,而常土長生的女人叫田觀音妹等等。春花當年是難產,她母親生她時整整生了兩天,所以春花一生下來她母親就死了。春花的父親看著這個貓一樣小的孩子,就為她認了門前的桂花樹。那是一棵非常茂盛的桂花樹,每到桂花開放的季節,會香滿整個山谷。

    於是,春花的父親就為她取名叫王桂春花。

    樹生和春花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兩個人一起上山採藥,一起下塘捉魚,彼此之間從沒有說過什麼,似乎也不用說什麼,好像到了一定的年齡自然就會到一起。春花沒有母親,所以從小就長在樹生的家裡,有的時候晚了索性就住在這邊,無論有了什麼事也都偷偷地跟樹生的母親說一說。樹生的母親也把春花當成自己的女兒看,各樣事都對她很細心的照顧。春花畢竟是女孩家,漸漸大起來就不再像小的時候整天跟樹生纏在一起,但是對樹生的關心和體貼又多了幾分女人的細緻。這讓樹生的心裡感覺溫曖,也更踏實。

    06

    樹生走上對面的山坡時,看到春花家的窗子是黑黑的。

    樹生這時才意識到,春花應該去坳裡看戲了。春花跟部隊上一個姓蘭的小女戰士很要好。這個姓蘭的小女戰士是報務員,長著兩隻很大的眼睛,而且很亮。據春花說,她的十根手指細長細長的,看上去非常靈巧。小蘭戰士是興國人,興國人的口音很好聽,小蘭戰士的嗓音又很好,所以她說起話來給人的感覺就很悅耳。她曾對春花說過,她的家裡已經什麼人都沒有了,父親母親叔叔伯伯和嬸嬸都出來當了紅軍,而且她的父親和伯伯是在中央紅軍。小蘭戰士每說起這些時就顯得很自豪。春花經常和小蘭戰士湊在一起嘰嘰咕咕,或是跑到山坡上去採草藥。春花的父親雖然是一個石匠,但對生長在山上的各種草藥很在行,平時他們父女偶爾生病,或打石頭時不小心碰些皮外傷,從來不請郎中,自己上山採一些草藥就可以醫治。春花從小跟著父親學會了識別草藥的本領,也能用草藥為人治一治病。所以,她沒事的時候就經常帶著小蘭戰士上山去,為部隊的衛生隊採一些止痛或止血的草藥回來。樹生已經看到了,春花這幾天一直和小蘭在一起,兩人嘀嘀咕咕不知在商量什麼事情。因此他想,春花這個時候一定又跑去山坳裡找小蘭戰士了。

    樹生這樣想著就轉身朝山下走去。

    他想到山坳裡演戲的地方去找春花。但就在這時,他看到許葉芳正朝山坡上走來。許葉芳是小沖村的婦女主任,也是春花的繼母。許葉芳的皮膚有些黑,但長得很好看,下巴尖尖的,嘴角翹翹的,兩個眼睛也很大,一看就是一個精明強幹的女人。她雖然已經快四十歲,但看上去仍很年輕,走路的樣子像一陣風,一副婦女幹部的樣子。

    許葉芳過去是結過婚的。她男人是一個赤紅臉的殺豬漢子,生得粗粗壯壯一副硬實身板,姓石,村裡人都叫他石大頭。一年多以前部隊上要擴充新生力量,叫「擴紅」,小沖村的許多年輕人都去參軍了,許葉芳回到家裡就對自己的男人石大頭說,我這個村裡的婦女主任,每天出去做的就是擴紅工作,可我在外面搞擴紅,自己的男人卻窩在家裡不去參軍,這讓村裡人看了實在說不過去。所以……許葉芳對男人說,你也去部隊參軍吧。石大頭聽了起初不太願意。他向許葉芳表白說,自己並不是不想去參軍,而是捨不得許葉芳。他涎著臉對許葉芳說,他這幾年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晚上睡覺如果不摟著許葉芳就睡不著,這許葉芳應該是知道的,可是……如果到部隊上去就只能一個人睡了,他沮喪地說,這讓他怎麼受得了。許葉芳聽了就耐心地對男人說,睡覺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想睡可以睡一輩子呢,你先去參軍,等革命勝利了回來,我白天晚上什麼事都不幹,只讓你摟著睡覺。

    於是,石大頭摟著許葉芳狠狠地睡了一天一夜,然後就去部隊參軍了。

    許葉芳送走男人的幾個月之後,就有消息傳回來,說是石大頭已在前方犧牲了。但並未接到陣亡通知,所以許葉芳怎麼也不肯相信。這時許葉芳正在家裡照顧一個傷員。這個傷員是在一次很殘酷的戰役中負傷的,當時前胸已被炸爛了,人也奄奄一息。許葉芳將這個傷員抬回家來,放到自己的床上,白天仍去村裡忙工作,晚上回來就用草藥熬成的湯水一點一點為他清洗傷口,還去山裡想辦法弄一些野物回來為他補養身體。就這樣,這個傷員漸漸地竟緩過來,不僅傷口一點一點痊癒,人也開始有了一些精神。許葉芳直到這時才發現,這竟然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生得濃眉大眼,身板也方方正正,一說話似乎還有幾分羞澀。他雖然傷已痊癒,但胸前已經少了幾根肋骨,顯然不能再回部隊去了。於是,他就一直住在許葉芳的家裡,每天去村裡收草藥,或是幫著許葉芳做各種工作,晚上就和許葉芳一起為部隊的戰士打草鞋。許葉芳從這個男人的口中得知,他是湖北人,老家也是住在深山裡,因此對山村的生活很熟悉。他告訴許葉芳,他在家時曾是一個泥瓦匠,因此對蓋房造屋一類的事很在行。許葉芳很快發現,這男人果然很能幹,沒多久就幫她將屋裡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

    一天夜裡,外面下著雨。這男人從床上爬起來,一步一步走到許葉芳的跟前。許葉芳還一直是讓這男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自己則在外面的屋裡搭了一個小鋪,她說男人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不能受涼,更不能受潮。這男人在這個夜裡來到許葉芳睡覺的小鋪跟前,似乎有些遲疑,他先是站了一陣,然後才輕聲對她說,你……睡著嗎?

    這時許葉芳聽到男人起來的動靜,已經醒了。

    但她躺著沒動,只是問,什麼事?

    男人說,你……去屋裡的床上睡吧。

    許葉芳沉了一下,問,為什麼?

    男人說,以後,我們就這樣睡吧。

    許葉芳躺在小鋪上,沒有說話。

    男人又說,我家裡……已經沒有人了。

    這男人曾對許葉芳說過,他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又從沒有成過親,所以家裡只是他一個人。許葉芳躺在床上又沉默了一陣,仍然沒有說話。

    這男人又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

    許葉芳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可是……

    男人立刻問,可是……什麼?

    許葉芳說,我……有男人。

    你……有男人?

    他正在前方打仗。

    男人哦一聲說,我聽說了,可是他,已經犧牲了。

    不,許葉芳立刻說,他沒有犧牲,他還活著。

    男人就不再爭辯了。

    許葉芳又說,他還在前方打仗,我怎麼能不等他呢?

    男人張張嘴,輕輕歎息一聲。

    許葉芳在小鋪上微微動了一下,說,你現在身體已經這樣,再回部隊恐怕是不行了,你……還是回湖北老家去吧,在家裡……也一樣可以干革命工作的。

    男人沒再說什麼,只是搖搖頭就回到床上去繼續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告別許葉芳回湖北老家去了……

    07

    許葉芳的男人石大頭真的犧牲了。

    那個湖北籍的傷員走後沒多久,許葉芳就接到了男人石大頭犧牲的陣亡通知。據說石大頭在一次戰鬥中表現得很英勇,將子彈打光了,就從腰裡拔出牛耳尖刀衝向敵人。這把牛耳尖刀有一尺多長,兩寸多寬,是他在村裡時專門用來殺豬的,已經用了十幾年,因此非常的鋒利,也非常的應手。當時石大頭揮舞著這把牛耳尖刀衝進敵群裡,如同砍削竹子一樣,每揮一下就砍倒一片敵人。他看上去非常的著急,似乎想盡快殺光敵人好回家去摟著自己的女人許葉芳睡覺。敵人就這樣在他的面前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但就在這時,突然一顆子彈飛過來,準準地打進他的眉心。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什麼事情,然後慢慢轉過身,朝著自己的家鄉小沖村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就像一塊石碑一樣沉重地倒下去……

    許葉芳聽了自己男人石大頭犧牲的經過已經淚流滿面。但是,她只是喃喃地說了一句誰都沒有聽懂的話,擦一擦眼淚,就又轉身忙著擴紅去了。

    那個時候許葉芳正在試圖動員春花的父親王石匠去參加紅軍。當時王石匠很忙,一直在山後的一個岈口鑿一個巖洞。這個巖洞原本是天然形成的,洞口很小,而且掩在一片灌木叢的後面,所以非常隱蔽。部隊原打算利用這個巖洞讓一些傷員住進去,但是洞裡很淺,空間也很小,於是就讓王石匠開鑿一下,將裡面的空間再擴大一些。許葉芳已經來找王石匠談過幾次,但王石匠始終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只是埋頭不停地鑿石頭。後來實在被許葉芳問急了,就只說一句話,我在這裡鑿巖洞,也一樣是為部隊做事情。

    許葉芳說,可是,去部隊參軍打敵人是更大的事情。

    王石匠一聽就又不說話了。

    許葉芳說,你在村裡的表現一向是很積極的。

    王石匠問,如果我去參軍了,誰還在這裡鑿石頭?

    許葉芳就耐心地對王石匠說,你在這裡鑿巖洞固然意義重大,可是擴紅工作意義更重大,現在部隊上正需要補充新生力量,你這樣的積極分子道理是應該都懂的,我就不用再細講了,你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提出來,只要是村裡能辦到的,一定會盡力幫你解決。

    王石匠看一眼許葉芳,就又埋下頭去鑿石頭。

    許葉芳忽然說,我知道你心裡是怎樣想的。

    王石匠停下手,問,我是……怎樣想的?

    許葉芳說,你是不放心春花,對不對?

    王石匠沒有說話。

    許葉芳說,你只管放心走,春花有我照顧。

    王石頭慢慢抬起頭,你……照顧?

    怎麼,我照顧不行嗎?

    王石匠沉了一下,就扔下手裡的工具站起來,走到巖洞口背對著許葉芳說,你說對了,道理我都懂,我……不是不想去參軍,只是……只是……

    許葉芳問,只是什麼?

    王石匠慢慢轉過身來,把兩眼垂下去說,春花她媽……死得早,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女人了,參軍打仗我是不怕死的,只是……這樣死了……不甘心……

    許葉芳慢慢睜大眼,看著王石匠。

    她就這樣看了一陣,然後問,如果,我跟你結婚呢?

    王石匠顯然沒有想到許葉芳竟然會這樣說,一下愣住了,回頭看看許葉芳有些不知所措。許葉芳又平靜地說,我在問你,如果我跟你結婚,你會不會去參軍呢?

    王石匠喃喃地說,石大頭……已經死了。

    許葉芳點點頭說,是啊……他已經死了。

    王石匠問,你不怕……我也會死在外面?

    許葉芳淺淺地笑了一下,說,我已經送走過一個男人,不怕再送走一個。

    就在這天晚上,許葉芳真的跟王石匠成親了。沒有舉行任何儀式,許葉芳只是將自己的鋪蓋搬過來,然後兩人一起喝了一碗谷燒水酒,就上床睡覺了。兩天以後,王石匠就到部隊上去了。王石匠臨走對許葉芳說,我走以後,這個家和春花就都交給你了。

    許葉芳看著王石匠,忽然哭了。

    她說,我等你回來,你可一定要回來啊,不要……不要再讓我等到一張紙。王石匠貪婪地朝許葉芳的身上看了看說,放心吧,我一定回來,我回來還要……

    王石匠沒有再說下去,一轉身就大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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