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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杜鵑花開 (2) 文 / 王松

    母親說,這件衣裳已經縫過了……你可以拿去穿了。

    樹生沒敢抬頭,做出用力吃飯的樣子……

    03

    母親並沒有問過這件衣裳究竟是怎麼回事。

    三天前的那個晚上,樹生從外面一瘸一拐地回來時渾身上下都是泥水,衣服也被山上的荊棘掛得破爛不堪。但他並沒告訴母親自己去了哪裡。母親也沒有問,似乎樹生出去的事她早已知道,只是心照不宣。其實樹生是在前一天晚上才接到任務的。在那個晚上,部隊上的小劉突然來找樹生。小劉先將樹生拉到崖下,然後告訴他,現在有一件很重要也相當危險的事情讓他去做。小劉這樣說過之後就問樹生,你敢不敢去?

    樹生當時連想也沒想,立刻點頭說當然敢,怎麼不敢。

    樹生經常去為部隊做各種事情,因此小劉很信任他。十幾天前,小劉曾讓樹生去瑞金給一個人送一封信。當時小劉叮囑樹生,現在瑞金已被敵人佔領了,環境非常危險,這封信的內容很重要,因此即使送不到,也絕不能落到敵人手裡。小劉並沒有詳細交待那個接信人的具體情況,只說他是個開藥行的。但樹生的心裡很清楚,這一定是我們隊伍留在瑞金的人。中央紅軍的主力撤離瑞金時,確實在那裡留下了一些眼線,一來為監視敵人行動,二來也為接應一下尚未處理完畢的一些事宜。但樹生並沒有問小劉。他知道,不該自己問的事情是不能隨便問的。他在那個下午來到瑞金,按著小劉交待給他的地址很順利地就找到了那個藥行,然後又找到了藥行老闆。藥行老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當地人,略微有些駝背,干黃的臉上兩隻眼睛一轉一轉的顯得很亮。事後樹生對小劉說,他當時沒有任何依據,只看了這藥行老闆一眼立刻就斷定他已經出事了,於是絕口沒提來給他送信的事,只是問他這裡最近有什麼情況。這藥行老闆先是支吾了幾句,然後就對樹生說,快把東西拿出來吧。

    樹生眨一眨眼問他,什麼東西。

    藥行老闆說你來是給我送什麼東西?

    樹生說沒有什麼東西,他只是來打聽一下這邊的情況。

    藥行老闆一聽就笑了,說不可能,現在城裡這樣緊,咱們的人讓你冒這樣大的風險跑來這裡只是為了打聽一下情況,誰能相信會有這樣簡單的事?樹生到這時就越發肯定了自己的判斷,於是當即決定,再跟他應付幾句就趕緊想辦法脫身。恰在這時有人來藥行買藥,樹生便趁機大聲說,好啦老闆,你這裡先忙,我有時間再來看你。說罷轉身出門,一上街就一溜煙地跑走了。他剛剛跑出一段路,就聽到身後亂起來。他很清楚,這時再想出城反而更加危險,於是便折身鑽進一條只有一人多寬的窄巷,朝前走了一段,看準一家堆滿雜物的閣樓就爬上去,蜷在一個角落裡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出城回來了。樹生這一趟雖然沒有把信送到,但回來之後對小劉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小劉還是誇獎他任務完成的很出色。小劉拍著樹生的肩膀說,你現在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很有經驗的老交通了!

    但這一次的情況不一樣。小劉在這個晚上很嚴肅地對樹生說。

    樹生問,怎麼不一樣?

    小劉說,這次是一個很特殊的任務。

    樹生點點頭說,你說吧,什麼任務。

    小劉說,而且,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樹生說明白,保證不出差錯就是了。

    小劉這才告訴樹生,現在於都縣城也已經被敵人佔領了,可是部隊在那裡買的十幾斤鹽還沒有取回來。小劉對樹生說,眼下部隊的物資極為短缺,這十幾斤鹽不僅是食用,對傷員也很重要,所以雖然不多,也一定要想辦法弄回來……

    小劉說到這裡就停住了,看一看樹生。

    樹生立刻點點頭說,明白了。

    小劉又沉了一下,對樹生說,你這一次去於都縣城,恐怕比上次去瑞金還要危險,所以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不要慌,先沉住氣,不過……好在你是本地人,對城裡和來回的路都很熟悉,一旦遇到意外處理起來也會方便一些。

    樹生說,你放心吧。

    04

    樹生雖然很少去於都縣城,但是對去縣城的各條道路的確很熟悉。樹生在那個早晨按照小劉的叮囑,化妝成一個年輕補鍋匠的樣子,就挑著擔子去了縣城。樹生之所以化妝成補鍋匠是準備了兩手計劃,第一個計劃是,拿到食鹽之後就放到補鍋桃子的工具箱裡,這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挑回來。而如果情況不允許,就只有採取第二個計劃,樹生事先特意穿了兩層褲子,而且已將這兩層褲子的褲腳縫起來,如此一來這兩層褲子實際上也就成了一個兩條腿的口袋,只要將食鹽裝進去,再穿起來,從外面看就會不露一點痕跡。

    於都縣城果然戒備森嚴。街上很冷清,到處可以看到國民黨的軍隊。樹生很順利地就在一個小貨棧裡找到要找的人。貨棧老闆是一個啞叭。樹生跟啞叭老闆接上頭之後,啞叭老闆立刻將那十幾斤食鹽取出來。但樹生想一想,還是決定不將這些食鹽放到補鍋擔子上,因為一旦遇到意外情況是不可能挑著擔子跑的,所以只有將食鹽放在自己的身上才最保險。於是他就採取了第二個計劃,將這些食鹽裝進褲子的夾層裡。但這樣一來就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兩條褲腿裡不能放太多的鹽,否則就像在腿上綁了兩個沙袋,感覺很重,一旦遇到意外情況跑起來也不方便。於是樹生就讓小貨棧的啞叭老闆找出一塊布,縫成一個細長的口袋,將一部分食鹽裝進去纏在腰上。這樣外面再穿了衣裳便遮掩起來,也感覺很利落。

    樹生做好了這一切就挑著補鍋擔子從小貨棧裡出來。

    他這時的心裡雖然有些緊張,但表面還是做出坦然的樣子。他很清楚,必須盡快離開縣城,只要出了城門一走上進山的小路就安全了。但是,就在樹生挑著擔子走過一條街的拐角時,突然看到迎面過來幾個頭戴禮帽身穿黑布衫的人。樹生的心裡立刻一沉。他認出了其中的一個人。這個人姓黃,過去在縣城也是做藥材生意的,曾去小沖村為部隊送過幾次草藥,所以樹生見過他。但後來部隊發現他送的草藥質量很差,而且經常摻假,就不再跟他做生意了。樹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碰到這個黃老闆,再看一看他身邊的那幾個人,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黃老闆現在的身份。但此時再想躲避已經來不及,黃老闆也已認出了樹生,立刻朝這邊緊走幾步訕笑著說,這不是小沖村的……叫什麼來著,樹生是不是?

    樹生只好站住了,定定地看著黃老闆。

    黃老闆走過來,瞇起兩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樹生,然後嘻地一笑說,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啊?不是一直在村裡種田麼,幾時又跑出來當起補鍋匠啦?

    樹生仍然沒說話,將補鍋的擔子倒到另一邊的肩上。

    這時黃老闆旁邊的幾個人立刻都警覺地走過來,將樹生圍在當中。其中一個面皮白皙的瘦長臉圍著樹生轉了一遭,又轉了一遭,不停地上下打量著他。

    就這樣看了一陣,回過頭去問黃老闆,這是怎麼回事?

    黃老闆笑著說,這可是小沖村整天跟著紅軍跑的人呢!

    一邊這樣說著,又伸手很親熱地拍了一下樹生的肩膀。

    你應該還是紅屬吧?你爸不是也去當了紅軍麼?

    幾個黑衫人立刻都從腰裡拔出手槍,指著樹生。

    瘦長臉哦地一聲,微微點了一下頭說,是這樣。

    樹生臉上沒有表情,心裡卻在迅速地想著主意。

    瘦長臉又歪了一下頭,對樹生說,跟我們走吧。

    樹生看看面前的這個人,又回過頭去問黃老闆,去哪?

    黃老闆仍然是一臉的訕笑,他說,去哪你還不知道嗎?

    樹生說,我……不過是來縣城補鍋的。

    黃老闆立刻陰陽怪氣地說,是啊是啊,你是來補鍋的。

    樹生問,我補鍋……也犯法麼?

    黃老闆說補鍋當然不犯法,可是你補鍋就犯法啦。

    為什麼?

    為什麼,你這是在明知故問麼?

    這時,瘦長臉又將手裡的槍挑了一下說,別囉嗦了。

    旁邊的幾個人也催促道,快走吧!

    樹生沒辦法,只好挑起擔子跟著這幾個人朝前走去。

    這時樹生的心裡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跟著他們走,倘若到了他們要去的地方,又被搜出裝在褲腿裡和纏在腰上的食鹽,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他咬一咬牙,把心一橫想,絕不能就這樣被他們捉住。

    他這時是被夾在中間,黃老闆在左,那個面皮白皙的瘦長臉在右,前面和後面也各有一個人。樹生偷眼朝四周看一看,前面已經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巷子口。樹生知道這個巷子叫銅鑼巷,他過去來縣城辦事,曾經常走這條巷子。這是一條「四」字形的巷子,兩邊還各有一條小巷,跟這條巷子形成了一個複雜的「川」字,因此裡面縱橫交錯,不熟悉的人一旦進去就很難再轉出來。於是,樹生看準一個機會,似乎要將補鍋擔子換一下肩。但就在他把擔子橫過來的一瞬,突然將扁擔猛地一甩。挑在前面的工具箱一下子飛起來重重地打在前面那個人的腿上。那個人的兩根腿很細,也很長,看上去像一隻仙鶴,工具箱這樣打到腿上立刻發出叭嚓一聲。

    他沒有防備,登時被打得趔趄了一下險些栽到地上。而此時挑在後面的火爐則剛好撞到後面那個人的腰上。火爐嘩拉一下掉到了地上,爐膛裡的火炭撒落出來濺到那個人的腿上和腳上。那個人立刻被燙得嗷兒地叫了一聲就蹦起來。也就在這時,樹生又將肩上的擔子用力轉了幾遭,那幾個人立刻被打得懵頭轉向,而樹生則趁這個機會扔下扁擔拔腳朝前面的銅鑼巷裡跑去。待黃老闆和那個面皮白皙的瘦長臉回過神,再從後面追上來,樹生就已經跑進了巷子。但樹生的腿上和腰上畢竟帶著十幾斤食鹽,跑起來很不方便,而那個面皮白皙的瘦長臉腿腳也很快,所以緊跑了幾步就跟上來。樹生聽到身後的聲音剛要再加快腳步,這瘦長臉突然從後面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後衣襟。

    樹生用力掙了一下,沒有掙脫。

    這時樹生真的急了。他的心裡很清楚,不管怎樣也不能讓這幾個人捉住,自己丟了性命事小,如果丟了纏在身上的食鹽損失就大了。他想到這裡一咬牙,用力朝前猛地一撲,只聽嘶拉一聲,他的後衣襟就被那個面皮白皙的瘦長臉扯下去一塊。樹生隨之朝前騰騰騰騰地搶了幾步,藉著這個機會跑到前面的巷子口折身拐進去,接著又竄進另一個巷子,跑了一段再拐一下又折回來,重新從另一條窄巷繞進銅鑼巷。

    就這樣,很快將身後的幾個人甩開了。

    樹生再從巷子裡出來時就聽到了槍響。街上已經大亂起來。樹生知道必須盡快離開縣城,否則再遲就出不去了。於是折身拐上一條僻靜的小街,然後就徑直朝城外跑去……

    樹生直到出了縣城,跑上一條進山的小路心裡才稍稍舒出一口氣。

    他這時才顧上看一看自己身上的食鹽。食鹽安然無恙,兩條褲腿好好的,布袋也很結實地牢牢纏在腰上。但他忽然覺得後背有些發冷,伸手摸一摸,再回頭看一看,才發現後衣襟已經被扯去了大半截,只還剩下兩個前襟一甩一甩地耷拉著。樹生的心裡一陣慶幸。這件衣服還是父親當初留下的,已經穿了很多年,雖然有些破爛,但也正因為這破爛自己才得以逃脫。樹生正這樣想著,突然又聽到身後響起一陣砰砰的亂槍。

    他立刻意識到,是那些人從後面追出城來。

    樹生迅速想了一下,這條山路雖然很窄,但比較平坦,倘若繼續沿著這條路往前跑用不了多遠就會被後面的人追上。於是他朝路旁的山坡看了看,便連忙折身朝下面的山谷跑去。他知道,在這條山谷底下還有一條更窄的小路,沿著這條小路繞過幾道山梁,再穿過一片樟樹林同樣也可以回小沖村。但是山坡很陡,又接連下了幾天雨,坡上的青草和石頭都已經濕漉漉的。突然,他腳下一滑,身體晃了晃就順著山坡滾下去……

    05

    樹生在這個黃昏吃過晚飯,突然感到心神不定。

    山坳裡遠遠地傳來演戲的鑼鼓聲。這鑼鼓聲緊一陣慢一陣,敲得他有些坐立不安。他偷眼看一看母親。母親一直坐在桌前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雖然像清澈的潭水,卻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於是,他鼓起勇氣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他在心裡想,還是……不要對母親說吧。

    樹生知道,如果在這個時候對母親說出自己的想法,母親一定會更傷心的。母親的心裡一定還在為父親的犧牲難過,雖然嘴上沒說一個字,但樹生和道,這是母親多年的習慣。在樹生的記憶中,母親似乎從來沒有因為什麼開心的事情放聲大笑過,也沒有因為什麼特別難過的事情失聲痛哭過。她無論遇到什麼事,從表面看去永遠是那樣的平靜。

    這時,母親忽然站起來,似乎想對他說什麼,但只站了一下,身體晃了晃就又坐下去。樹生發現母親的臉色更加蒼白,嘴唇微微顫抖著,額上也浸出一些細汗。

    他連忙過來扶住母親問,您……是不是又感覺不舒服?

    母親看看樹生,臉上用力擰出一些笑意。

    她說,我沒事的,你……該去部隊上了。

    去……部隊?

    是啊,你不是想去找小劉麼?

    我……找小劉?

    母親沒再說話,只是一下一下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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